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戰爭一週年，我們置身事內_風聞

文 | 劉夢龍

不知不覺，從2022年2月24日至今，俄烏戰爭已經一週年了。這場戰爭並不像21世紀的戰爭，更像20世紀初的那種損戰。它不是我們曾經想象的那種屬於新世紀，猛烈而短促的高科技對決。相反，它完全迴歸了最傳統的消耗戰。所謂的奇謀詭計在沒有足夠實力支撐的情況下，統統破產。

當雙方的人力、物力、財力、技術、組織、決心，都無法具備壓倒性的時候，彼此原形畢露，變成了在爛泥塘裏打王八拳，就看誰也先撐不住，吐出最後一口氣。説的不好聽的一點，這倒有點像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個縮影。

置身事內

這場戰爭，雖然遠在萬里之外的戰爭，但我們並非置身事外，相反，從戰爭打響至今，我們始終置身其中。**我們所能感受到最直接，最明確的衝擊就是雙方的認知戰。在這場戰爭中，最出人意料，威力也最大的不再是烏軍的美國火箭炮，也不是俄國人的彈道導彈，而是廣泛的信息污染。**從俄國人瘋狂的開幕飆車，直到現在，俄烏戰爭認知戰的戰場依舊遍佈全世界，對戰爭的現狀，性質，未來，在我們國內形成了涇渭分明的不同認知羣體。

我國遠談不上認知戰的主戰場，可想而知，在作為主戰場的歐美，這種認知戰的強度和威力。從另一個角度説，我們通過俄烏戰爭認知戰的初步體驗，**不難發現，所謂信息發達的當代，在有組織的信息的污染面前，一般人是多麼無力。**實際上，到如今，俄烏戰爭到底發展如何，已經完全取決於雙方各表。對一般人來説，只剩下道聽途説，至於取信於哪方，完全看自己的主觀態度。

我們不妨想想，高強度的認知戰如果直接運用在我們身上。一旦面臨嚴峻的環境，巨大的挑戰，正需要我們同心協力共渡難關的時候。不需要真刀真槍的交鋒，以我們國內的輿論環境，內外夾攻，一般人對局勢的發展，未來的走向也會得到一片迷茫，甚至被錯誤的信息牽着鼻子走。

可笑的是，正因為我們正處於一個全球大擺爛的時代，傳統大國的軍事、科技力量並不能達到我們被長期宣傳，在腦袋裏所塑造的那種雷霆萬鈞，無所不能的想象。所以它們才需要全力發展，使糟糕的表現變得漂亮，使人們相信大國們依舊強大的輿論控制技術。

當代認知戰水平的不斷提升，在這個衝突日益激化的社會中，無論是對內還是對外都有着巨大價值。最終，對那些充分掌握信息渠道的大國們來説，無論做什麼，做多糟，都能得到國內外的普遍支持，掌握了輿論，就掌握了一切，可以無視真正的事實，直到徹底破產的前一刻，還是天下太平或者戰無不勝。

這場戰爭另一個有趣的地方，也是我們置身事內的地方，就在於戰爭對全球貿易的影響。無疑，戰爭爆發之初，俄烏兩個資源豐富的國家對世界市場造成了巨大的動盪，充分展示了在經歷了長期的和平之後，在最低厄餘下運作的全球貿易，面對大國衝突有多脆弱。

而當戰爭持久化，一年後，我們就會發現事情變得很不一樣。除了受到美國壓力，實際上被強行犧牲的歐洲國家，各種資源，貿易都逐步找到了合適的替代渠道。這種替代怎麼説呢，比如説，俄國出口的石油減少了，但印度加工的石油產品增加了，沒有人會去追究印度的石油又從哪裏來。

事實上，大國衝突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可怕，戰爭可以是戰爭，生意依舊是生意。當前西方大國展示的決心，其實並沒有他們所宣誓的那麼大。當然，這對我們來説是好事，最起碼，大家都不喜歡油價漲上天。從另一角度説，這種側面迂迴的默許，也説明當代世界大國的默契依舊是存在的。

實際上，俄國如今依舊在打一場有限戰爭，俄國人的牌與決心始終沒有下到底，而西方的援助也遠沒有他們承諾的那麼誠懇。從戰爭一開始的各方袖手旁觀，一直到如今的討價還價，充滿了看碟子下菜式的投機。

但這種默契，隨着俄烏戰爭的長期化，能存在多久？或者更糟糕，在這種默契之下，會不會使其他大國更輕率的使用武力？俄烏戰爭雙方表現出爛泥塘式的搏鬥，或許會讓另一些大國產生錯覺，自己絕不會這樣，而對手卻不過如此。這場戰爭的危險之處就在於開了一個壞頭。

打破幻想

過去我們認為強大或者發達的那些國家和地區，到頭來不外如是。打破幻想無疑是這場戰爭給我們的另一個突出感受。就像這場戰爭開始沒多久，俄國人的虛張聲勢，外強中乾，還有烏克蘭人意料之外的頑強。

俄國人的開局大冒險，當然使人印象深刻，最後失敗的也頗為狼狽。無論這場戰爭的成敗，這場突襲將來在歷史應該都會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我覺得沒必要嘲笑俄國人，俄國人的戰爭開局難道不符合一些人的想象嗎？王師壓境，備受摧殘的匪區民眾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以一廂情願的政治主張指導軍事冒險，這是要不得的。戰爭是與國家民族的命運有關的抉擇，慎始而要善終。

現在我們可以看到，三十年時間足夠烏克蘭人形成的強烈民族主義氛圍，以至於在這樣的爛泥塘裏也能冒着民族消亡的壓力在苦撐。而一些對立分離更久的地區，一旦面臨攸關整個國家民族命運決戰的抉擇，更應該慎重，更應該決絕，更應該做全面的準備，而不能寄望於任何政治正確的一廂情願。

當然，從另一個角度説，我們也要承認，包括聯合國在內，那就是全球制衡大國的機制已經逐漸失效了。俄國人打了，打的也不算好，但結果也就那樣，制約俄國人的最主要因素，始終不是西方集團的干涉，而是俄國自己國力和體制的不濟。至少在目前，俄國人的仍然是消耗戰相對佔優勢的一方。這取決於最實打實的，人命的交換比。

**人命在這樣的爛戰裏最廉價，但相對的，一個人要成長到能打仗，至少也要十幾年的時間，又比任何裝備都寶貴。**歐洲人與其給烏克蘭一些不成體系的閹割裝備，送一點杯水車薪的志願兵，真不如幫助烏克蘭多抓抓潤走的幾百萬壯丁，而不是還打算佔有這些廉價人力資源。

在這場戰爭中已經表現出了舊體制的虛弱，有想法的國家不會更少，而會更多。過去那種一超之下的和平正走向瓦解。這是一個雙方奔赴的過程，俄國能承受的壓力也不過如此。為了維護在俄國之外的局面，其他熱點地區並不會如一些人想象的那樣獲得喘息。相反，美國人如今越來越壓迫歐洲，希望歐洲能在烏克蘭問題上流更多的血，做出更大的犧牲。

美國人最終的目的，自然是為美國承擔一個戰略方向的壓力，而由此釋放的力量，也只能轉向另一個方向。甚至，我們可以預言，隨着在亞太地區壓得籌碼太多，也許最終會出現擦槍走火，乃至失控的危險。

**衝突和戰爭從來都是不期而至。那種幻想準備完全，武裝到牙齒，然後在一個晴朗的日子裏奔赴沙場，並在下一個週末帶着鮮花凱旋的想法是荒唐而有害的。**奇妙的是，在一百年前，這恰恰是人們在一戰前普遍的想法，大家一起急不可待的奔赴地獄。就像俄烏戰爭開始前，我們很難想象，大國衝突發展成漫長血腥的長期戰爭。我們這個時代，人們對沖突是有心理準備的，而對戰爭，尤其是長期失控的戰爭，所有人，無論是太平洋兩岸，其實都是沒有準備的。

俄烏戰爭打破了一個重要的幻想，那就是火藥桶是可以引爆的。而且最可怕的，這個火藥桶並不一定是依照某些大國的意圖，受控引爆的，而很可能是不受控，自己爆炸的。民粹主義越是發展，大國矛盾越是激化，這種熱點地區的失控風險就越大。我們過去幾十年來的繁榮和平，就是在一堆炸藥桶邊上歡歌狂舞，並深信它們永遠不會爆炸，而更可怕的是，一些大國面臨衰退危險時，還在瘋狂的堆積火藥桶，試圖以毒丸戰術分擔壓力。

隨着全球經濟，政治環境的劣化，這種不可靠將成為一種趨勢。就像薩拉熱窩的槍聲，熱點地區的衝突，最後很可能突破大國的主觀意圖，使所有人捲入其中。戰爭的本質是什麼，戰爭的本質是拼盡全力，不是全身而退，是我斷掉一條胳膊換你半條命，要有這樣的覺悟。如今在歐洲大陸上演的衝突，不過是大鍋沸騰前升起的一串浮沫罷了。

我們時代的車輪

經過一百年，我們是不是又重回了某種似曾相識的困境，甚至和上一世紀初相比，我們似乎顯得更沒有活力，更看不到前景。麻桿打狼兩頭怕，確實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種寫照。

大國之間都在為衝突而做準備，渴求改變，但又沒有人敢直面那種山呼海嘯的世界崩塌。我們今天的和平，越來越源自對戰爭的準備不足，而不再是有辦法解決戰爭本身。

正因為俄烏戰爭已經造成了如此慘烈的局面，我們更不應該輕視戰爭，不該有那種我們比他們強多了，絕不會這樣的想法。自古知兵非好戰，俄烏戰爭表現了很多戰爭形式和技術突破的苗頭，過去那種新時代高科技騎士對決的幻想該結束了，以國家和民族為單位的總體戰並沒過時。

俄國人的冒險當然是輕率的，但一旦被逼到牆角，衝突往往又是不期而至的。即使俄烏戰爭最終分出一個高下，我想斯拉夫人的長期分裂也已經是事實。基輔曾是斯拉夫人的城市之母，最終變成對抗俄國的最大堡壘，是一種民族的悲劇。我們縱觀最近四十年的歷程，俄國人始而投降，進而不甘，最後是冒險，明明被步步緊逼，又擔盡了惡名，其中的教訓又是何其深刻。

韜光養晦是一回事，而妥協投降又是另一回事。我們要想避免進入牆角，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正視這個時代面臨的風險，做盡量多的準備。我們應該乾脆明白的劃出我們的底線，並堅守住這個底線，敢於保衞它，而不是靈活的變通。一個過於靈活的底線，只會是使上下內外失去信任，在外部的得寸進尺和內部的不知所措中，使局勢最終發展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不敢做，不願做準備，因為畏懼衝突，而拒絕準備，是我們這個時代很多人的通病。一門心思指望後發制人，絕地反擊，結果也許就是像俄國人一樣被逼入牆角。俄國人曾經努力後退，結果就是再想前進，要付出巨大的代價，甚至無法回到起點。過於畏懼衝突，最終要以遠超衝突的戰爭為收場。相反，敢於維護底線，哪怕會遭遇衝突，也可能更有助於使雙方正確認識對方。

**和平和發展當然是一件好事，但我們也該承認，這些是需要用鮮血和勇氣去爭取和維護，而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秣兵厲馬並非一定是好戰，也可以是保衞和平。相反，那種口號震天，事到臨頭才迫不得已發起冒險，才是一種對國家民族的犯罪。

人類並不是一種善於汲取經驗教訓的動物，以至於我們經常自嘲，我們從歷史中領會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不會吸取教訓。**但人類的世界終究是在進步的，每一次足夠慘烈的教訓，或多或少都會帶來世界的改變。**就像一戰掃落了皇冠，建立了紅色政權，二戰建立了大國協調機制，帶來了長久的和平。

那些長久歷史所積累的問題，如火山爆發，也許最終會以最猛烈的方式釋放，毀滅許多東西，但火山餘燼中又會孕育出豐饒的土地。當歷史的車輪真的滾滾而來，畏懼是無用的，只能儘量打點行裝，做好準備，迎接可能的成功與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