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變兩年後,海外“打灰工”成為緬甸年輕人的出路_風聞
世界说-世界说官方账号-我们只做大家看得懂的国际深度报道与评论。02-21 21:22

在迪拜從事着灰色金融工作、每天過着黑白顛倒的生活的緬甸朋友艾米經常回憶起幾年前在仰光的美好生活。
那時,她趕上了昂山素季執政時期國家對外開放的好時機,憑藉流利的英語從一家月薪只有2500元人民幣的當地公司跳槽,成功應聘一家第一批進入緬甸的外企,同樣的工作拿到了月薪7000人民幣,而她在仰光市中心租下設施齊全的小型單身公寓,月租只有1500元人民幣。
一切終止於2021年2月1日,在民主選舉選出的新政府和議員就職前一天,緬甸軍方扣押昂山素季並接管了政府,不僅昂山素季由國家領袖淪為階下囚,緬甸年輕一代的未來也隨之灰飛煙去。
黃金五年的終結
對於這一代緬甸年輕人來説,軍事政變前的五年,是人生髮展的黃金時期。
自2016年昂山素季接任緬甸外交部、總統府事務部部長以來,緬甸經濟儘管在宏觀數據上並不亮眼——緬幣兑美元一度貶值16%,世界銀行2019年12月報告指緬甸消費疲軟投資放緩——但改革帶來了海外資本的注入,為年輕人創造了更多的就業機會。截至2019年初,緬甸發展最快的服裝製造業,為緬甸創造了200,000個就業崗位。為吸引更多的海外資本,昂山素季政府還在進行商貿法改革,擬將外資持有股份上限擴大到35%。

●緬甸民眾要求恢復民選政府 / Getty
外資進入的受惠者不僅僅是艾米這樣的知識精英,而且包括普通的體力勞動者。海外資本,包括製造業、餐飲酒店的進入,帶來了更多就業機會,薪水也水漲船高。據瞭解,軍事政變前,緬甸外資餐館服務員的月薪在1200人民幣左右,做到領班薪水翻倍,而以往緬甸這類低端工作的基本工資是600人民幣左右。
軍事政變結束了這一切。最直接的結果是外資撤離,工作機會驟減。內部環境則更加糟糕,軍事政變帶來的社會失序,失業等問題,讓全國範圍內治安問題惡化。比如,還處於萌芽期下的緬甸互聯網金融業下的快遞和電商,大部分只支持貨到付款,結果快遞員在後政變時期蕭條經濟下成了被偷盜,甚至搶劫的高危羣體。
對於經歷過昂山時代黃金五年的大多數年輕人來説,除了出國求生,已經沒有了退路。
上帝給緬甸年輕人打開一扇窗?
在軍事政變前,已經有一些緬甸人去泰國工作,最大的優勢就是文化相通距離相近,溝通和往來的成本都很低。教育程度差的去當保姆或工廠流水線工人,教育程度高的可以做文職或IT,比如艾米的朋友就曾在Tiktok設在泰國的緬語內容運營部門做審核工作。然而政變發生時正是全球疫情的高峯期,很多國家都採取封國等限制入境政策,只有阿聯酋因為迪拜世博會即將召開,對外國遊客敞開了國門。
此外,與新加坡等對海外高端人才的需求不同,阿聯酋一直是低端勞動力的輸入大國。打工者不需要太多教育和專業工作背景,就能在迪拜找到一份低端工作。這對很多沒有受過太多教育卻又希望逃離國內、改變人生軌跡的緬甸年輕人來説頗有吸引力。
於是,在政變後的第一個夏天,包括艾米在內的很多緬甸年輕人來到機場,準備前往迪拜,打開人生新的大門。他們中很多人是第一次坐飛機,甚至不知道怎樣連機場wifi,也從沒聽過“值機”二字。
迪拜看似土豪雲集、遍地黃金,外來打工者立足立業卻並非易事。很多之前沒有任何海外經驗的緬甸年輕人,輕信中介對迪拜紙醉金迷的描繪,通過中介來到迪拜,到了才發現被騙,難以脱身。早前,8名緬甸女性在社交網絡上發佈求助視頻,在視頻中聲稱,她們以為是來迪拜做幫傭,但到了迪拜便被中介控制下來,還要將他們轉移到伊拉克。要麼賠款換自由,要麼去伊拉克,二選一。

●遭到迪拜黑中介詐騙的緬甸女性哭訴悲慘經歷 / 網絡
而即使沒有被騙,身處迪拜的緬甸打工人也面臨着多個層面的競爭。對於緬甸淘金者中的低端人羣而言,他們最大的競爭對手是印度和巴基斯坦移民,後者更能吃苦聽話,因而也就更受僱主青睞。而像艾米這樣受過良好教育的緬甸年輕人,他們最大的對手是把英文當做母語的菲律賓人。現實的種種困境,讓專坑外國人的博彩、詐騙等金融灰色產業成為了很多緬甸年輕人在迪拜工作的第一站。這些工作對英語的要求不高,強度上也比印巴人的體力勞動輕鬆一些,而薪水比菲律賓人乾的文職工作翻倍甚至更多,彷彿是上天給逃離軍政府的緬甸年輕人打開的一扇窗。
然而,金融灰產對緬甸人來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緬甸人大多數是虔誠的佛教徒,從事灰色產業會受到極大的心理和宗教壓力,所以一旦能在迪拜立足,80%從事灰產的緬甸年輕人會繼續尋找其他工作機會,比如餐館或酒店的服務員,從頭做起。
艾米算是個例外。她第一份工作不出意外是一家“專坑外國人”的博彩公司。不料抵達迪拜第一天就感染了新冠,公司倒是十分“仗義”,承擔了兩週四星隔離酒店的費用。幾個月後公司倒閉,艾米試圖找一份正式工作,但發現收入微薄,於是她用自己還過得去的英文,來到另一家面向非洲的灰色金融產業公司工作,因為與客户時差關係需要晚上工作白天休息,但收入卻十分可觀,月薪3000美金,年底還有13薪。
出不去的國,回不去的家
根據國際勞工組織(International Labor Organization)發佈的數據,截至2022年9月,緬甸有10%的人口在海外務工,按照5500萬的總人口來計算,約有550萬海外工作的緬甸人。而2018年,軍事政變前,這個數字是不到300萬。
面對年輕勞動力的不斷外流,緬甸軍政府出台了一系列政策,阻斷年輕人出國務工的路徑。去年九月,緬甸勞工部出台新規定,只有持有勞工部頒發的海外勞工證件才能赴國外工作,而要取得海外勞工證件,申請者必須在已有僱主的情況下,與某家正規國外就業服務所聯繫辦理。這讓到當地尋找工作機會的可能性變為零。據仍在緬甸嘗試申請護照的人透露,預約申請已經排到了8個月後。
海外緬甸年輕人更新護照也困難重重。早在去年年初,在海外更換護照就被追加了限制——必須持有海外工作簽證,然而在迪拜打工的緬甸人很多人持的是旅遊籤。即便在海外更新護照成功,回緬甸又有了麻煩,因為用工作簽證去更新護照,新護照類型就會從原來的訪問旅行(Visiting)護照變成工作護照。按照規定,持有工作護照在海外工作的緬甸人需要向軍政府繳納海外人才税。而即使持有有效海外工作簽證,回國後再出國也要申請海外人才證件。種種不確定性,讓海外的緬甸年輕人在大流散兩年後,有國回不去。
在迪拜打工的印度、巴基斯坦年輕人每月把一半的薪水寄回家,補貼家用、給家裏蓋房子,緬甸年輕人也把一半的薪水存下來寄回緬甸,但他們中的很多人不是將錢寄回家,而是寄給流散在海外、由原民盟黨和少數民族黨派一起成立的民族團結政府。這些身在其他國家的緬甸年輕人,希望通過個人的微薄資助,能夠幫助新政府運用各種措施取代策劃政變的軍政府,艾米也是匯款人之一。

●新政府的資助項目頁面 / 網絡
這個資助項目如今已經發展出了自己的商業模式,年輕人不需要再投入金錢,只需要投入時間觀看廣告,廣告主會按照用户的觀看點擊量付費給新政府。這些年輕人相信,個人不管是金錢還是時間的貢獻,都能夠幫助緬甸擺脱現在的局面。因為歷史上,他們成功過,這次也一樣。
艾米現在雖然收入頗豐,但依然沒有辦法填平心理落差:“在昂山時代的緬甸,雖然收入只有現在的三分之一,但工作的同事都是正經人,工作內容也跟自己的專業對口,而現在身邊卻充斥着三教九流,做自己不愛做的事情”。她現在省吃儉用,把那份灰色工作帶來的收入積攢起來,以期能夠有足夠的學費去歐洲高校留學拿碩士文憑,這樣再去國外應聘時,能夠找到一份正經體面的工作。
當初選擇流浪中東,對很多緬甸年輕人來説是無奈之舉,但現在,即使面對工作和社會地位的降級,他們依舊慶幸當初出來了。他們像全世界的年輕人一樣,覺得可以為這個逐漸脱離正軌的世界做點什麼。就是不知道,在一切向“錢”看齊的人造城市迪拜生活多年後,他們是否還想回到那個現在回不去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