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國際組織的25年 | 無意中介入了總幹事選舉_風聞

作者：唐虔 1950年生於北京，在清華園長大；1968年從清華附中到晉西北農村插隊；1973年進入山西大學學習；1978年考取研究生和國家公費留學資格，次年赴加拿大温莎大學留學，獲得運動生理學碩士和生物學博士學位。1985年進入中國駐加拿大大使館，先後任二秘、一秘，從事中加高等教育交流和留學生管理工作。1989年回國，任國家教育委員會（後改稱教育部）職業技術教育司綜合處處長，1992年調任陝西省科學技術委員會副主任、黨組成員。

1999年至2009年的10年間，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總幹事由日本資深外交官松浦晃一郎擔任。上任不久，松浦總幹事任命我為教育部門的中等、科學與職業技術教育司的司長，進入高官序列。不久之後又改任我為教育部門的行政辦公廳主任，成為教育助理總幹事領導教育部門的主要助手。當時沒有想到，松浦當政的這10年竟然是教育部門的“多事之秋”，10年間頻頻換帥，共有四任助理總幹事和四任代理助理總幹事執掌教育部門！在這動盪的年代，有8年半的時間我作為辦公廳主任（後4年是作為副助理總幹事兼辦公廳主任）直接輔佐了這些風格各異的上司。

在頻繁調整我的工作方式以適應不同領導人的不同要求、全力協助他們的同時，我一直在觀察他們的領導風格和做事之道。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色和長處。從這些人身上我學到了很多東西，也看清楚了教育部門存在的問題，感悟到在這樣的國際組織中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什麼現在不可以做而以後可以做。這期間儘管頻繁換帥，我領導教育部門的行政辦公廳保證了部門的基本運作，松浦總幹事曾經説我是維繫教育部門穩定的“壓艙石”。這些不可多得的經歷與歷練為我日後作為助理總幹事執掌教育部門積累了經驗，打下了基礎。故事應該從松浦晃一郎競選總幹事説起。

1987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八任總幹事費德里科·馬約爾。（《我在國際組織的25年》圖）

馬約爾總幹事的第二個6年任期在1999年的11月屆滿，這一年也就成為“選舉年”。按照教科文組織一個不成文的地域輪流慣例，下一任總幹事應該輪到亞洲或者阿拉伯國家的人選出任。日本不失時機地推出時任駐法國大使的職業外交官松浦晃一郎為候選人。到這年6月，除了日本，亞太地區的澳大利亞、菲律賓、印度尼西亞和斯里蘭卡也都推出了候選人，加上其他地區，最終共出現了11位候選人。

長期以來日本作為一個經濟大國一直謀求在國際舞台上發揮更大政治影響。日本對聯合國及各專門機構的財政支持力度很大，當時日本是教科文組織的第一大會費國，它繳納的會費佔到總預算的13%。松浦大使時年62歲，早年畢業於東京大學法律系，後步入外交界，先後擔任過外務省的局長和副外相，1995年開始任駐法國大使，有豐富的外交經驗。當時日本外務省特別徵調其駐印度尼西亞大使館公使都築先生到駐法國大使館任公使，併兼任駐教科文組織的副代表，專門負責松浦的競選工作。

1997年，作者（右三）任處長時與部下一起合影。（《我在國際組織的25年》圖）

1999年6月中旬，我還在教育部門的職業技術教育處的處長任上，外聯部門亞太地區處處長日本人岡島忽然打電話給我，説日本副代表都築公使想請我吃飯，談松浦大使競選總幹事的事。當時我還很納悶，此前我與日本常駐代表團接觸並不算多，更談不上與他們的競選有什麼關係，他們為什麼找我呢？

6月22日中午，我如約來到香榭麗舍大街上的一家日本餐館，都築和岡島已經在那裏等候。都築公使身材瘦高，戴一副眼鏡，他向我詳細介紹了松浦的履歷和日本政府對教科文組織進行改革所持的立場。日本政府強調的是這次應該輪到亞洲人做總幹事了，而亞洲國家所提出的候選人中松浦實力最強。他説日本政府對馬約爾近年來大力提倡的相當政治化的“和平文化”運動並不贊同，認為教科文組織還是應該做好教育、科學和文化這些“分內之事”。據他講，松浦大使為競選已經跑了不少國家，計劃8月去北京和漢城，因為中國和韓國這兩個亞洲國家的態度對日本的競選很重要。

都築公使説松浦大使想向我瞭解教科文組織的教育工作，希望我能夠在松浦去北京訪問之前先向中方轉告松浦的競選理念和日本政府的立場，尋求中方的理解與支持。我對都築公使説，中方在總幹事競選中支持什麼人是中國政府的政治決定，不過我還是願意盡我的能力做些協助雙方溝通的工作。當時據我個人對總幹事競選形勢的瞭解與分析，在11個候選人中松浦的勝算確實是最大的。有這樣一個機會幫助中方瞭解松浦的立場可為中方決策提供參考，對中國是有利的。我告訴都築，日本方面提出的提高教科文組織的工作效率、做好分內的工作和加強對發展中國家的援助的原則想來中國政府都可以接受。

不久之後我回到北京休假，中國教育部主管外事的副部長兼全委會主席韋鈺馬上約見我，她非常關心總幹事選舉的情況，要聽聽我從內部瞭解的情況和我的分析。我向她詳細介紹了各個候選人的具體情況。

2004年，松浦晃一郎在同濟大學演講。（網絡圖）

關於松浦，他是職業外交官，又是時任日本首相小淵惠三的中學同學，得到日本政府從上至下的全力支持。他的競選主張，如非政治化、提高效率與透明度、加大對發展中國家的支持力度，順應了多數會員國的願望，與中國的立場接近。松浦那一代的日本外交官對中國文化有親近感，對中國在國際舞台上的重要性有認識。將來如果教科文組織與中國有任何政治方面的問題，他作為外交官也會從中日關係角度考慮處理。

我也分析了其他幾位候選人的情況，但他們都有一些“硬傷”，基本上沒有希望，可以忽略。

從這些國家的影響力分析和我觀察到的各個候選人團隊的工作方式和效率來看，客觀地説日本候選人的勝算是最大的。韋鈺副部長大體上同意我的分析，説松浦是職業外交官，政治色彩會少一些。日本認為教科文組織應該減少政治色彩，把精力放在教育、科學和文化上的立場與中國是一致的。

回到巴黎之後，日本大使館的都築公使再次約見我，我告訴他我已經向中國有關方面介紹了情況。他告訴我，松浦大使將於9月初帶着小淵首相致中韓兩國總理的信去北京和漢城。日本駐中國大使館已經為松浦約見了唐家璇外長，當年唐家璇任駐日大使時松浦是副外相，彼此很熟。我還建議松浦在北京時去拜訪韋鈺副部長。

9月初，我接到日本駐法國大使館大使秘書的電話，説松浦大使邀請我去他的官邸用午餐，隨後發來了正式請柬。日本駐法國的大使館在巴黎有幾處辦公地點，大使官邸位於八區福布爾·聖歐諾雷大街31號。這是在巴黎市中心不很寬的一條街，卻大有名氣。這裏有巴黎最高檔的名牌商品店鋪，法國的總統府愛麗捨宮也在這條街上。總統府的隔壁是英國大使館，再過去就是日本大使的官邸了。美國大使館也在這條街上，這些國家與法國的親密關係由此可見一斑。

我驅車來到日本大使官邸。與這條街上其他建築一樣，這是一棟有近兩百年曆史的極為氣派的老房子。巨石貼面，四五層高的建築，樓頂上飄揚着一面日本國旗，大門口有法國的警察值守。進了大門是官邸的院子，地上是白色細石，偌大的院子裏空空如也，只有我這一輛汽車停在那裏。

官邸的主建築坐南朝北，走上十餘級的台階就是一個大玻璃門，一位穿着侍者服裝的法國青年將我引進門內。這是一個高大寬敞的大廳，廳的南面是一排落地窗，室內陽光充足。大廳地上鋪的是波斯地毯，擺放着一些路易十四式的座椅和茶几，圍成幾個方陣。牆上有幾幅印象派的畫作，顯得很協調。侍者送上飲料，請我在貴賓簿上籤了名。我問他客人還有誰，他説：“就您一位。”這讓我很詫異。

幾分鐘後，從窗子可以看到一輛黑色的奔馳轎車駛入院子，車內出來兩個人，快步走上台階。前行的人着淺色西裝，個子不高，年紀在60歲左右，但身板筆直。此人正是日本駐法國大使松浦晃一郎。後面很高很瘦的是都築。我迎上前去，都築為我們做了介紹，松浦握着我的手連聲致歉，説前邊的約會時間長了一點，讓我久等了。

松浦晃一郎（《我在國際組織的25年》圖）

落座之後我仔細打量松浦，他臉上皮膚保養得很好，精神旺健，樣子很慈祥，特別是笑起來給人一種老爺爺的感覺。松浦的英文講得很流利，但是有日本口音。松浦大使首先告訴我他剛剛訪問了中國，在北京見到了唐家璇外長和教育部韋鈺副部長。松浦説，他對中國有很深的感情和了解，他小的時候曾經隨在中國的日本企業工作的父親在天津住過兩年。成為外交官後他做過駐香港的總領事，後來又在外務省主管對外經濟援助與合作，1990年他就力主恢復對華援助，並於當年訪華。他説他當時是日本乃至七國集團中最早訪華的高級官員。

隨後松浦請我去進餐。官邸的餐廳在樓上，要經過一條樓梯走上去，餐廳的中央是一張東西向擺放的長餐桌，周圍大概可以坐20人。但此時桌上只擺放了三副刀叉，兩副在南側，是松浦大使和都築公使的座位，一副在北側，是我的座位。

2009年，作者陪同松浦總幹事（左）出席活（《我在國際組織的25年》圖）動。

在飯桌上松浦告訴我，日本政府對他的競選全力支持，首相小淵惠三親自為他拉票。松浦對我説，現在的形勢是亞洲國家太散，因為有澳大利亞人來攪局，七國集團此時的意見也不那麼一致。歐洲國家的態度尚無法確定，但是法國支持他，韓國也將在最近公開宣佈支持他。他説現在有把握的是第一輪可以得到20票，第二輪爭取達到過半數的30票，如果達不到，26或27票是可能的。我問松浦他的工作風格是什麼，他思索了一下回答説：“決策前廣泛聽取意見，決策後全力執行。”飯後松浦大使和都築公使將我一直送到樓下大門口，握別之際我預祝松浦大使好運。

我驅車離開大使官邸，駛入車水馬龍的協和廣場，遠處榮軍院的金頂在午後的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我一邊開車一邊思考着與松浦的談話。松浦思路很敏捷，人比較方正，不圓滑。他的英語表達能力不錯，據説法語也行，還可以講西班牙語。從個人能力來講，能在日本的官僚體系中做到副外相這個職業外交官所能達到的最高階層必有其過人之處。由於與首相小淵的關係，也由於日本的利益使然，松浦的競選得到日本政府最高層的鼎力支持。

日本人崇尚英雄，崇尚集體努力，各級官員一旦動員起來能夠一致對外，以實現在聯合國系統中爭奪高級職位的國家意志。

在這之後的一個月時間裏，各位候選人八仙過海，各顯其能。日本、澳大利亞、沙特和埃及的候選人都訪問了許多執行局成員國。

以前教科文組織執行局的成員都是以個人身份當選的，不一定受各國政府的控制或指揮。但教科文組織的《組織法》在1990年做了修改，執行局成員改為國家代表，所以投票就是國家行為了。總幹事選舉如何投票基本上是執行局成員國做出的政治決定，這就是為什麼候選人要不遠萬里到這些國家的首都去“拜票”。有意思的是，當年修改《組織法》的動議正是日本提出的，所以有人説，日本那時起就在為爭奪教科文組織的領導權而佈局了。為9年後的選舉佈局，眼光可謂長遠了。看看日本為松浦競選拉開的架勢，這個説法大概不虛。

總幹事選舉是執行局的第157次會議的重要日程。1999年10月13日和14日兩天，11位候選人在執行局的閉門會議上做了陳述和答辯。投票在10月18日、19日和20日三天的下午舉行。規矩是每一輪將得票最少者淘汰，其他候選人也可以選擇退選，最先獲得半數以上（30票）者當選為唯一正式候選人，然後報教科文組織全體大會批准。投票這幾天執行局會議廳內外洋溢着一種緊張、神秘和期待的氣氛。在會議休息室裏總可以看到幾個候選人在分別與執行局代表促膝交談。

第一輪投票在10月18日下午舉行，保安人員守在執行局會議廳門口，除正式代表外無人可以進入會場。大批秘書處官員和職員聚集在會議廳外等候消息。過了5時，有人從會議廳出來，投票結果立即以耳語和交談的方式傳開來：松浦以20票領先；沙特候選人以9票排第二；澳大利亞和埃及候選人各得7票並列第三；其他人都不超過4票。松浦的得票數與當初他告訴我的預測驚人的一致，由此可以看到日本人做事之細緻高效。

第一輪投票後4位候選人退出。第二輪投票19日下午舉行，松浦的票數上升到27票，與日本方面早先預測的又是非常一致！第二名沙特候選人只增加了1票，第三名澳大利亞候選人反而減少了1票。松浦離過半數票只差3票，他的勢頭應該是不可阻擋了。

後來松浦告訴我，在第二輪投票前，小淵首相親自打電話給一些執行局成員國的領導人，尤其是七國集團的領導人，要求他們在第二輪投票時支持松浦，因此獲得了十分關鍵的幾票。通常第一輪投票是各個國家考慮雙邊關係的政治票，投給有承諾的友邦，表示姿態。第二輪通常會投給有可能的獲勝者，所以日本對第二輪投票寄予很大希望。

第三輪投票在1999年10月20日下午舉行。投票前我在樓梯上巧遇松浦大使（他很少坐電梯，總是爬樓梯，當了總幹事後也一直保持這個習慣），我一邊握手一邊預祝他成功。松浦較之前兩天我見到的時候顯得輕鬆許多。

2010年，作者與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九任總幹事松浦晃一郎（左）交談。（《我在國際組織的25年》圖）

下午4時開始，大批各國代表團人員和教科文組織的工作人員聚集在執行局會議廳外。5時10分，消息傳出，松浦以34票在第三輪投票中勝出。第二位的沙特候選人得到13票，澳大利亞候選人得6票。大門打開，現任總幹事馬約爾和候任總幹事松浦晃一郎出現在人們面前。在場的大批媒體記者擁上前去，在鎂光燈下，馬約爾和松浦兩人握手。馬約爾對松浦表示祝賀，松浦也講了幾句話，表達決心。我當時在現場，心中感到教科文組織的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了。

1999年11月12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30屆大會以壓倒性的146票贊成任命松浦晃一郎為該組織的第九任總幹事。松浦時代開始了。後來的情況證明，我當初對他的判斷正確。他執政的10年間教科文組織和松浦總幹事都保持了與中國的正常合作關係，沒有出現影響雙邊關係的政治事件。

-end-

文章來源 |《我在國際組織的25年》

作者 | 唐虔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青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