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人3》是一部非常標準的“漫威困境集成之作”_風聞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02-21 19:20
漫威電影如今面對的,是電影宇宙不斷升級帶來的客觀問題,這導致了單片完成度的下滑。不僅僅是在中國,漫威近年來的作品在歐美也已經出現了口碑上的下滑。
而從商業上看,身處歐美的漫威,尚可以用更紮實的ip受容度,更延續的電影宇宙上映節奏,獲得觀影的慣性,從而維持住票房。但在中國,由於一段時間的上映節奏中斷,原本便主要依託於電影宇宙的ip基礎被削弱,加上質量的問題,便直接帶來了票房的不佳成績。
《黑豹2》相對不那麼典型,而《蟻人3》則是一部非常標準的“漫威困境集成之作”。漫威電影的問題,成因,在這部作品裏體現無疑。
本片聚焦於蟻人從小人物向大英雄的成長完成過程,對應個人系列從前兩部的“家庭親情”小格局到第五階段電影宇宙開篇需要的“新世界觀引入”大升級。然而,它也呈現出了漫威影業在此階段的必然問題:在單片獨立考量之外的過多任務,導致有限資源分配無力,隨之帶來成片的浮皮潦草。
在開頭,蟻人就展示了他對於超級英雄身份的不適應,在街上收到追捧,卻以“不認識的朋友”的強蹭而告終,中間也有着面對免費食物等獻殷勤的不自在。復仇者聯盟大事件後,他被抬到了英雄的高度,但就如同系列的一貫風格那樣,他其實只是一個相對渺小的平庸存在,所做的無非是家庭導向動機,為的是影片風格那樣的搞笑輕快的生活。系列前兩部,蟻人的需目標更多是拯救家人。因此,他並不能處理好英雄身份,只能強行表演。在他朗誦自傳時,就有鏡頭的暗示:他擺出了封面的pose,卻馬上破功。而皮姆博士用量子筆放大披薩節省八美元,以及蟻人和黃蜂女用戰服去金門大橋約會,才是對蟻人生活態度的表現:用它實現小家庭的生活幸福。
可以説,蟻人依然是一個普通人的自我認知,並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去進入英雄的人生。在他接到女兒出警局時,他試圖反對女兒擁有戰衣,“過平常生活”,便是如此。而女兒的“我從未有過平常生活”,始終切不走的自傳朗讀,則預示了蟻人在該作裏的課題:最終,他必須接受英雄的自己,並以此為基礎建立自我的人生。解決系列裏從未遇到的康這等大事件,由此守護家庭,正是此內核的落腳之處。
劇情上看,早在開頭,導演似乎就讓康的存在與蟻人的家庭結合起來:量子世界裏,康救了老黃蜂女,似乎建立了家人般的相依靠關係,而後則作為反派被推翻。隨後,導演也試圖在電影宇宙系列的進展需要與個體作品的任務之間做出平衡,完成引出下一代英雄“易身女”、蟻人的個體成長、世界觀開拓的三重任務。蟻人的女兒對承擔英雄的責任展示出極強的期望,在飯桌上鼓勵着父親“世界依然需要你”,而對方則回以“我不會再和美國隊長打架”,依然成長未完的階段。而在女兒的推動之下,量子世界的世界觀強化工作也與“承載英雄身份”的人物進展結合起來。她私自進行着對量子空間的連接,從而將蟻人一家帶入了其中,比以往走到了更深的位置,順利帶出了量子人等全新設定,完成了世界觀的強化工作。

隨之,蟻人系列一貫的“家庭劇”風格便也加入了作品,併成為了蟻人面對的第一個危機:蟻人等家長並不贊同女兒“承擔英雄責任”的大膽,這看上去只是一種半熟少女的青春期之舉,她並不能真正認知到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知道量子世界的內在風險,量子世界便對等了家庭劇語境中的“成人社會”,是青少年的半熟認知對象,並在“少年自認了解社會的半成熟”與“家長對子女小大人行為的阻攔”之中形成了家庭衝突。在本片中,女兒在不知曉量子世界情況下的“勇為超能力者”,提供了蟻人的危機,也讓他被迫離開小人物的舒適區,承擔起女兒希望他——也是女兒自己——直面的英雄責任。而在量子世界之中,蟻人以“被迫捲入子女麻煩”狀態出發,與自以為掌握一切的女兒便會產生種種口角衝突,逐漸實現相互的心態理解與期許回應:父親接受女兒“不再做正常人(小孩)”的成長期望,自身也擺脱小人物的生活定位,兑現女兒期待中的那個英雄父親,父女關係的家庭衝突、超能力者的個人成長,在一家人的聯手對敵中同步完成,也完成了對量子世界的危機解除,女兒作為“系列未來主角”的順利引入。
作為下一階段電影宇宙的主戰場,與多元宇宙密切關聯的舞台,量子世界當然是本作的重中之重,上述的一切表達設計都要在這裏完成。蟻人與女兒的父女矛盾,是子女試圖成為大人與父親保護莽撞子女的衝突,也是老於世故的家長無法承載子女基於美好世界想象的巨大期待的衝突,這樣的標準化家庭劇要素與“是否堪為超級英雄”的主題進行了對應。作為表達方式,蟻人對量子世界中事件的態度,其與女兒期待從錯位到回應的過程,便是其主體內容。在二人第一次接觸到量子人的時候,其作為父女衝突表現形式的功能便已經有所展現:女兒拿捏着一切瞭然於胸的架勢,讓父親“不要慌張,聽我的交代”。面對量子人被征服者康侵略的事件,女兒試圖拉着父親承擔起英雄的責任,尤其是在對方首領表示“我知道蟻人”的情況下,但父親卻回應以“這不是我們的世界”,表現出了老社會人的於己無關高高掛起的標準態度。隨後,蟻人依然是在女兒“承擔英雄責任”的捲入危機中開始,以被迫的狀態與量子人和康產生糾纏,逐漸變得主動,與女兒的關係也逐漸修復。而在另一方面,這也必然讓量子世界本身完成了基礎展示的環節——父女不停地捲入量子人和康的對決,遇到世界中的各種新鮮事物,對其產生反饋,不斷推進父女矛盾的發展與緩解,量子世界的全貌也逐漸建立起來。

如果影片只聚焦於蟻人父女,給出上述架構的完成度,本片的觀感應該會比較紮實。但問題是,由於“家庭劇”對應的“一家人”背景,以及原作漫畫的基礎,蟻人在系列前兩作中的親情展示一直是多人多代的形式,第一部以黃蜂女和父親皮姆的矛盾緩和為主,第二部則是以皮姆夫妻為對象。因此,到了本作,導演也必然要加入黃蜂女的全家,這也是基礎設定的需要:老黃蜂女在量子世界中生活多年,必須由她來引導對這一世界觀的介紹環節。導演也試圖將他們加入到上述的架構之中。於是,我們便看到了另一個角度出發的“家庭矛盾”:黃蜂女與母親的矛盾,同樣以對量子世界的“自以為了解”和“糾正之並順帶介紹正確世界觀”為主,彷彿是蟻人父女的鏡像,而皮姆與妻子也出現了多年分離之下的誤會。由於老黃蜂女對量子世界的充分熟悉,世界的介紹與拓展交給了她。
比起蟻人父女一邊,老黃蜂女三人組這邊的冒險顯然遇到了更多的人,見識到了更大的世界。而一個很重要的設計是:老黃蜂女接觸的量子世界,有一個從“親切友好”到“各自為戰”的轉變過程,例如她的老友的反水,更典型的則是對康的基礎介紹部分——開頭給出了一個“康與老黃蜂女相互幫助”的好人印象,隨後將之推翻。如此一來,量子世界和康的介紹完成了,而這個世界的“非完美想象”,也正構成了對女兒“自以為了解”的否定,隨之對應着另一邊父女不斷遇到的危機,完成了女兒對世界和“英雄”的認知修正。

然而,在想辦法將這一家人加入到上述設計中的過程中,本作的缺陷也就此產生了:資源分配嚴重不足,導致所有環節都展開不夠深入。可以看到,於影片主題和電影宇宙的訴求平衡而言,蟻人父女是更合適的一邊,可以做到更具體、更展開、更細節。然而,出於系列前作人物構成、原作基礎設定的考慮,皮姆一家——特別是老黃蜂女——的出場又是不可或缺的。於是,成片便出現了一種詭異的現象:在整個前半部中,主角們被分成了兩個獨立的局部,更能做實的蟻人父女自成一體,儘量不受干擾地集中完成前文所述的設計,而另一邊的皮姆一家則主要負責“世界觀”的介紹,這也是老黃蜂女出場便必然會承擔的任務。
這是一種取巧的做法,但必然帶來了表達上的割裂和單薄。主題表達角度上看,蟻人父女一邊更具備“具體化”的條件,但站在量子世界的世界觀介紹角度上,老黃蜂女一邊顯然更加“具體”。如果沒有老黃蜂女,蟻人父女便可以進入一個更加偏向於“冒險”的狀態,不斷接觸到量子世界的各種未知,將未知變為已知,從而徐徐展開世界觀。但老黃蜂女出場,電影必須為她找到存在感,便落到了具備具體化條件的“世界觀介紹”環節。這樣一來,蟻人父女一邊接觸到的量子世界不夠廣闊,而老黃蜂女一邊則是家庭衝突不夠確切。看上去,導演彷彿是將架構中的不同局部環節做了側重上的劃分一樣——蟻人幾乎只接觸到了量子人,且迅速轉到了康,而皮姆父女三人的家庭矛盾則完全是幾句台詞了事。

問題是,當作品如此分明地做了劃分之後,原本密切相關、相互作用的各局部環節,便顯得關聯稀薄了起來,“次要內容”的不紮實也會影響“主要內容”。蟻人父女的矛盾與解決,以及其對接的英雄成長,與二人接觸併產生反饋的量子世界高度相關,也會因後者在這一邊的單薄簡化而被嚴重削弱。可以看到,父女的互動缺少了太多的新事件去提供平台,更多停留在了文本敍事之外的靜態形式——父女在第一次量子人戰鬥時並肩奔跑的慢鏡頭,“爸爸都怪我”“不,主要怪爸爸”的突兀衷腸。而作為“遇到危機與解決危機”的具體層面,他們迅速地遇到了康,並沒有真正輻射出量子世界的全貌,只有一次的“遭遇與解決“本身已然十足單薄,並且還受到了皮姆三人組一邊的資源“搶奪”,導致其與康僅僅是產生了簡單的糾纏交互,便進入了最終決戰的階段。
這樣一來,雖然導演試圖在決戰中給出父女的成長與和解,讓二人聯手對敵,甚至在大部分時間裏甘願安排皮姆三人旁觀,從而突出核心的“蟻人父女”層面,但在父女關係全程不紮實的前提之下,這都只會是徒勞之舉。而在另一邊,為了給老黃蜂女三人找到片中的存在感,三人展示了更多的量子世界,卻由於家庭矛盾環節上相對於蟻人婦女的設計空間與必要性——“英雄成長”與“新生英雄”的需要——的缺乏,他們並沒有與量子世界產生基於“家庭劇風格”的深度交互,更多地只是在完成單純的展示和介紹工作,而量子世界的種種存在本身,也由於缺少深度具體的交互內容,而停留在了景點一般的狀態,被皮姆一家人“走馬觀花”着。無論是哪一方面,本片都沒有做到“具體深入”。

而更尷尬的是,作為第五階段重要反派的征服者康,必須在本作中被強化介紹,但卻又與“家庭劇”的父女衝突無法密切相關。如果這個人物在此前的作品已經有了足夠充分的介紹和引入,那麼他可以佔據更少的資源,更加功能性,就像《復仇者聯盟4》的滅霸一樣。但是,康只在劇集《洛基》裏略作出場,且更像是“驚鴻一瞥的彩蛋”,他必須在本片中獲得第一次出場程度的資源份量。在這樣的資源配比之下,導演只能想辦法將康更多地加入到主題表達之中,但能想到的也不過是成片的點子而已:給蟻人父女製造麻煩之外,復活一個皮姆的舊部,用其對皮姆家庭的“分離”與“迴歸”,側面強化蟻人一家從矛盾到和諧的過程。此外,康的作用便是在最終決戰裏當沙包,一人對打蟻人全家,用持續的優勢作為蟻人“家庭和諧”的最後阻礙,成為“家庭力量之反面”的最強存在,並在最後被打敗。
這顯然是不理想的設計,康只是在主題架構的邊緣不斷遊離着,並反過來由於自己的資源配比過多而削弱蟻人一邊的表現空間,讓“蟻人和皮姆一家”雙線造成的單薄問題更加嚴重。康在架構中被賦予的任務,與上述的老黃蜂女非常相似——必須安排出場,那就只能強行分配一些主題表達的功能,哪怕他其實並不是最合適的選擇。
本片原本只需要蟻人父女,以及一個已有充分交代鋪墊的反派康,但種種的考量之下,這樣“簡單”的電影,顯然已經不是現階段的漫威與《蟻人》系列能拿出手的東西。本作承載了太多的獨立個體作品之外的功能任務,既要在人物範圍上做到對前作的繼承甚至增加,也要在舞台格局上完成對此前階段的再升級,否則便無法兑現觀眾對於系列作品“更廣,更大,更刺激”的期待值。同時,被賦予“第五階段電影宇宙”重任,本作也必須在世界觀上展示足夠的野心,哪怕這般工作其實並非個人系列的單片體量所能承接,在早期階段多是由複數作品、多重人物的接力合作所完成。
由於全片在幾乎所有環節和層面上的不夠紮實,最終決戰便成為了本片缺陷的“集大成”段落。導演先是突出了父女的部分,讓蟻人父女二人對戰康,並完成了一次暫時性的合作成功。隨後,導演又要將與康存在背景密切關聯的老黃蜂女,以及同樣構成“家庭”的皮姆三人納入決戰,於是便有了皮姆的關鍵一擊,讓象徵着家庭的螞蟻大軍戰勝了康,就此削弱了此前對蟻人父女的聚焦。兩條線的各自單薄,在決戰的段落中實現了負向的交匯,將此前持續存在的資源搶奪與“相互掣肘”,抬上了表面去徹底暴露。決戰與本片的完成度問題,在皮姆原屬下的結局中得到了最佳的象徵——幾乎沒有任何表現空間的該人物,爆發了對皮姆一家的感情而回歸正義,隨後被蟻人以“你被接納了”所回應。情感,家庭,都在人物形象的虛弱中無法表現得當,甚至在突兀中透出了一種搞笑的效果。而與家庭部分深度綁定同步的英雄成長與英雄傳承,也必然不足以讓人信服了。

《蟻人3》的問題,正是漫威宇宙的整體問題。隨着作品的不斷堆積,電影宇宙承載了太多“更高更快更大更強”的期待,在格局的高度與廣度上都必須不斷升級,引入更高的世界與更多的人物。此前的階段,漫威只需要處理更小的舞台,並承擔更保守的商業目標,在作品數量的安排上便更有餘地,也可以在世界觀訴求之外拿出更多“主題表達與人物打造”的資源配比。《美國隊長》系列這樣的優秀作品,便是在這樣的寬裕環境下完成。而到了現階段,世界觀的任務已經太過沉重,漫威IP的商業能力也更加強悍,漫威影業必須推出更多的作品,去努力對應這兩方面的訴求。原本便已足夠困難的資源分配與作品設計,加上影業負責人面對大量項目之下創作的精力與時間不足,勉強了事是必然的結果。
《蟻人3》,不像《永恆族》與《黑豹2》那樣地擁有更多個人表達野心,更趨保守剋制的主題表達,本應讓它成為一部在“漫威標準”下更具完成度的電影,比成片的“漫威標準下的平庸”狀態更好一點。但是,同樣的設計架構,可以在世界觀任務較小的前階段作品中實現,卻無法消化如今的第五階段。此外,蟻人作為任務承擔者的選擇,可能也並不是合適的,温情、搞笑、輕鬆的家庭劇傳統風格,與對過於宏大世界觀的展示任務結合起來,顯然太過於衝突了,導演能做的也只是在有限資源之下,低完成度的勉力為之而已。
更何況,大概是為了商業考慮,《蟻人3》甚至打破了此前越拍越長的走勢,只給出了不足120分鐘的片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