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王國論_風聞
伍麦叶的熏笼精-作家,文化学者-02-23 22:35
(接上節)
第二章第三節 中央王國論
聽説我在琢磨西方的中國史觀,我最好的朋友、在美國任教的航告訴我:
一直到二戰前,在西方,幾乎沒有系統的中國史研究,學者專家們的興趣在一些特定領域,如古器物,像瓷器、青銅器等等。
那麼,《男主的十大酷刑》(《征服者王子》)一片證明,到一九六五年,一套完整的中國史觀已經建立起來,並且與西方的中亞史、亞洲史、歐亞大陸史敍事成功地結合在一起,到了天衣無縫的程度。自那以後,西方的中國史觀不斷向前發展,有很大轉變,但始終是同一套敍事。
那一套中國史觀其實非常的通俗明快,讓人想起,當年長春譯製片廠配音的蘇聯影片《安娜·卡列尼娜》裏,培脱西公爵夫人的一句配音對白,大意是:“阿列克謝真是個很神奇的人,不管多麼深刻的道理,只要經他一説,我就能懂。”
現在,就由我作為又一個卡列寧,那套史觀裏的深刻道理,就經我來説一説:
中國文明,中華帝國,這兩項,在幾千年前,忽然就出現了——至於究竟是幾千年,説法不一,隨大家高興。從一出現,二者就都是完整和成熟的,從此以後,再沒有變化。所發生的,只是量的變化。在大多數文明開始發育之前,甚至在一些文明開始孕育之前,中華帝國就快速地獲得了很多重要的發明,諸如:
五千年前(或公元前二四二四年)發明了茶;公元前二千年發明了帝國屬性的城市和冰淇淋,甚至中央集權的王朝制度;公元前三千年間發明了絲綢製造業(埃及《金字塔報》),隨後在三千年前建立起絲綢之路(半島文章);公元前七世紀開始修長城;公元前二世紀發明了足球;公元七世紀就使用了指紋對比;十三世紀出現了法醫專著,等等。——“李約瑟曾經計算過,每一個世紀都有十五項主要發明”。
到一四九二年,哥倫布的帆船一到美洲,突然,中華帝國那裏,一切發明和改變都停止了,帝國進入了停滯狀態。雖然,它從出現起就一直都是停滯的,但是一四九二年之後的停滯,與之前的停滯不同,變成了沒有任何變化的停滯,並且走向了衰落。——不過,目前,相關敍事已得到極大修正:明清並沒有衰落,衰落主要發生在一九一一年以後。
從古早一直到十九世紀上半葉,中國人放眼四望,周圍地區的文明程度之低,與自家形成了絕對的落差,便傲慢自大起來,打造了一整套別無分號的文明觀:
中國人之外,其他人都是“野蠻人”;
中國人認為,中國是“中央王國”,是宇宙的中心,並以這一信念為基點,組織了中國獨家的“世界秩序”,而那是一套不平等的等級秩序:先是周圍的國家,後來是一切的國家,在等級上都遠低於中國。任何國家如果想要派使節,只能先在中國那裏獲得允許,到了之後,必須叩頭表示地位更低,並且朝貢,還得接受中國安排在世界秩序中的等級。
真正要命的是,由於長期的絕對優勢,中國人對邊界以外的世界根本不感興趣,對其他國家根本不關心,倒是寧願它們不要派使節來添麻煩。
中國人認為邊界外的人都是野蠻人,都是中華帝國的麻煩,某種程度上是對的:主要是在北方(中東人的史觀裏是西方),永遠有“野蠻人”來襲擊、劫掠帝國,並且試圖攻入帝國。那些野蠻人是橫貫歐亞大陸草原帶上的遊牧民族,並且,永遠的,都是同一個種族——土耳其人(突厥人);匈奴,回鶻,蒙古,滿族以及其他一切中亞民族,都是土耳其人。
中華帝國的地理顯然是神意安排的:東有太平洋,南有熱帶森林和喜馬拉雅山,西有帕米爾高原,讓帝國與外部世界隔絕;唯獨北方是一片開放的大草原。
由於中國人長期享受先進的文明,習慣於精緻舒適的生活,就變得非常優雅文弱,畏懼戰爭,厭惡戰爭,尤其是,根本不會打仗。無論何時何地,中國人永遠不是土耳其人的對手,遇到土耳其人一定潰敗。因此,中國人就想出來一條辦法,修建一條從東邊的大海一直到中亞的羅布泊的長城,把土耳其人擋在長城以外。
長期的文明優勢,讓中國人極度看不起長城以外的廣大世界,對世界,他們的心態是極度的冷漠和自私。因此,長城不僅在於把土耳其人擋在外面,同時還有一項重要的功能,那就是防止中國文明的各種成果外流,中國人決意獨享那些成果,禁止它們外溢出長城,“閉關鎖國”。他們是僅僅為自己創造文明,他們的文明是隻屬於他們自己的,他們拒絕與他人——與野蠻人——分享。
由於中華帝國早就擁有了種種發明,非常的先進和富有,因此中國人完全不依賴長城之外的世界,也不需要長城之外的世界。故而,中國人絕對不肯出長城,也就沒有出長城去征服世界的慾望和行為。上述兩項,形成了中華帝國版的光榮孤立,也就是,閉關鎖國。
長城的功能是無與倫比的,中國人在根本不會打仗的情況下,就靠着一條長城,在大多數情況下,把野蠻人,即土耳其人,成功地擋在長城外面。
但是總有出紕漏的時候,於是,土耳其人一次次打進長城,分別作為匈奴人,蒙古人和滿族人,成功地衝進了中華帝國。中國人又膽怯,又不會打仗,所以根本沒有回手能力,每次土耳其人衝入長城,就會輕易地征服整個中華帝國,成為中華帝國的統治者、中國人的主人,他們的首領成為“中國皇帝”。
但是中國人雖然缺乏勇敢的品質,卻有非常富餘的陰柔和狡猾。他們沒有軍事能力進行反抗,就使出耐心,靜靜等着衝進來的野蠻人中國化。於是,土耳其人會與中國的漢族融合,成為中國人,也就是説,土耳其人是中國人的一部分祖先,並且反覆成為中國人的祖先。
成功成為中國主人的野蠻人們,由於文明程度太低,無法抗拒地,會自動中國化,最終變成純正的中國人:享受到中國的文明成果,掌握了中國文化,優雅,明智,本分順從,同時,也變得害怕戰爭,厭惡戰爭,不會打仗,蔑視長城外的世界,畏縮在長城內的中華帝國裏,並且,一絲不差地,擁有中國人獨特的“宇宙觀”。(説起來大家可能不信,這方面的象徵,或者説標誌人物,是元世祖忽必烈——中東人的歷史裏,他沒打過仗。)
於是長城再次緊閉,中華帝國重新回到閉關鎖國,一切都恢復原樣,沒有任何變化。直到下次野蠻人攻入長城。
如此的一輪輪週而復始,只是讓中國人的既有觀念更加固化,更加堅信:中國是宇宙的中心;中華帝國是君,其他國家為臣,乃自然秩序,無可懷疑,無可動搖。此般盲目的自高自大,即使在一八四〇年以後,也沒有發生變化;到了一九七〇年代,也沒有發生變化;到了今天,還是沒有發生變化。這世上不會變的事情之一,就是中國人心裏的觀念。
“閉關鎖國”,是我們中國人非常熟悉的成語,在我們,相關敍事是這樣的:由於明清兩朝閉關鎖國,導致中國貧困落後,到了鴉片戰爭時落得一個被動挨打的局面。然後大家痛定思痛,從新文化運動到改革開放,急着改掉閉關鎖國的壞毛病。忙碌當中,誰也沒精力去注意,在西方,關於中國的閉關鎖國,還有另一個版本,就是上述的一整套歷史敍事。
對於西方的那一套閉關鎖國的歷史敍事,我們姑且命名為“中央王國論”。“中央王國論”有史有觀,史與觀相融合,而長城則成了這套敍事和理論的“象”,只要提到長城,就等於提到了一整套的中華帝國的歷史,也點出了中華帝國的本質。
這一套説給世人誰都能懂的中國史觀,美中不足,依靠的“史”不可靠。在中國文明的相關敍事上,西方人,以及中東人,再次犯了成吉思汗到北京的錯誤,犯了因為有中國皇帝所以有中華帝國的錯誤。我在中東報上讀到一篇時事分析文章,但很遺憾沒有記錄具體的作者和題目,那文章一開頭就説:中國在公元前二世紀發明了足球,而足球是有規則的,人們可以利用規則玩戰術,比如反越位。
根據史料,説足球最初起源於中國是不錯的,而且足球界還擁有一位最值得驕傲的名宿——霍去病,按中國的傳統,各支球隊該把驃騎將軍尊為祖師爺,供牌位上香才是。但是,我們的少年將軍蹴鞠那時候兒,並沒有越門的規則,至少目前挖出來的秦漢簡裏不見提到。
二〇〇六年足球世界盃開賽之前,西班牙國家台播放了一支短視頻,主題是:足球起源於兩千多年前的中國。攝製者很認真,讓一羣西班牙球員按照秦兵馬俑打扮起來,頭上頂個髮髻,穿一身兵馬俑式短袍,在一片平坦的場地上,分成兩隊,打起了流暢華麗的拉丁足球,一支球隊成功突破對方防守,把球踢進對方的球門裏。為了避免穿幫,畫面模糊化,只見一羣兵馬俑的模糊影像飛快地在兩邊有球門的賽場上踢足球,頗有時光感。假如西班牙的足球小夥子們看到這段視頻,想必會嚇一跳:媽也,兩千年前,中國就在踢漢甲——漢朝甲級聯賽了。
接下來,很自然的,就會引發深刻的思考:為什麼中華帝國沒有把甲級聯賽延續下來?為什麼中國人放棄了拉丁風格的足球傳統?為什麼今天的中國男足踢得那麼差?究竟發生了什麼?和一四九二年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有關嗎?
西方的中央王國論裏,太多的“史實”,都是上述的情況:既然足球起源在中國,那麼那時候的中國人踢的就一定是十九世紀歐洲人發明的現代足球。
這套杯弓蛇影的中央王國論,流入了中東,那裏的文化人一樣深信不疑。不僅如此,中東人還進行了扭曲,得出一種印象:幾千年裏,中國人一直活在富裕、太平、幸運當中,中間只是有幾次遭受土耳其人攻入長城,短暫地受苦受難。
二〇二〇年十月一日,中國的國慶節當天,卡塔爾半島電視台阿語官網推出了兩篇應節長文。其中一篇專欄文章《國家崛起——是取決於歷史的宿命,還是取決於“榜樣中國”的意志與覺悟?》,作者為左派記者兼專欄作家哈默德·阿爾布伊寧,他一上來就告訴同胞:
“並不像有些人以為的那樣,中國在幾千年的歷史中一直都是躺在絲綢的搖籃裏,相反充斥着災荒、戰爭和侵略,全靠中國人民有着自覺的意志並且艱苦奮鬥,才將它們一一克服。”
不過,同一天,半島官網在首頁上推送的是另外一篇長文、該通訊社的新聞報道:《中國奇蹟——是這樣在七十年裏實現了龍的預言》。該文一起首就説:
“中國……位居地球的東方,既在地理上延展,也不斷擴大其人口,至於在歷史的綿延方面,則能夠始終維持着它的長城,那長城把它包裹起來,替它抵禦侵略者,並保護着它。它決然地隱居於世外、超然中立,以這樣的狀態而達成國家的不朽,因此也成了這種不朽的象徵,而它作為象徵的要義恰在於此。不過,那種——一如佛教文化中——沉迷於冥想的寧靜狀態正在消退,明顯可見的,它在準備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