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文盲更絕望的,怎麼沒人敢説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02-22 08:39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轟轟烈烈,“內娛掃盲行動”開始了。
行動分三步走:
一,“絕望的文盲”被羣嘲;
二,央視接過話茬;
三,更多“文盲”被起底……
每個明星,好像都在重新接受一遍文化課考試,內娛的文化素養從來沒有被提到過這個重視程度。
但越往下看,Sir越覺得這場運動中有點不對勁——
大家竟然這麼在意明星的文化。
或者説——
問題僅僅是明星沒文化嗎?
在這個能見度低得可憐的輿論場中,大家的箭都逐漸射偏向稻草人做的靶子。
01
起因,王一博在《無名》的發佈會事後被網友吐槽。
記者一些簡單的問題,比如怎麼理解片中扮演的角色,王一博竟然一問三不知,連敷衍都懶得敷衍,直接交了白卷——


有沒有搞錯,送分題啊。
但就是一些送分題,往往讓小花小鮮肉們翻了車。
被問到“演員是什麼”,趙露思看來是懂廢話文學的:
是我自己啊是什麼?

同樣的問題,劉浩存支支吾吾後,直接上演了什麼叫“打破第四面牆”:
這裏會播出去嗎?

長期以來對明星雙商的擔憂,終於爆發。
網友扒出王一博過往的表現來質疑他的文化水平。
比如不會寫“到此一遊”的“遊”,不會念“浸潤”。

於是“掃盲行動”愈演愈烈。
一些本不屬於“文盲”的表現,也被拿來羣嘲。
比如吐槽王一博成語接龍是張口胡説,連成語都不知道。

但實際上,原節目的規則只是“四字接龍”,並不強制要求成語。
所以大家也會故意説一些奇怪的詞,否則還會被説沒創意。


這時,“沒文化”已經成了不少人急於論證的結論。
有證據要嘲,沒證據斷章取義也要嘲。
當然,Sir並不是要認證他多有文化。
只是説,為什麼明星的文化課如此被關注?
過去我們那麼在意嗎?
雖説演員需要讀劇本研究角色,但演員的表現力,並不和讀過多少書成正比。
張柏芝,會寫的漢字都有限,宣傳《無極》時曾把“弓箭”寫成了“功賤”。

但不妨礙周星馳當初一眼相中她,她一個回眸,就是經典電影瞬間。

舒淇,因家境貧寒中學輟學,也不妨礙她成為侯孝賢的御用女主。
侯孝賢説看中的,是她本身的生命力。
這是她天性裏帶的,不是讀多少書悟出來的結果。

周迅,上《脱口秀大會》點評堪稱災難現場,一個完整的句子都説不太順溜。
她也承認,不怎麼愛讀書。

但有誰會因此説張柏芝、舒淇、周迅不配做演員嗎?
“沒文化”,並不是演員的把柄,大家看的是作品。
真正問題在於——
空白。
要作品,現在的流量明星有作品嗎?
要靈氣,不是面癱,就是瞪眼式演技。
要個性,平時一個自己的觀點都沒有,微博全是團隊運營的文案,線上線下都是像個沒有血肉的紙片人。
當明星一片空白的時候,“沒文化”可不就成了把柄。
——既然你什麼都不能提供,憑什麼還享受着曝光度,佔據着流量呢?
現在的明星最缺的不是文化。
而是一個“讓我望向你”的理由。
或者説。
當下大家對內娛的不滿是,有明星,無偶像。
02
什麼叫偶像?
我們有偶像劇,有偶像練習生,但不過都是工業代餐。
Sir不想説什麼大文豪、科學家才是偶像。
偶像其實就是你真心相信,能給你帶來力量的人。
這種力量,未必不能由流行文化創造。
但今天的流行文化一片萎靡,偶像集體失格的時候。
你或許忘了。
曾經那些人氣最高的偶像,是可以被我們驕傲地説出來的。
那以前的年輕人追星又追的是什麼?
八十年代,你問大陸青年的偶像是誰,他們可能會説一個名字——三毛。

八十年代中期大陸才出版三毛的作品,但三毛在內地受到的追捧,遠遠超過了其他華人地區。
那時候的年輕人喜歡三毛,並不是因為她有多高的文學造詣。
更多的是她的作品,她的經歷中體現出的價值觀,在當時社會引發的浪潮。
剛剛改革開放的內地,從封閉走向開放。
年輕人哪裏見過這樣的奇女子,領略過這樣的生活:和自己的愛人流浪世界,不顧一切去追求想要的自由。
就像她作詞的《橄欖樹》裏唱的。
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浪遠方,流浪。
在內地,三毛被稱為“一代人的精神導師”。
如賈平凹所寫:
一個高挑着身子,披着長髮,攜了書和筆漫遊世界的形象,年輕的堅強而又孤獨的三毛對於大陸年輕人的魅力,任何局外人作任何想象來估價都不過分的。
偶像是年輕人的凝結核。
是站在時代的風暴中心,搖旗吶喊的人。
崔健的歌有這樣的力量。
年輕人的叛逆、憤怒與渴望,被崔健吶喊了出來。
“那天是你用一塊紅布,矇住我雙眼也矇住了天。”

同一時期,港台流行文化的南風吹來。
在大陸南端的另一個世界,一隻搖滾樂隊歌頌黑人運動領袖曼德拉的歌,帶給了年輕人心靈的鼓舞。

黃家駒作為一代華語搖滾偶像,就是因為貫穿他作品與人生經歷的理想主義勇氣。
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
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背棄了理想 誰人都可以哪會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你要問那時候的年輕人追的是什麼,其實就是在尋找一種精神,一種信仰。
而真正的明星,是能為他們提供這種價值的人。
縱觀那些真正有影響過年輕人的偶像們,他們都有屬於自己的,成熟的價值觀。
淺表點地體現是個性。
往深了説就是能指引人生方向的內在精神。
比如梅豔芳,她的一生就是香港精神的寫照,被稱作香港的女兒。
從貧苦的小歌女一路奮鬥成為巨星,又因那份俠女仗義的責任感,慷慨為香港奉獻、燃燒自己。
《胭脂扣》裏,那個眼皮重到抬不起來,愁眉間凝結着半個世紀煙雲的女鬼如花。
梅豔芳演這個角色的時候,才剛剛24歲。

放到今天,妥妥的95花啊,正處在甜寵劇、古偶劇的當打之年。
但梅豔芳已經把自己的年齡演成了虛數,讓每一個眼神,都折射了一世的滄桑。
19歲第一次登台參加“新秀歌星大賽”奪得冠軍,評委問她唱了多少年的歌,她回答:14年。
——從5歲起,就要登台賣唱養家了。
2003年非典期間。
已經身患癌症的梅豔芳,努力聯絡各界藝人舉辦慈善音樂會,最終籌得2300萬元善款,用以資助遭受“非典”的家庭。

再比如劉德華。
如他自己在出道四十年時説的那段話。
當然要慶祝
但不是慶祝一個人紅了40年
是慶祝一個人
認認真真地工作40年
你們看到的每一幕
只是一個普通人叫劉德華
每天辛辛苦苦工作的結果

如今劉德華六十了,依然可以毫無障礙地在演唱會上露出他嚴格管理的身材。

他或許沒有梁朝偉的天賦,張學友的唱功,沒有帥到無可替代。
但他就是努力踏實的代名詞。
或許該絕望的不是沒有“文化”,而是沒有“價值”。
在現在的年輕明星身上,你很難覺得,他們是一個成熟、完整、自洽的人。
體現在小花身上,是清一色的低幼、清純、無知。


在男明星身上,是巨嬰感。
在發佈會上回答問題,要主持人和導演全程兜底、找補。
無法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塌房了立刻躲起來,全程團隊擦屁股,連當年陳冠希直面記者的勇氣都沒有。
所以你才會看到這些離譜的笑話。
某男愛豆“威脅”粉絲不要爆料自己的醜聞:你是我唯一的姐。

以及這樣無法理解的熱搜。
為什麼當下,所謂的“愚蠢”都可以成為一個男明星被追捧的理由。

那你不禁想要問一句,他們到底懂什麼?還能給我提供什麼?
他們是空心的,什麼火就可以往裏面填。
典型的是以人設代替人格與價值觀,可以跟隨流行趨勢隨時更換。
但人設是扁平的,遠沒有成熟人格的厚重堅實。
當下的內娛,很多時候的塌房,塌的不過就是那面弱不禁風的人設。
03
偶像是怎麼失去的呢?
或許我們可以責備明星的失格。
但真正的問題是——
那些“合格”的人為什麼沒能出現?
我們的社會為什麼不再創造那些真正的偶像了?
回看從前。
千禧年初期,最受年輕人追捧的偶像,是靠着《超級女生》等選秀節目草根逆襲的素人們。
李宇春、張靚穎們引發的萬人空巷,正是呼應了那時候年輕人們共同的夢想。
從早期珍貴的《超女》海選影像資料可知,各種各樣的人都敢來參加選拔,是真的“想唱就唱”。

當下的時代情緒,或許再難允許人們理解那種彷彿不知天高地厚的熱情。
那時候的年輕人們是勇敢的,充滿着無限希望的,相信各種各樣的可能。
當然,也歸功於新世紀以來,社會所提供的階層流動的可能性在增加。
我可以靠寒窗苦讀翻身,可以靠着選秀成名,或許我也可以去創業做生意,我們都有光明的前途。
那麼此時,還有比這些一夜成名的草根更能代表時代激情的嗎?
你會發現,以前的明星們都是很有個性的。
從早年港台。
王菲:“最大的煩惱就是太紅了”;
張曼玉:參加選美比賽“絕對是貪慕虛榮”;
舒淇:無聊時候“就會想找個男人來玩一玩感情”……



再到初代《超女》所呈現的五花八門的畫風。

當年《時代週刊》文章如此評價李宇春:
實際上,李宇春現象早已超越了她的歌聲。李宇春所擁有的,是態度、創意和顛覆了中國傳統審美的中性風格。
一個擁有更多可能性的環境,才能包容得下不同個性。
否則就會像修建花枝一樣,剪掉不和諧的那個。
但今天的明星們呢?
就拿95花來説,她們只需要成為網絡上普通女孩曬出來的模樣。

這樣的“真實”,代表着離普通人很近。
但矛盾之處在於。
這種被塑造的“近”與早年李宇春們身上天然帶有的草根氣息本質不同。
因為大家都知道,路不再暢通了。
一邊,是明星們必須時常保持親近網友的互動,以打造“我和你一樣”的錯覺。
一邊,又是客觀上無法忽視的天差地別。
大家如今熱衷於評選“內娛普女普男”,潛台詞便是,同樣是普人,那你們憑什麼做明星,做主角呢?

而在文盲事件裏,這種不平衡感更是進階的。
所以,如今大家為什麼前所未有地在意年輕明星有沒有文化,什麼學歷?
因為真實世界裏強烈的失落感。
十幾年苦讀做題,畢業了還要擠破頭考試上岸,當下的年輕人在“文化”和“學歷”這件事上卷出血淚。

我們為什麼會需要偶像?
説起來,最需要偶像的一個羣體,是年輕人。
一個人成熟了,牢牢嵌入了社會,他就不再那麼狂熱地追逐偶像。
而偶像的本質,不是外貌如何,唱跳是否優秀,多麼有才華。
ta更是一個未來的投影。
你對社會有什麼樣的期待,就會有什麼樣的投影。
年輕人崇拜偶像,其實就是朝那個嚮往的未來走去,來改變上一輩給他們留下的現實。
鄧麗君,是七十年代結束,大家希望走出創傷,迴歸人性美好和温暖。
崔健,是“一無所有”的年輕人,發出自己的吶喊。
哪怕到了千禧年,我們聽着周杰倫、蔡依林、S.H.E,也是相信着流行歌曲裏詠歎的愛情,新潮的生活方式,正在向我們招手……
消失的偶像。
其實是偶像背後,那條向前延伸的路,越來越讓人看不清了。
當考研、考公、考教資成為蜂擁而去的方向,那麼在這一片烏泱泱的黑色後腦勺中,似乎也就不再需要一個偶像。
最招人喜歡的形象,或許也從舞台上標新立異的閃亮裝扮,變成了低調有內涵的“廳局風男友”。
而那些繼續佔據着曝光焦點,被稱作偶像的流量明星們,也真正失去了號召力,變得虛假可笑。
偶像缺失的世界會是什麼樣?
Sir想起了《牯嶺街》裏的小四。
楊德昌用四個小時的時長,一步步奪走了這個少年所有可以依賴的偶像——
父親是外強中乾的,老師是不講是非的,喇叭裏的宣傳是道貌岸然的,大哥哈尼也命運無常地零落……
而最終,壓倒這個少年的最後一個稻草。
是心愛的那女孩的一句話。
她説了什麼?
“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點擊閲讀往期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