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忽必烈他不需要長城呀_風聞
伍麦叶的熏笼精-作家,文化学者-02-22 20:13
第二章 中央王國論
第一節 可是忽必烈他不需要長城呀
上一章我們分析過,《男主的十大酷刑》——《征服者王子》——那部電影,如果去掉成吉思汗和中國兩項因素,變為一部純虛構的電影,或者用今天的時髦詞,純架空的電影,那麼也完全戳得住。而且,一旦沒有真實歷史比着,劇情裏強行捏造的悲劇性反而可以牽動觀眾產生膚淺的傷感。
由於其中的説教意味是如此之明顯,我們就容易以為,電影只是抓來成吉思汗和中國,編個胡扯的故事,對世界人民施行帝國主義教化。所以,成吉思汗與中國只是不幸躺槍,好萊塢無非是欺負原型人物孃家沒人兒。如果換上另一個歷史人物和另一個國家,這部電影的意義也沒有改變。
絕非如此。這部似乎荒謬的影片,講的就是“成吉思汗”與“中華帝國”的故事,它絕不是僅僅施行一般的教化,而是用迪士尼卡通片的形式,給世界大眾教導“成吉思汗”與“中華帝國”的真實“歷史”,教導一整套的中國史觀、亞洲史觀以及世界史觀。在戰忽人才的心目中,在那羣狂熱的影人心目裏,故事雖然是假的,但是反而講述了最真實的歷史,比史書記載的真實歷史更為真實,講述了歷史的本質,亦或也是文明的本質。透露了,總結了,忠實的史書裏不能明白看到的秘密,那藏在紛紜表面下的真相。
這是一部極其精密、非常深沉的電影,沒有任何的廢筆,每一個細節都帶着明確的意藴。電影裏有兩場非常關鍵的戲,一場發生在長城下,一場發生在北京的金鑾殿上。
前面提到,從男主及其部落遇到甘靈一行起,影片的風格就變了,充滿了喜悦,畫面中也出現了明亮和鮮豔的因素,最醒目的就是甘靈的紅袍,以及袍上的金色。這支隊伍始終在極其荒涼的山野中行進,但是,忽然,畫面在色彩的明度與光線的亮度上都調高,變成了陽光耀眼的世界。然後,一聲大鑼,荒山上,出現了蜿蜒的長城。
那一鏡頭本身就值得仔細分析,畫面極其明亮,長城半隱半現,雄偉,堅牢,但強硬和冷漠,沒有表情。男主立馬在山腳下,長城的比例被刻意誇大,讓人聯想到帕台農神廟一類的古蹟,也讓人聯想到那樣的説教:“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隱藏的。”“我們將如山巔之城,為萬眾瞻仰。”

影片中的長城
男主——按片中的設定,他可是未來的成吉思汗呀!——一看到長城,立刻掉馬奔到甘靈的乘車旁,用天真單純的口吻,似乎還帶着一絲不解與困惑,判斷説:
“能修建這個(長城)的人應該統治世界的!(Men who could build this should rule the world!)****”
激起了甘靈的共鳴,後者感慨道:真的,昨天天天的
“**這是威權皇帝們用來證明它(即他們統治了世界)的答案,兩千英里長,從大洋一直到七山,但是,啊,現在他們不再能統治我們自己,更別説世界了。(So are answers the authorial emperors to concede it,二〇〇〇 miles from the ocean to the seven mountains,but alas,now they can not rule ourselves,let alone the world)。”****[**大致如此,目前我看到的版本沒有配中文字幕,全靠個人聽力,可能有聽錯的地方。]
到達北京之後,很快迎來第二段靈魂戲,男主與中國皇帝在金鑾殿上的交鋒。這段戲是把 “馬戛爾尼跪拜乾隆帝”的西方人版本,用迪士尼風格重新編排了一遍,變得如卡通片情節一樣簡單好懂——世界各地的老鄉們,別走,快看呀,中國皇帝欺負人啦!——
皇帝升上寶座之後,殿中百官宮娥忽然全體跪倒磕頭,匍匐一片。男主愣了,拘謹地鞠了一躬。皇帝把男主召到寶座前,誇獎他可信之後,立刻發表了白人式的種族歧視言論。
男主壓着怒意,無奈但也心誠地説:“自然,像你們這樣富有和強大的民族是沒什麼可畏懼的。”
皇帝傲然:“畏懼(fear)?中華帝國(the Chinese empire)就不知道這個詞。”
男主敏鋭地反問:“那麼長城的目的是什麼呢?”
皇帝回答:
“是為了保證我們所掌握的文明、知識和藝術能夠安然存續,是為了讓我們自己規矩得體,是讓人們留在其內。”
鐵木真一驚,喃喃道:“把我也留住?”
皇帝笑起來**:“我發現你極有娛樂性,你總是説話這麼直接和正面。你和你強壯的部眾來到我的城市,就像帶來了一股新鮮的輕風。”**
讓鐵木真氣得身上打抖。
自五四以來,在知識分子帶領下,中國人民展開了幾乎是全民族的大反省,而且,因為落後於西方,特別的自卑和焦慮。一八四零年以來的百年恥辱,又讓中國充滿“落後就要捱打”的危機感。所以,在中國人眼裏,上述兩段戲非常突兀,不知道怎麼冒出來的,也不知道它們有什麼意義。
但是,在今天的中東媒體上,在關心天下的相當一部分中東知識分子當中,上述兩段戲裏,每一個形象,每一個細節,每一句台詞,都反映了鐵打的真理。
首先,成吉思汗打進了長城,在中東,就是一項歷史常識,不僅知識分子,大眾一般也都知道這段“史事”。
而且不要誤會,不要覺得中東人以為,成吉思汗是打進了長城線,並不是打進了實體的長城。
實際上,在中東人的觀念裏,長城最初就是為抵禦成吉思汗才修建的。
阿語裏,長城稱為“偉大的牆”。半島電視台阿語網頁有“長城”的詞條,黎巴嫩阿語報紙《國家報》官網有一篇“知識正誤”的專文《關於中國長城的十條真相》,都指出,今天的長城是明朝修建,只有五百年曆史。《關於中國長城的十條真相》特列第三條《並非為抵禦蒙古進攻而建》,然而告訴中東讀者的是:
這道牆是由第一位皇帝(始皇帝)命令建造的,時為公元前二一〇年,遠早於八百年前蒙古人出現。
是為了抵禦“漢族的先人”——匈奴人,“(漢)是中國的第二個朝代”。
這種正誤有時也沒什麼用,二〇一七年,半島官網上有一篇極其惡毒的報道《在蒙古的酒店裏》,裏面就如此宣揚:
“有趣的悖論是,這個男人,他的子孫們最終在一二七九年統治了將近三千三百萬平方公里的領土,而中國自己則因為畏懼他和他的征服力而修建長城,結果是(今天的——本書作者按)中央政府不惜代價地出資鋪設道路和種植樹木,政府強調,由它在該地區的一些城市實施了一些巨大的發展和經濟項目,以及推出了幫當地人走出貧困的諸多計劃,並給農民支持,讓他們有可能讓產品進入市場。”
然後還有更為惡毒的暗示:
儘管如此,當地人仍然保持着很大的驕傲,不怕談論任何話題,甚至包括批評中國最重要的地標之一,那就是長城,關於它,蒙古博物館的一位主管的態度是,既形容它沒意義,又判定它看去沒有價值,並補充説……即使在長城建起來之後,有些人仍然能夠到達中國的腹心,明確表明了他們祖先曾經的強大和擴張性。
結合黎巴嫩《國家報》關於長城的“知識普及”中所言,匈奴人是漢族的祖先,大家應該能明白上段文字的意思。而,這,是今日中東普遍的“歷史常識”。
在一些中東知識分子那裏,不錯,長城早在蒙古出現之前就佇立起來,不過,當成吉思汗崛起之時,它也是絕對存在的。成吉思汗不僅打進了實體的長城,而且那道長城就在目前明長城的位置上。不僅如此,同一道長城,從戰國時代起(有條中東消息裏説是公元前七世紀開始修長城)就在明長城的位置上樹立起來,以後,只是不斷重建、加固、延長、強化,那一道長城,在同一處地理位置,兩千年沒挪窩兒。所以,明長城只是把秦長城原地又修了一遍,只是更長了, 更牢固了,在結構上、功能性上改進了。
前文提到的巴勒斯坦記者阿里·阿布·馬裏黑爾,是左派知識分子,似乎一直駐在中國。二〇一九年十月三十一日,半島官網刊登了他的《中國人在長城那裏沒看到的》,夾敍夾議,進行文明反思。他的想法是:
“大約一千二百萬勞工付出性命之後(中國提供的數據)[i],這道牆樹立起來,該工程始於秦朝(前二二一——前二〇七),此牆的建造在於軍事目的(為了抵禦外部的侵略),然而,中華帝國依然遭受了多次入侵,特別是宋元(一二〇七[ii]——一三六八)兩朝期間來自蒙古(的入侵——本書作者按),每一次,入侵者都是通過長城的門關進入,而無需拆除那牆壁並摧毀它,而這樣一個理由,就讓中國人不惜代價地致力於修築這道牆,卻非用心於人性化的建築。”
這段話信息量非常之大,同《男主的十大酷刑》裏的長城戲、金鑾殿戲一樣,都反映了我們後面將要討論的一整套“中央王國説”的“史觀”。但是,無疑的是,成吉思汗打進了長城,在中東人的腦子裏已經板結化了,甚至可以説神話化了。
於是,順理成章,到了“大汗忽必烈”登基以後,長城完好無損,巍然屹立。
《國家報》《關於中國長城的十條真相》中,第十條即為《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對它的訪問》,內容為:
“據信,馬可在從北京(原文如此)前往位於上都的忽必烈汗的宮廷的旅行中,肯定數次穿過它(長城),但是,他未加重視,於是關於它(長城)沒有明確寫及。”
在西方,也普遍存在着同樣的誤會:從秦到明,長城始終是同一條。美國著名通俗歷史學家威廉·曼徹斯特在《光榮與夢想》中就提到,尼克松總統參觀了“故宮和擁有二千二百多年的長城”。於是,馬可波羅沒提到長城,一樣困惑着西方人。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我曾經在報刊上看到一篇西方作者的文章的譯文,那篇文章討論,馬可波羅沒有到過中國,當時大概在絲綢之路上流傳着一些類似旅遊指南的書籍,馬可波羅就是利用那些小冊子,拼湊出了他的遊記。文章作者舉證的證據之一就是,馬可波羅竟沒有提到長城。由此可見,關於成吉思汗打進了長城、元朝時一定有長城佇立,在西方,一樣是刻板化印象。
就是沒人想到:
忽必烈為什麼需要長城?
忽必烈他不需要長城啊!
再者,不是説好了有蒙古和平嗎?如果上都和大都之間首先就有一道長城,那蒙古和平又在哪兒呢?
大汗怎麼會帶着馬可波羅穿長城玩兒呢?所以,馬可波羅沒提長城就對了呀,説明他誠實,記錄了他的真實經歷。
那麼,為什麼全世界人民如此執迷不悟?因為長城與一套“中國史觀”相連。
[i] 猜測中國資料是指花了一千二百萬個人工。
[ii] 原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