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那麼多了還藉藉借,什麼時候還呢?”_風聞
张佳玮-作家-03-03 20:58
我少年時夏夜,去隔壁院子裏葡萄架下乘涼,我媽會跟鄰居家告罪:
“借你們這個地方,吹吹風!”
——其實是占人家的地方,但叫做“借個地方”,當聽起來就温柔些。但鄰里間沒那麼計較,也就罷了。
如果計較起來呢?還是以前的夏天,大家停水,很麻煩,好在我外婆家有口老井,我外婆便讓鄰居們汲去使。只是其中一個平日老擠兑我外婆的老太太前來“借水”時,我外婆將手一攔,問:
“借水借水,什麼時候還呢?”
對啦,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只是許多借都是所謂強借:諸葛亮借東風、草船借箭,也沒見還的時候。山大王去訛人,“兄弟手頭緊,借你們幾兩銀子使使”,也叫借,卻也不提還。
《水滸傳》裏,山大王陳達要去華陰縣“借糧”,估計也是不還的。
類似以借為名的訛錢,老話叫做“打秋風”。明朝朗瑛先生説,米芾札裏有詞,曰“打秋豐”,想來意思很順:人家秋天豐收啦,你上門去打兩把,和“打土豪”差不多。但“打秋風”聽來就風雅了。
《儒林外史》裏,張靜齋拉着剛中舉的范進去縣令處打秋風,借點錢用;《紅樓夢》裏,劉姥姥進大觀園,實質也是打秋風。當然,中國人情往來,不悖面子,總是讓你過得去。
《水滸》裏江湖好漢,上門來告幫一聲,宋江這類“仗義疏財、一生好結交天下豪傑”的,難道好意思不多給些錢麼?
日本戰國時,織田信長往京都鄰近的貿易市堺港轉了圈,跟當地富商們聊天。有些話沒説出來,但意思明白:兄弟我要保京都一帶和平,你們商人們也不好意思幹看着吧,那就有錢的借點錢,沒錢的借點火繩槍和茶器吧……
所以許多時候,被(強行)借的一方,其實是出錢買平安,或者買個好名聲。因為提了借,哪怕是強訛,至少隔了一層,殺人也要客客氣氣。刀子還在鞘裏,沒拔出來,雙方都還有臉面。
聰明的人,還懂得通過借錢,獲得些利益。狐假虎威嘛,假就是借的意思。我出錢,你出武力,説不定還能組個聯盟呢——這借出去的,其實就是保護費了。
當然,這種借錢,是小打小鬧,還得靠武力。有的借錢法,就厲害了。
大航海時代,一個偉大冒險家的必備素質之一,就是融資借錢拉贊助。哥倫布去了趟美洲,回來非得把那地方吹成東亞,也是無可奈何:不然,僱主那裏不好對付。
那會兒如果一個小冒險家想打秋風,就僱些威尼斯出產的退役水手,裝滿一船,然後買幾張裝模做樣的推薦信,這裏混一個印章,那裏騙一封委任狀,最後裝點得一身金燦燦去找大貴族投資,一大筆錢到手後,沒出航就已經是大爵爺的款了。19世紀,這套路還是有用:不少意大利人跑去法國,騙各類闊佬銀行家,説自己在美國發現了金礦、新鋪了條鐵路,您老可以花錢參股,將來免不了你好處——這種對宗教談拓展宗教,對王室談殖民,對財閥談挖黃金,然後僱人出海,説白了就是藉着未知的世界信息不對等拉贊助,古已有之。
當然咯,拉投資的諸位,那是想做大事,但買的不如賣的精:人家錢那麼多,畢竟不是做慈善做來的。
坐擁錢的那一邊,怎麼搞呢?
世界經濟發展之後,銀行家們就聰明起來。以前是人們得想盡法子去蹭錢借錢,等制度手續完善之後,就是銀行家倒追着大財主們,要倒找錢給人。
英國大概是史上最早發戰爭財的:18世紀,威廉的戰爭前後達九年,耗費三千萬英鎊開外;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打了十二年,共值五千萬英鎊。這合計八千萬英鎊,一半是租税,一半是借錢。
倫敦的銀行家們得意了:你們要打仗,就得問我們借錢——所以我們得多鼓勵打仗才對啊!
1750年,伯克説在英國只有十二家銀行,46年後,每個英國鎮子都有銀行了。1756年,英國的國債7457萬英鎊,1815年,8億610萬鎊。大英帝國的豪富與強盛,背後是銀行家們的手筆。
所以到最後,越是聰明人,越願意用錢,而不是其他東西做抵押:即,能花現錢買的,絕不動到其他;少欠點錢,因為不知道所虧欠的、沒法用錢還的,最後會變成什麼。
千秋萬代,有件事沒變:所虧欠的,除非有能力掀桌耍無賴,否則遲早得還;越沒法用錢衡量的東西,還起來越麻煩。
一切看似免費的東西,事實上都不是的——你總會在其他地方耗費些錢買不來的東西。
反過來,肯跟你真金白銀算清楚,有借有還的,還讓人放心些。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晚餐和宵夜,有借有還,比無端奉上,要踏實得多。
當然,無論怎麼被忽悠都別欠,才是相對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