按摩店女老闆的命運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02-20 08:41
作者 | 陸六六
來源 | 最人物

從靠皮肉生意賺錢的按摩房老闆,到遊民紀錄片女製片人。因為遇見“唐小雁”,唐綵鳳收穫了意料之外的人生。
兩次被人強姦、屢次創業失敗、因為色情生意險些入獄……
唐小雁講,自己的早年經歷足夠別人“八輩子活”,那些都是不堪且痛苦的,可如今,她並不介意提起。
“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人還是得向前看。”
去年夏天,唐小雁再次回到了當初在北京的按摩房,同行人半開玩笑地説:“故地重遊我看你心情不錯啊。”
唐小雁反問:“那我哭啊?”


唐小雁原本名為“唐綵鳳”,是黑龍江東寧縣老唐家最小的孩子,家裏人管她叫“小鳳”,名字金貴,但命如草芥。
在家裏,小鳳前頭還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大姐只活了6個月便患病夭折,老爹因為給姑娘看病耽誤了工作,被工廠辭退,待小鳳出生時,老唐家已是一窮二白,沒錢、沒糧食,只剩下一間破屋遮風擋雨。
老孃生小鳳時難產,在炕上疼了一天一夜,險些一屍兩命,老爹説,生養了這麼多孩子,只有“老姑娘”(東北某些地區,將家中最小的女兒稱為“老姑娘”)是“腳先落地”,出生就得吃苦,但也“命大”。
別説,老爹這話真準。

唐綵鳳童年全家福
第一排最小的女孩為“小鳳”
老唐家的三個男孩都不着調,只念了幾年書就出去混社會;姐姐為了貼補家用,早早輟學,回家務農,到了歲數又匆匆嫁人生子。
但小鳳想上學,家裏沒錢,她就自己弄了輛二手自行車,賣冰棍,攢學費,但使出吃奶的勁兒掙錢,也只勉強唸完了初一。
8歲唸書,15歲輟學,小鳳心不甘情不願地回了家,開始循着姐姐的老路,面朝黃土,背朝天。
爹的脾氣不好,小鳳也像他,父女二人時常拌嘴,激烈時,爹就會動手打人,小鳳説,挨棒鞭抽被板凳砸都是常事,年幼的她總是傷痕累累。
孃的性子軟,在家裏説不上話,小鳳一肚子委屈沒處説,一家人處成了冤家,惹不起躲得起,於是16歲那一年,小鳳離家出走了。

唐綵鳳少女時代
沒念過幾天書的小姑娘找不到體面工作,她便在大山裏找了份採摘木耳的工作,摘一袋工錢3分,手腳麻利點,一天能掙到9塊錢。
小鳳一直覺得“家裏就是個噩夢”,所以休息日也不願回家,那時候她住在附近工地的女寢裏,雖然日子窮困艱苦,但好歹是自由的。
那天當地一位“地頭蛇”到工地找朋友喝酒,一打眼就看上了正在吃飯的小鳳。
當時小鳳17歲,頭髮烏黑鋥亮,巴掌大的瓜子臉不説精緻,卻也年輕漂亮。男人一眼就相中了她,趁着路上沒人的時候,他把小鳳一把拉進了田裏,脱了衣服,佔了便宜,臨走時還威脅她:敢説出去,就殺人滅口。
小鳳又害怕又羞恥,悄悄離開工地,躲回家裏哭了幾天,最終還是決定“自己消化”,就連爹孃都沒告訴,“害怕他們嫌丟人”。

唐綵鳳少女時代
1993年開春,小鳳在報紙上看見北京一家連鎖酒店正在招聘服務員。她想着去大城市裏謀條生路也好,至少不用再提心吊膽。
可她也沒想到,這城裏的“文化人”也不都是善良的,有些人不會故意害你,卻能悄無聲息地將人傷得體無完膚。
東拼西湊地攢夠了路費,小鳳和幾位姐妹結伴到了北京,負責招聘的人説,賓館還在裝修,暫不營業,又推薦她們去了另一家飯館當服務員。
飯店老闆是位中年男人,分配宿舍時,其他人都被安排住在地下室,唯獨小鳳和另一位身材高挑的姑娘“恰好”被分到了樓上辦公室。最初二人只覺得幸運,直到有天夜裏,她們撞見老闆悄悄拿鑰匙來開門,才恍然大悟:“這就是要耍流氓!”
沒等到天亮,小鳳收拾行李離開了飯店,折騰了一通,錢沒掙到,還差點把自己送入虎口,彼時她才明白,哪裏都有壞人和好人,不分農村還是城市。

第一次北漂時
唐綵鳳(左二)與姐妹合影
在北京“漂”了一段時間後,小鳳戀愛了,男友是個香港人,從事裝修行業,跟着他,小鳳學了點畫圖、設計的技能。再學着周圍人穿衣打扮,她變得越來越洋氣,混在人羣裏,看起來也是個“城裏的文化人”。
可這都是表面功夫,小鳳心裏很清楚,自己永遠都是“農村人”,根裏的東西是改不了的。
和香港人的戀情沒有持續太久,小鳳分手了,雖説心裏難受,但感情這東西,來來往往是常事,“一心一意”才不正常,她看得開,所以也放得下。
恢復單身後,她倍感寂寞,時常會去酒吧娛樂消遣。有次在吧枱喝酒時,一位長相斯文的男士主動走到她跟前搭訕,倆人相談甚歡,約定“換個地方,再來一場”。
這時候小鳳剛剛19歲,感受過愛情,卻沒見識過太多人性。聽見男人的邀請,她單純地以為只是吃宵夜,不想對方卻直接把她帶進了小黑屋:
“進去就拿把刀逼在我脖子上,然後讓我脱衣服。”
小鳳想反抗,結果又聽見男人説,自己已經殺了三個女人了,就在這間屋裏。“死亡”就這樣赤裸裸地架在咽喉上,小鳳知道,自己躲不過了:
“你沒辦法了,你只能和他幹。那就幹,貞潔在這個年代不值錢,生命才值錢。”
任何所謂的“原則”在“活命”面前都是“道德綁架”,為了能“活”,小鳳不再反抗,還和對方説了一通好話,男人挺高興,直誇她會“來事兒”,最後還給她錢打車回家。

唐綵鳳回憶往事
一路心驚膽戰地回到了住處,小鳳嚇得一宿沒閤眼。也想過報警,可這種事情如何開口呢?她想了想,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不是接受了欺辱,而是有些恨與委屈,早已無法用語言形容。
這件事之後,小鳳忽然覺得自己的三魂七魄散了一半,日子還是照常過,可她仍每天都被驚恐和不安裹挾。畢竟任誰遇到這種事兒,都不能雲淡風輕地略過。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遇見了第一任丈夫。
和之前的幾任男友比,這個男人算不上優秀,甚至可以説是“不及格”。他不上進、不聰明,連一份正經工作都沒有,可即便如此,小鳳還是嫁給了他。
如野草般在外面風吹日曬了這麼久,出人頭地?她不指望了。
眼下她只想找一個可以託付的人,有個家,一起闖,因為對於窮人來説,“生活”最重要的意義是“生存”與“活命”。
結婚後不久,小鳳生下了兒子。
這是2001年,小鳳27歲,在正當好的年紀,成為了那個年代裏的“大多數”,戀愛、結婚、生子。

唐綵鳳(左一)和好友早期合影
她依舊“漂”在北京,買不起房,沒有城市户口,她因此很沮喪,極度羨慕那些能坐在寫字樓裏工作的白領,在她眼中那些都是“上等人”。
直到多年後她釋懷了,因為她忽然發現:
在北京,再上等的“打工人”靠自己都很難有房有車,大家其實都一樣。

唐綵鳳是在2009年變成“唐小雁”的。因為算命先生説她是“孤單命”,想要破解,就只能改名,相當於改命。
改名的費用不低,但她還是乾脆利落地交了錢,“迷信”是一方面,最重要的理由,還是因為她太渴求安穩。
雖然擁有了婚姻,但小鳳仍覺得自己是一朵“雲”,四處漂泊。
兒子出生後,唐小雁跟着丈夫跑了很多地方。和人搭夥做過洗衣粉,也被騙到湖南做過傳銷,還創業搞過建材和軟包生意,但因為種種原因,所有的買賣都沒掙到錢。
儘管日子過得要啥啥沒有,卻沒耽誤男人三心二意的花腸子。有一段時間,唐小雁發現老公越來越不着家,本以為是忙着掙錢,不想卻是忙着出軌。
事已至此,再強求也是徒勞。不哭不鬧,唐小雁拿着借來的100元,回到東北老家,辦理了離婚手續。孩子給了前夫,沒有財產可以分割——
唐小雁又成為了孤身一人,在自己31歲這一年,這小半生,算是“白忙活了”。

唐綵鳳算命
人太寂寞、迷茫時,就想找個依靠。這種歸屬感不一定源自一個具體的人,也可能是一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地方。
因此離婚後唐小雁沒有再去北京,而是留在了東北老家。通過朋友聚會,她認識了一位佳木斯大哥,飯桌上幾杯酒下肚,大哥把“牛”吹得比天都高,恨不能王母娘娘都是他二姨。
唐小雁明知他不靠譜,但看他大金鍊子配貂皮的架勢,又隱約感到他肯定有賺錢的門路。聽説大哥正在“招女工”,她也報了名,想着去當個保姆也行,結果到了佳木斯才發現,大哥做的根本不是正經買賣,全都是誆騙女人做皮肉生意的“偏門”,俗稱“拉皮條”。
發現自己被騙後,唐小雁撒腿就跑。北邊沒出路,她就又聽朋友的建議,跑到了珠海、海南,但興許真是“命不好”,碰見的全是一些靠旁門左道掙錢的“社會人”,介紹的工作不是“嫖”就是“賭”,有回還差點把她賣到“紅燈區”。
類似的事情發生多了,唐小雁也被磨得沒了稜角,她似乎看清了:
“在那時候,像我們這種出身農村,既沒文化也沒錢的人,別人根本不會給你正經機會。”
到了大城市才知道,原來與工作一同丟掉的,還有尊嚴。

東跑西顛地漂泊了幾年,唐小雁又到了珠海。當初結識的朋友看她可憐,有些無奈地勸她別折騰了:
大城市都是“笑貧不笑娼”,表面高尚,背地裏骯髒的買賣太多了。
沒有人會跟鈔票過不去,因為有錢不一定快樂,但沒錢一定不快樂。文化人靠腦子掙錢,勞動者靠力氣打工;那既沒文化也沒力氣的人呢?也不能都去死,還是得想辦法活。
那一刻唐小雁才終於明白,眼下的自己,竟然連討論“底線”和“原則”的資格都沒有。
不知道是“想不開”還是“想開了”,這之後不久,唐小雁便和朋友開起了提供色情服務的按摩房,並將其形容為“和魔鬼做的第一筆交易”,她一直知道這是錯的,但為了“錢”,她還是選擇放任慾望,與魔共舞,打不過?那就加入。
唐小雁踏上了一條,過去從未想過要走的路。前方沒有光亮,後退又不甘心,所以只能一條路走到黑。

唐小雁早期開按摩房照片
在珠海經營按摩房時,唐小雁遇到了各色各樣的人。她漸漸發現,出來“混”,沒有人“罩着”就會受欺負。
她曾經遇到過很多不講理的客人,受到過各種恐嚇、威脅。17歲時她會逃跑,而如今她會破口大罵,最後“反恐嚇”一句:“等我找人弄死你。”
至於這個“人”是誰,最初唐小雁自己也不清楚,全靠氣勢“無中生有”;之後漸漸認識了一些“道上的朋友”,她又學着“借刀殺人”;如若真碰見亡命徒,那就趕緊“走為上計”——
底層遊民不一定學過《孫子兵法》,但江湖裏的求生伎倆,他們一清二楚。

唐小雁舊照
在刀尖上掙錢的日子草木皆兵,在珠海“幹偏門”一年,唐小雁會把錢縫在衣服口袋裏,這樣一有風吹草動,就可以立馬逃跑。
到了2007年,按摩房的生意日漸慘淡,唐小雁頂不住壓力,乾脆關門大吉,回東北老家幹起了歌廳、開夜場。
再回到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她已經沒有了厭惡和憎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安心。
她原諒了父親,也理解了母親,如浮雲在外遊蕩許久,她終於看清,和外面世界的人心險惡相比,家裏的爭吵與磕磕絆絆,早已算不得委屈和傷痛。
可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難處。
唐小雁出生的地方,是東北一個並不富裕的農村。大家兜裏都沒錢,日常也沒有什麼消遣。靠着老朋友的幫忙,歌廳夜場短暫紅火過,可熱鬧消散得很快,沒過幾個月,場子便冷了下來。

唐小雁(左一)在老家開歌廳時期舊照
有一天,當初在南方合夥開按摩房的朋友來電,告訴她,自己在北京郊區又開了一間店,眼下還差點“啓動資金”,問她是否願意貼補一些。
接到這通電話時,唐小雁剛剛出兑了舞廳,創業小一年,到頭來手裏只攢下了幾千塊錢。日子不鹹不淡,沒錢、沒樂趣,老家的安穩漸漸留不住她了。
窮人閒着就是天大的罪過。她知道,自己又得離開了。
那朵一心想要停留的雲,終究還是被風,吹向了更遠的地方。

2008年夏天,唐小雁帶着2000元“創業基金”來到北京,和其他兩位朋友再次開起了按摩房。
第二次與惡魔交易,她內心的矛盾和掙扎少了些。雨果在《悲慘世界》裏寫:“不吃就得被吃,做牙齒總比做草料好”。唐小雁沒讀過名著,卻也知道,命運專挑“老實人”欺負,面對一些人和一些事,越善良就越痛苦。
唐小雁的按摩房開在北京雙橋,屋子統共也就30多平米,可她卻在其中看見了無數人性和慾望交疊的陰影。
自踏入“灰色地帶”以來,唐小雁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但他們就是你的財。”
經營按摩房多年,唐小雁覺得自己“什麼都見過了”:
“一個男的,長得人模人樣,結果一下班就跑到這裏消費,就這點時間都要尋思這種事兒。這邊正‘忙活’,同時還能好言好語地媳婦打電話,説‘自己馬上就回家’,給她帶燒烤吃。”
每次講起這個故事,她都會在末尾發出反問:“你説,這叫個什麼玩意兒?!”
將皮肉和情色作為謀生的手段,唐小雁不覺得自己高尚,卻也實在看不上那些“家裏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的男人。
自己掙錢的方式確實不光彩,但比起嘴上“真愛無價,海誓山盟”,背地裏卻偷雞摸狗的人,她還是挺真實的。

當然,混跡情場多年,唐小雁也曾遇見過幾位“心上人”,粗略算一算,“處過的男朋友有30多個”。但相比於一段段“愛情”,她更習慣將這種關係看成是“謀生”的手段。
那些男人找上她,要麼給她“江湖地位”,要麼留下幾筆錢財,從不正經説“愛”。於是男女雙方,一邊尋歡作樂,一邊逢場作戲,大家各取所需——談“情”,太多餘了。
可再“混”的人,她也有真心。現實越複雜涼薄,唐小雁就越渴望一份真感情。
那些年為了處朋友,唐小雁時常喝酒,每次醉倒後,她都會哭。她的“幹姑娘”,在按摩房工作的瑩瑩,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看到這樣的唐小雁,她會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喊:
“我特別需要一個人抱着我,我非常需要安全感,沒有人保護我,我只能靠我自己。哪怕一個月只掙六百塊錢,有一個很好的老公,窮也好富也好,他關心你,疼你,就是女人最大的幸福,而我沒有。”

這一刻的唐小雁很單純、很脆弱,可酒醒之後,天亮了,她又會豎起一身的刺,隨時可以舉起藏在門口的木棍,給每一個上門鬧事的客人好看。
底層遊民闖蕩江湖,最忌諱將自己的軟肋示人。因為很多時候掏心掏肺換來的不是安慰,反而會變成他人傷害自己的工具——最瞭解你的人,一定知道刀刺在哪裏最痛。

唐小雁
身邊沒有一個真心人,遇到點煩心事,唐小雁就喜歡找算命師傅聊聊天,對於她來講,這就相當於看心理醫生,聽人指點一下,心裏也會平靜一些。
2009年,當時還叫“唐綵鳳”的她,找到了算命師傅厲百程。在對方那間位於燕郊的破屋裏,她花錢買來了“唐小雁”這個名字,同時也遇見了導演徐童——一個日後改了她“孤單命”的男人。
二人第一次見面時,徐童正在拍攝一部以厲百程為主角的紀錄片《算命》。那個時候唐小雁34歲,只看了一眼,他就覺得這個女人漂亮且熱烈。
過程中,徐童被唐小雁的故事吸引,提議要去她的按摩房,也拍一拍她的生活。唐小雁答應得爽快,“那想拍就拍唄,我也不避諱什麼,我不偷不搶,掙的都是辛苦錢,怕什麼?”

徐童(畫面左側)與唐小雁(白衣)
為了儘可能地走近遊民生活,徐童沒有過多強調和介紹自己的職業,甚至沒有提起自己畢業於北京某知名大學。
唐小雁也不好奇他的身份,全當他是一個熱愛攝影的朋友,不想兩人挺聊得來,如此她便在徐童的鏡頭裏留下了許多故事。
片子拍完後,徐童離開了北京,尋找新的選題,唐小雁則繼續留在按摩房,看人來人往,短暫的相遇並沒有給他們留下太深刻的回憶。
江湖兒女,重感情,卻不長情,轉眼就分道揚鑣的人太多了,不必太放在心上。唐小雁沒想過自己還能再見到徐童,在自己最落魄、最無助的時候。
徐童走後不久,唐小雁的按摩房被仇人“點炮”,警方接到舉報到店裏,當場抓了兩個姑娘。因為害怕“被處理”,乾女兒瑩瑩在審訊時當場撂了,唐小雁成了“罪魁禍首”,也被帶進了拘留所。

之後,唐小雁四處聯絡朋友,希望有人能“撈”自己一把,但酒肉朋友不能共患難,到處問下來,竟沒有一人願意幫忙。
走投無路時,她想起了徐童的手機號碼,電話撥過去,對方立馬定了當天夜裏的機票,從雲南飛回了北京。幾天後,唐小雁重獲自由,這時她才知道,原來“撈”出自己的7萬塊錢,是徐童抵押了汽車,又問朋友借錢才湊夠的。
“那一天我就告訴自己,以後這個人甭管幹什麼,只要用得到我,我可以把命都給他。”
草莽遊民不説場面話,能把話説到這個份上,徐童知道她一定是真誠的。所以他從不懷疑,也從未過分汲取,那天他只向唐小雁提出了一個請求:
後續紀錄片放映時,可不可以不給她的臉打馬賽克?這樣看起來會更真實、更震撼。
唐小雁一愣,心想,這也算要求嗎?原本自己也沒想遮掩什麼。
與“惡魔”打過交道的人,看慣了趁火打劫、表裏不一,冷不丁遇見有素質的文化人,她也覺得懵:
幫了自己這麼大一忙,這就算完了?
一切才剛剛開始。


按摩房被依法取締後,唐小雁徹底告別了皮肉生意。
稍微緩過勁兒之後,她又湊了一筆錢,把瑩瑩撈出了看守所。把人送回家那天,瑩瑩的姑姑隔老遠就指着唐小雁的鼻子罵,説她訛錢,還數落她“教壞”了孩子,這上哪講理去?
這之後,唐小雁離開北京,回到東北老家。攢了點錢之後,她又找到了徐童,邀請他到東北玩一圈,可以管吃管住。
提起東北,徐童總是興奮的。
共和國長子的光環被摘下後,那片黑土地的生命力似乎也被抽走了。之後再提起那片遼闊的土地,蕭條與落後是其繞不開的標籤。
可客觀環境的改變,是時代轉型的必然結果,與人無關,他始終覺得,東北人應該都如同唐小雁一般:
外部世界再低迷,也不耽誤他們把日子過得熱火朝天。

唐小雁在東北老家
為了見識東北,也為了見見老朋友,徐童應邀去了唐小雁的家鄉東寧。通過她,又認識了她爹老唐頭,和家裏的哥哥姐姐。
閒聊時,徐童發現老唐家各個都是有故事的人,所以他又舉起了攝像機,將唐小雁一家人的經歷,拍成了紀錄片《老唐頭》《四哥》和《兩把鐵鍬》。
聽徐童説要把自家事兒拍成“電影”,唐小雁開始只覺得奇怪。
自家老爹,沒文化沒背景,除了會講一些真假難辨的故事,沒別的特長;幾位哥哥更別提,全是半文盲不説,有酗酒的,也有因為過失殺人坐過牢的,這種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也能拍成“電影”?
可徐童説,這正是遊民文化的魅力,“從他們的身上,可以看見世界的起伏和多樣性”。
唐小雁心想,你們文化人説話,真有文化。

徐童(右)在唐小雁家拍攝“老唐頭”(炕上)
想多了也沒用,命都能給人家了,拍個片子算什麼?那幾個月裏唐小雁跟着徐童,扛着攝像機四處走,聽着看着,也從一竅不通,到後來偶爾也能搭把手,簡單拍幾個鏡頭當素材。
在拍攝《老唐頭》期間,故事的主人公、唐小雁的父親突然暈倒了,在場人一擁而上攙扶老人,而此時唐小雁的第一反應居然是,那個混亂的瞬間攝像機拍到了嗎?
想到這裏她自己也笑了,真是魔怔了。

和徐童一起拍攝的唐小雁
2010年,徐童邀請唐小雁參加紀錄片《算命》的放映會,告訴她作為故事的主角之一,她會是整場交流會的焦點人物。
去之前,唐小雁很是忐忑,在場都是“有知識、有文化的人”,她擔心會受到輕視,但片子放完後,她聽到了全場的掌聲和叫好聲——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清晰且真實地感受到,何為“尊嚴”。
“他們真的把你當個‘人’,而不是什麼‘社會渣滓’。”

徐童拍攝的老唐頭與唐小雁
外部世界展現出的巨大包容性,讓唐小雁感受到了另一種人生。
《算命》之後,唐小雁時常會跟着徐童參加各類活動,接受過訪談,也去國外參加過頒獎典禮,考慮到節目播出效果,她改掉了説髒話的毛病,但身上的江湖氣,依舊不減。
憑藉徐童拍攝的一系列紀錄片,她拿下了中國影史上第一個“真實人物獎”,發表獲獎感言時,她説:
“感謝電影節給我頒獎,你們太有眼光了,你們這個獎頒對了!只有我們這幫人才能奉獻我們的隱私,讓你們這些導演拍,要不你們拍啥去?喝西北風去吧!”

在很多人看來,曾經的日子好似並沒有在唐小雁的身上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面對鏡頭,她最多説起的是:“過去就過去了,往前看,咱都樂呵的。”
可徐童見過她流淚的樣子,在看到自己過去從事皮肉生意,被人羞辱、凌辱的影片資料的時候。
這種“人前堅強,人後軟弱”的反差,像極了多年前,她醉酒後哽咽着説,渴望被一個好男人呵護、疼愛的樣子。
在徐童的眼中,這就是一種“生命的勇敢”,“她很頑強,也很不容易”。

唐小雁回憶當年行兇者,滿心憤恨
隨着知名度的提高,唐小雁漸漸成為了一些人的“追星對象”。大家跟她聊人生、聊困惑、聊愛情,也會有一些叛逆的大學對她的過往展現出羨慕和嚮往之心。
每當面對這種情緒,唐小雁都會話鋒急轉:
“我把我的故事講出來不是為了炫耀,那都是錯誤的。一定不要學我,你們有文化,一定不要經歷我的人生。”
文化。知識。兩個反覆被唐小雁提起的,在她看來,足以改變自己人生的要素。
“我這輩子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不然在很多事情上,我可以有更多的選擇,少走些彎路。”

唐小雁與大學生面對面交流
在東北的拍攝任務結束後,唐小雁正式加入了徐童的紀錄片團隊。一是因為喜歡,二也是因為,那種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她實在過夠了。
之後,她一邊跟着徐童學習拍攝紀錄片,一邊也自己讀書學習,名著、小説、專業知識,她有時間就翻一翻、記一記,“也沒説故意做給誰看,就是不想再混日子了”。
那幾年,唐小雁和徐童日日奔波在路上,辛苦是一定的,但同樣是“流浪”,帶來的感覺卻截然不同。

唐小雁在國外看梵高真跡
在他們鏡頭下的人物,大多為遊歷在社會邊緣的人。很多時候徐童也不知道,到底怎樣才能讓這些人心甘情願地分享故事,但好在唐小雁總能快速找到一個“豁口”,見人説人話,見鬼説鬼話。
過去這是她謀生的手段,如今卻也成就了她的另一種人生。
2014年拍攝《挖眼睛》時,唐小雁第一次嘗試做製片人。有天傍晚,她和徐童驅車飛馳在內蒙古的大草原上,遠處的夕陽很美,她便打開了天窗,舉着攝像機拍了許久。
耳邊的風很大,路也很顛簸,天色逐漸變暗,她感受不到恐懼和空虛,一心只想拍下那輪飛速墜落的太陽。

唐小雁鏡頭下的江湖藝人二後生
成為親密夥伴後,有關唐小雁和徐童二人的關係,也一度在小範圍內引起討論。
最初唐小雁用“哥們兒”來形容徐童,可漸漸地,友誼的界限慢慢模糊。
過去她説“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可直到走出了那個圈子才發現,所謂好與不好和“他”無關,而與他眼中的“你”有關。
從前唐小雁以為自己是“一堆垃圾”,命運是一台麻將機,在同一張桌子上,有人只看到了她的一把爛牌,唯獨徐童想到要給她重新洗牌:
“然後她啪往外一打,嘿,正好胡了!”

成為製片人以後的唐小雁
作為一種相對小眾的藝術形式,徐童的紀錄片始終只在小圈子裏流行。過去幾年裏,他和唐小雁隨着鏡頭裏的遊民,一同短暫地隱入塵煙。
再見面時,唐小雁發佈了一則由徐童錄製的短視頻,宣佈了二人的婚訊,並配文:“重磅消息,我終於攀上高枝了,並且得到公公婆婆的認可,得到二老的祝福。”
視頻中,徐童的母親在聽到唐小雁説“攀高枝”後,趕忙打斷道:
“你也別那樣説,要有自信,你哪方面都挺好的。”

徐童與唐小雁
部分參考資料:
1、《自拍》唐小雁專訪:《不認命的東北女人》
2、紀錄片《算命》《老唐頭》
3、《鏘鏘三人行》徐童、唐小雁專訪等
圖片來源:
唐小雁微博、紀錄片截圖、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