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年輕,慾望還很真實的時候_風聞
张佳玮-作家-02-24 21:14
蘇軾有一首詩寫春菜,琢磨薺菜配肥白魚,考慮青蒿和涼餅的問題,想宿酒春睡之後起牀,穿鞋子踏田去踩菜。説着説着,就唸叨北方苦寒,還是四川老家好,冬天有蔬菜吃。説着説着,想到苦筍和江豚,都要哭了。
如果到此為止,看去也不過像張季鷹的“人生貴適意怎麼能為了求官遠走千里而放棄吳中的鱸魚蓴菜羹呢”的調子。
蘇軾的話沒那麼超拔,但平實得讓人害怕:
“明年投劾徑須歸,莫待齒搖併發脱。”
家鄉的東西永遠好吃,但等牙齒沒了頭髮掉了,也吃不出味來了。
我幼兒園時,看連環畫。《興唐傳》,看得如痴如醉。程咬金劫皇槓,賈家樓四十六友結拜,秦瓊九戰魏文通,程咬金三斧定瓦崗,看得那個得勁兒啊,然後到楊林來擺銅旗陣,斷了,沒下文了。我搜羅許久,找不到。想買新的,爸媽當然不肯給這份錢——我是大概到了小學二年級,才獲得了“期中期末考試得雙百分,可以給你買套書”的待遇。但那時書店裏已經不賣這套連環畫了。
很多年後,我看了陳蔭榮先生的評書《興唐傳》版本,知道了劇情;然後在上海漕溪路看到賣老連環畫的。我蹲着,把那本連環畫看完了。看完還是開心的,雖然有些遺憾:畢竟,那個一門心思琢磨瓦崗寨英雄,琢磨楊林老兒,琢磨羅成與單雄信恩怨的七歲的我,已經永遠消失了。

自小到大,許多父母們很喜歡跟孩子説,推遲一點慾望。這個也是“以後你長大了也不遲”,那個也是“以後你長大了再説”。
代之給孩子的,多是孩子並不喜歡的東西。“這個將來有用”。“那個將來有用”。
我親見過許多孩子,在年少時應該看漫畫、玩玩具、打遊戲、讀書的年代,面無表情地鋸着小提琴(將來成為小提琴演奏家的鳳毛麟角)、敲着鋼琴、學着書法(然而並沒什麼機會寫書法),主要用途是一些中學畢業後便用來糊牆壁的比賽證書,以及,父母們偶或跟親友們的吹噓:
“看我們家孩子多好!”
至於孩子自己喜歡的東西呢?
“你們長大了總會有的!”
有些東西,是人自己想要;有些東西,是人希望別人知道自己擁有。
越深入社會,就越難區分明白這兩樣東西了。
許多人得到了某些追求已久的東西,卻並不開心。可能是因為,那並非你真正喜愛的;也可能是因為,時間太久了,已經忘了真心喜歡一樣東西是什麼感覺了。
少年時喜歡的東西,往往最真誠。少年時的歡愉,也最美麗。
雷諾阿七十多歲時,親眼看見自己的作品進了盧浮宮,看見自己成了活着的傳奇。但説到人生最快樂的時光是,他就想起少時好友莫奈。少年時的莫奈,打扮很是布爾喬亞情調;雖然窮困,卻打扮得像花花公子。“他兜裏一毛錢都沒有,卻要穿花邊袖子,裝金紐扣!”在他們窮困期,這衣裳幫了大忙。那時學生吃得差。雷諾阿和莫奈每日吃兩樣東西度日:一四季豆,二扁豆。幸而莫奈穿得闊氣,能夠跟朋友們騙些飯局。
雷諾阿,晚年風格多變、功成名就之後的雷諾阿,畫作已經開始被國家收購的雷諾阿,對他的女兒説自己二十啷噹歲的年少時節時,姿態一如他終身秉持的樂樂呵呵。他説,每次有飯局,莫奈和雷諾阿倆人就竄上門去,瘋狂地吃火雞,往肚子裏澆香貝坦紅葡萄酒,把別人家存糧吃罷,才興高采烈離去。
“那是我人生裏最快樂的時光!”

人的快樂,就是慾望得到滿足。
慾望如果略微抻一抻,滿足的快感可能更強烈——這道理在男女交往中也適用。
但抻久了,容易就沒樂子了。
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往往比給別人看的門面貨便宜得多。
因為每個人真正隱秘的樂趣,往往並不那麼花錢。
那通常是些隱藏已久的小快樂與小秘密,是註定要為某些奇怪的消費犧牲掉的,然而你內心真實想要的東西。
多少人年少時,曾經為了某些自認為宏偉的願望,割捨了一點喜歡的東西,總存着念想“將來總會補上的”;到後來,發現自己着意割捨積攢的那些錢其實微不足道,而丟失的樂趣再難找回時,多少悵惘。辛棄疾説得更直白些:
“莫避春陰上馬遲,春來未有不陰時。”
總想着等個晴天,可是一整個春天都是陰天的話,難道就不出門了嗎?
我一位長輩,酷愛飲酒吃海鮮。但到了52歲,多少經濟和時間都寬裕了,還住到了離海不遠的地方,卻戒海鮮了,“痛風,不能吃了。”
他扳着指頭跟我計算:牙齒還能撐幾年,頭髮還能撐幾年,腿腳和眼鏡還能夠他開幾年車,走幾年路……當人得細細琢磨這些時,才會發現可以不用考慮這些時,是何等的快樂。
畢竟年輕時的願望與快樂,總是最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