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由天委命,統治宇宙_風聞
伍麦叶的熏笼精-作家,文化学者-02-23 22:22
(接上節)
第二章第三節 我們由天委命,統治宇宙
《征服者王子》中呈現了同樣的歷史景觀,讓觀眾看到,八百年前,蒙古青年酋長鐵木真率領部落進入長城,發現長城之內是一個完整的中華帝國。在伊米爾·安敏的誤解裏,在那個時刻之前二百年,中華帝國的皇帝和朝臣就已經立下了戰略耐心,讓帝國進入漫長的等待,等待千年後成為世界頭號強國。
實際上,我們傾國傾城的男主第一次聽説中國的時候,聽説的是“中央王國”。他到了大約二十歲,終於擺脱扎木合的魔爪。金與森格爾追隨他,森格爾還主動跪下,用額頭貼男主的腳背,宣誓效忠,這樣,男主擁有了第一位部民,重建了也速該部落,世上最小的部落。為了逃脱扎木合的追蹤,他們三人只能躲到荒僻的高山上。初步安定之後,男主問金:
“當(扎木合)發現真相的時候,我們去哪裏?向東,還是向西?”
金回答,這得由男主決定。不過,男主遭扎木合囚禁成了白痴美少年,所以金要先給男主上一堂地理課。金在石壁上畫了三個大圈,説:
“我們的世界就像三個大圈。向西這裏,”金邊説邊標記最左邊的圓圈,“是撒馬爾罕和布哈拉,波斯人的土地,(那裏都是些)富有的民族,與沙漠另外一邊的白人基督徒做交易。”
男主指指最右邊的圓圈:“向東呢?****”
金露出遺憾的神色:
“我從沒有旅行到羣山的東邊去,但我和商隊的商人們交談過,他們告訴給我長城(不知為何台詞用了複數,great walls),以及在它們(長城)另外一邊的中央王國(Middle Kingdom)。那是一片有很多大城市的土地,人們都穿着絲綢,甚至男人也穿,而商人們去那裏尋求香料,珍貴木材(等等各種好物),它們由大海以東的遠方各國家而來。”

地理啓蒙課
這部“戰忽”影片的編劇們水平極高,僅僅靠這段戲同長城腳下的戲、金鑾殿上的戲,通過卡通情節與最簡單淺顯的台詞,就闡釋了西方近代編撰的一整套中國史觀。那同一套史觀,《論中國》、《註定一戰》和《中國的戀人》都加以了講述,而《中國的戀人》講得最為通俗易懂,那麼,我們就以後者作為樣本。各位可以將以下的介紹與《論中國》、《註定一戰》的英文原版對比,那將是很有興味的。
該書前言中説,天朝遭辛亥革命推入恥辱之前:
“它(中國)是個與地球上任何其他地方都不同之處:遼闊,豐富,並且文靜地擁有着優越性;是一個帝國的一隻蠶繭,看起來在它的鄰居們——朝鮮,日本,以及印度支那的各種君主們——那裏博得了同等分的尊敬、畏懼和驚奇。”
後記《無懼無畏》則是滿紙的謬論,違反起碼的科學精神,也違反起碼的理性精神。在篇首先引了伏爾泰的話:
“在四千年前,當我們甚至不會閲讀的時候,中國人就已經掌握了全部絕對有用的東西,那些我們今天為之洋洋得意的東西。”
然後正文就討論中國的變與不變。
一方面,作者以重慶為例,介紹中國的高速發展,另一方面,他強調,“始終,中國的很多東西,即使在今天,也拒絕改變”,然後舉了各種例子:
“書寫的語言”始終完整,從三千多年前的起根兒就一點沒變;
飲食一直如一,北方吃麪條兒,南方吃米飯,而且三千年一直用筷子;
獨特的音樂在今天的形態中或許有轉換,但一首唐代的歌曲如今依然清楚可辨,而且即使最現代的京劇也仍然深受古老與傳統的因素影響;
漢代中國人的相貌也一直延續下來,與其他民族——美國人,俄國人,歐洲人——差異明顯,一看就是一個種族(race)。
所有這些呢,還可以算是出於無知而引發的誤解,雖然一件件辯論起來很煩,但總算是能夠辨清的:伏爾泰的話有時代侷限性,當不得真;小麥是後來傳入中國的,中國飲食的變化非常大,今天中國人飯桌上的蔬菜,《詩經》時代都沒有;還有,我們現在在電腦上敲的不是甲骨文;中國有五十六個民族。
但是,作者接着開始定義中國人的心性,即民族性,就可怕了:
“在這個不變的框架中,還有某種全然可辨的東西,是拒絕改變的——這種東西只能形容為一種態度。這是一種中國的精神狀態,它讓外部人——而在這一方面,一切非中國人都是徹底的外部人——時不時地發覺受到激怒和難以忍受,但卻實在地存在,而且在中國人的皮膚下藏得並不深(意譯:中國人並無意深加掩飾)。有人會辯解説,這種態度催生於巨大的成就,亦即李約瑟以系列著作試圖載錄和闡釋的成就。這是對中國的優越性(superiority)的無可避免與深度自覺的態度,而它是中國人民的勤奮努力之古老與長久的結果。
中國努力的名單——其中一個版本可以在附錄1中看到——顯示出,在他們生活的幾乎每一個方面,古早中國的人民都深深浸透着文化提升的願望——讓生活變得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都更為容易,更好,更加地真正文明化(civilized)。
然而,同時,這一無止盡的成就也始終如一地導致下降的一面——至少,對外部人來説是如此。中國的成就是如此多而如此迅速(李約瑟曾經計算過,每一個世紀都有十五項主要發明),看起來導致了自滿與優越感——某種自命不凡,引發乾隆針對馬嘎爾尼爵士如此著名的提示:‘我們擁有一切……你們國家的製品對我無用。’(恕我不引用原文,讓大家體會英文的感覺。)而這一自我慶賀的洋洋得意,這種種的目中無人,不可避免地引發導致帝國掙扎與崩潰的那些問題,導致標誌了中國如此之久的貧困與落後。
然而,中國既不貧窮也不落後了;這正是歷史的諷刺性之一,即,現代中國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正是由那同一種感覺催生出來——刺激了馬嘎爾尼爵士這樣的西方人的,應該説是一種獨特的、激怒他人的中國感覺——之於自我的確信,關於它的位置就在世界中心的一種無可動搖的信心。這一確信得自於文明的築造牢固,那是中國在如此長久之前就為它自己建立的文明。李約瑟細緻入微地羅列了那一文明的博大的古老,顯示了所有那自我的信心與自我的確定的理由——那獨一無二的自我認知的程度,是它幫助中國成為中國。
須知,絲綢,茶,官僚制度,以及羅盤的早期發明等等,並非它們讓中國成為其所是。讓中國不同的,是這林林總總的發明賦予它的那種牢不可破的內在確定性。”
這是一種極其惡劣和愚昧的種族主義,在沒有提供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咬定:中國人是最嚴重的種族主義者,從來不掩飾地蔑視其他民族。然後再咬定,中國人這種惡劣的種族主義,也是沒有起點的,而且絕對不會改變。接着,温切斯特毫無邏輯地胡説八道:
他先説,中國人產生種族主義世界觀,是非常有道理的,因為中國人勤奮努力的歷史悠久,取得了巨大的文明成就。然後又説,因為中國人取得的成就又多又快,就產生了種族主義優越感,所以歷史上一次次被“征服”,並且在十九世紀倒了黴。然後又説,新中國取得今天的成就,不是革命的功勞,不是中國人民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功勞,不是改革開放的功勞,不是中國人民虛心學習西方先進文明的功勞,更不是中國人民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成功抵抗住西方在東亞殖民企圖的功勞,而是在於中國人死抱着不放的種族主義優越感。他告訴讀者,因為中國人始終堅信自己的位置就在世界中心,於是就獲得了新中國的成果,在進入二十一世紀後變成了世界第二大經濟體。
注意温切斯特的敍述:中國人在古早的時候兒,就為“自己”建立了文明。它為“自己”建立的文明既博大又古老,那一文明裏,快速地就創造了種種光輝的文明成就,從絲綢到官僚制度。正是那文明,那種種的成就,讓中國人形成了不可動搖的優越感。
很顯然,《傾城傾國的帥哥兒》裏,高山上的地理課、長城腳下、金鑾殿上三場戲,把上述一套歪理邪説輕巧完整地宣揚了一遍。這就證明,2008年的西方人沒有任何進步,仍然抱着1965年的西方人的荒謬觀念,然而,到了二十一世紀,仍然可以如此公然發表種族主義言論,西方世界是怎麼回事?
這樣一部在科學史巨匠傳記裏散佈種族主義歧視的書,曾榮登紐約時報暢銷書榜,平裝本的扉頁列了整整四頁歐美主流媒體的稱讚,包括《華盛頓郵報》、《紐約書評》、《華爾街日報》等——那些書評就該集中起來,出版成書,能非常有效地幫助我們理解西方當代知識界的“中國觀”。
《論中國》的觀點是一模一樣,只是表述更為學術化,會推出各種論據。但是,觀量裏面的論據,中國讀者會心緒複雜。書中《中國的強盛時期》一節中提到,1863年,在清朝輸掉了第二次鴉片戰爭之後,中國的皇帝給美國的林肯總統寫了一封信。基辛格在書中一直把中國的“皇帝”寫成Emperor,首字母加以大寫。然而吧,其時是同治小皇帝在位(1861-1875),那一年他才七歲,由東太后與西太后垂簾聽政。那封“信”的中文原文為:
“朕承天命,撫有四海,視中國和異邦為一家,彼此無異也。”
固然是妄語,愚昧可笑,可是,《論中國》中的英文譯文卻是:
“(我們,即,朕)敬畏地,由天獲得委命,統治(rule)宇宙,我們(朕)把中央帝國(Middle Empire)與外邊的各個國家視為組成了一個家庭,沒有任何隔異。”
變得帶有暴力威脅性,特別強悍,有種俾斯麥説話的味兒,彷彿兩位二十幾歲的皇太后準備號令清朝,趁着南北戰爭,乘虛而入,對美國宣戰,吞併美國。
想象一下慈安太后與慈禧太后坐在黃紗幔後,指導着同治與朝臣,發兵把內戰的美利堅一舉拿下,還真是電子遊戲的好素材呢。在電玩裏,不管你選擇曾國藩還是左宗棠,都可以一邊鎮壓太平天國,一邊搞工業革命,練新軍,建海軍,然後飄過太平洋,殺到華盛頓……——網友兒講話了:你可拉倒吧,大清已經亡了。
基辛格博士從來沒有懷疑過西方世界提供給他的信息;就是幾個世紀以來傳教士們的説辭,在他眼裏,也是極對的。而他隨之形成的中國史觀,與温切斯特、《傾國傾城的帥哥兒》的製作班底,完全一致。《論中國》中充斥着類似的言説:
“中國的光榮孤立哺育出一種特別的中國人的自我意識。中國精英們逐漸習慣於一種觀念:中國是獨一無二的——不僅僅是其他文明當中的一種‘偉大文明’(意譯:不僅是各種文明中的一種偉大文明),而就是文明自身。
當然,中國知道,在它的周圍,朝鮮,越南,泰國,緬甸,有着不同的社會;但在中國人的心目中,中國被視為世界中心,‘中央王國’,而其它社會則以其為根據來估量等級。在中國人看來,一羣小國深受中國文化浸潤,並向中國的尊崇朝貢,構成了宇宙的一等自然秩序。”
“中國皇帝”通知林肯總統,“中央帝國”“統治宇宙”,基辛格再通知當代的世界:
“實際上,在歷史上的大多數時期,中國的此般宣稱,並不是什麼出格兒的妄想。漢族的中國人一代代向外擴展……不僅就人口與領土來説,中國在傳統上一直都擁有遠超歐洲諸國的幅度,而且,一直到工業革命,中國也遠遠更富。
(其他國家)與中國通商,是如此地獲得獎賞,以至於,中國精英們不是將其形容為普通的經濟交換,而是進給中國之優越性的‘貢品’(tribute),那也是有一部分道理的。”
這一套種族主義言説特別的清新脱俗。與chink、眯眯眼不同,與阿爾蒙德將軍把中國人民志願軍叫成“中國洗衣工”不同,不是簡單污衊中國人是劣等民族。與“黃禍”説似乎也不相同,這一點有待研究。該言説是把中國文明抬高到近似神話的高度,讓中國人變為了人類以外、與人類並行的一種生物。——中國人是人類的好朋友,人類應該善待中國人。
那套言説邏輯完整:
歷史上,中國與周圍國家在文明程度上形成了落差,甚至與中國根本不知道的西方都形成了文明程度的落差,所以中國人變得盲目自大,認為自己是人上人,與其他民族不平等。但是,因為長期的文明落差是事實,所以,中國人的種族主義優越感是有堅固基礎的,是經事實認證的,因此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有一定的合理性,甚至有某種合法性。其他民族的人,不僅要承認歷史上的文明落差,還要在一定程度上,懷着寬容,同意中國的優越感。
西方人似乎並未意識到他們在對中國人施行種族歧視:他們覺得終於達成了去西方中心化,能夠看到,西方文明之外,還有其他文明也很優秀,有些文明在歷史上還曾比西方更發達、更富有、更具持續性,其他民族在技術發明上的能力也曾經很強;他們終於放下了白人優越感,承認,有別的民族具有更強的種族優越感,而且那種偏見很有幾分道理,又討厭又有趣。
抱有類似“中國史觀”的西方人不是一個兩個。近年,隨着中國崛起,在西方的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中,時不時就能碰到那套史觀的碎片。
在《中國的戀人》平裝本的封底,摘錄的媒體評價中,包括《華盛頓郵報書世界》的精句:
“温切斯特(擁有)精彩的敍述技巧……他對焦於中國人民的發明,他們的創造性一度超越了所有其他文明。”
一位網友看到我公號上的相關討論後,特意給我發了一張截圖,告訴我:
“這是2010年出的美國遊戲《文明5》裏對中國的介紹。”
那介紹內容如下:
武則天
中華帝國
上天的福佑( Blessings of Heaven)降臨於你,武則天,中國最美麗、最傲慢的統治者!噢,偉大的女皇,她的影子使花朵綻放,河流奔湧!你是中國人的領袖,是人類所創的最古老、最偉大的文明的領袖。中國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時間的迷霧中,早在其他後起文明得以孕育之前,中國人民就已取得了許多偉大的成就。中國對藝術和科學的貢獻太多太奇妙了,以至於公正的判斷變為不可能——印刷術、火藥、孔子的著作——這些都只是中國送給這世界不配擁有(an undeserving world,一個值不得的世界)的禮物的一小部分!你,偉大的女王,以狡猾和美麗,從卑微的妃子地位上升為神聖的女皇(Dinvine Empress)——你的人民呼喚你來領導他們!偉大的中國再一次被野蠻人(barbarians)四面包圍。你能打敗你所有的眾多敵人,使你的國家重歸偉大嗎?你能建立一個經受住時間考驗的文明嗎?

有國內網友特意把《文明5》關於中國的介紹——“老外眼中的中國”——貼上網。那介紹內容認真而誠懇,相當全面,有一些新穎觀念,例如認為中國人是“富於創新和勇於改革的民族”,與基辛格及其前輩相比,大有進步;比瑞·達利奧也更有見識。不過,其中有一些信息,仍然與《征服者王子》、《論中國》在同一頻率:
“在大部分的歷史時間裏,中國一直是與外界很少聯繫、與世隔絕的文明,在忽視了整個世界的同時也被整個世界所忽視。這並不難想象,因為在許多個世紀裏,中國的技術水平和軍事實力遠超出他們的外部敵人。”
還有西方對於1840年以來中西衝突的性質與程度的定調,中東人目前對之深信不疑:
“但是這點在18和19世紀有了改變。在那時,歐洲列強和日本都已取得了遠超出中國人的科技優勢,伴隨着堅船利炮他們敲開了富有的中國沿海城市的大門,在那裏從事暴利的商業活動(包括臭名昭著的鴉片貿易)。懦弱與腐敗的中央政府無力驅逐討厭‘蠻夷’,從此他們不斷湧向中國(後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被入侵日軍趕走了許多)。”
以及一些新近的看法:
“但是中國也並非沒有自己的困難……但所有的這些都不是無法克服的,中國將鎮定自若地主宰二十一世紀。”
介紹中儘管明確“實際上存在着五條不同的長城,興建於五個不同的歷史朝代”,但還是誤以為歷代的長城都在同一位置,彼此相繼,於是説:
“明長城……東起遼寧山海關,西至現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的羅布泊。”
以致遊戲的中方客服感到有必要提示:“通常認為明長城東起遼東虎城,西至甘肅嘉峪關。”
《文明5》如此介紹長城的功能:
“有意思的是,長城的設計並不是為了拒敵於國門之外——中國人明白要全面防禦如此漫長的一條邊境線是不可能的任務——而是為了使入侵者難以輕易地帶着他們的掠獲物離開,令劫掠活動能得到的利益不足以彌補需承受的風險。”
(《拖家帶口去征服》裏巧妙地表現了類似的歷史判斷,男主帶着部落衝出京城,結果長城緊閉,出不去,只好在帝國內部的大地上流浪,為了‘生存空間’與帝國開戰,佔領國土。)
照例,介紹中有些驚人的內容:
“夏朝是已知的中國最早的中央集權王朝”、“冰淇淋是公元前2000年左右在中國發明的:中國人把牛奶和粥混合在雪裏製作冰淇淋。馬可波羅把冰淇淋和麪條的配方帶回了歐洲。”
這一切顯示,在西方精英羣體中,關於中國,有一套流行的“知識共享”,越是有文化、關心世界的人,越會接觸到那一套清新脱俗的中國史觀,並且相信它。沒有機會和精力接觸文化的勞工階層,則會簡單地施行“chink”那一路數的歧視。《征服者王子》、《文明5》一類的大眾文化產品,成了傳播中國史觀的途徑,藉助這類通俗文化的渠道,抱有開放心態的西方精英們,努力向他們的人民介紹“真實的中國”,希望世界擺脱對中國的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