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謬論:不是從文明中發展出帝國,而是從帝國中發展出文明_風聞
伍麦叶的熏笼精-作家,文化学者-03-03 20:34
(接上節)
第二章第五節
不是從文明中發展出帝國,而是從帝國中發展出文明
蘇東解體以來,在西方文化界,發生了帝國概念的通貨膨脹現象。如,從前一向只稱埃及王國和巴比倫王國,但現在也變成了埃及帝國和巴比倫帝國。
《帝國的終結》與《帝國統治的邏輯:從古羅馬到美國》裏的“同一個家族的後裔們”,屬於傳統的歷史觀。然而,如今,在那一羣異父異母的親兄弟之外,各種各樣的帝國都出現了。
在我國,解放以來,學校裏教授的是(或至少曾經是)一套發展史觀,人類的社會形態由低級向高級發展,從原始社會、部落、部落聯盟、邦國到國家,循序漸進。[i]因此,在中國,受過教育的普通人會想當然地認為,帝國,無論是中文裏的,還是其他語言裏的,都是國家進一步發展的結果,是比王國、邦國更為複雜也更高級的國家形式。本人沒能耐進行這一方面的知識考古,但能明白,中國自身的歷史肯定也對如此觀念的形成有很大作用。
我們想不到,至少在當代的西方文化裏,是如此的觀念:帝國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突然出現,從一出現就是帝國,並不需要經過社會形態的系列發展;也或者,從部落直接變成帝國。
實際上,西方人的觀念比我們能想象的更極端,一如《帝國的終結》有一道無比震撼的判斷:
“我們發現早在國家出現以前,帝國就已經存在了,並且相較兩者的歷史,國家的誕生距今時間更短,歷史也更為簡單。3000多年前,難道不是在美索不達米亞和亞述出現了最早的帝國?而在那裏也同樣孕育出農業、城市文明和文字。人類歷史上組織最為完善的國家難道不是中國的唐朝(618—907)?我們還發現,如果説國家是歐洲的創造,那麼帝國這一現象則超越了文化的邊界;儘管各個帝國之間差異明顯,儘管歐洲憑藉其權威在全世界範圍內推廣民族國家模式,但帝國還是具有民族國家所無法比擬的全球性……從前我們是選用羅馬帝國(它被視作帝國的典型)來進行理論資料研究,現在,我們試圖將目光投向歐洲之外(這也是批判歐洲中心主義所要求的),尋找構建普適性闡釋理論的基礎資料。”[ii]
不是……去西方中心主義研究能夠如此火花四濺,真是讓人心潮澎湃,難以平靜。
這段謬論特別典型地展示了今日西方精英是何等的智商讓路人着急,作者竟沒能力認識到:
帝國也是歐洲的創造。
如果非説國家是歐洲的創造,那麼帝國也是一樣。可是該書作者竟然迷信,帝國,與國家不同,具有超越歐洲文化的普適性;像西方宗教裏的上帝一樣,不是人類——西方人——思想的造物,不是人類——西方人——為生存而鬥爭的造物;而是什麼先驗的玩意兒。
上面那段話包含了三個判斷:
第一,帝國比國家出現得更早;
第二,民族國家是歐洲的現象,歐洲人還將之作為一種絕對模式向全世界推廣,但是,真正在全球廣泛存在的模式,是帝國。
——由這兩項判斷,實際上,是推導出了一項最重要的判斷:
帝國高於民族國家,所以帝國是人類文明的最高模式。
第三,伴隨着帝國,人類的各種文明現象得以出現、發育和成熟,從農業到城市文明,到完善的國家制度。
——這項判斷裏暗含的判斷是:
是帝國保護文明發育,沒有帝國,文明難以有充分的條件出現和發展。
而中央王國論裏恰恰有一項重要的宣教,那就是:
中華帝國與中國文明,不是文明發展出帝國,而是帝國保護了文明。它們二者全都出現在不知時光的起點中,此後,帝國一直保護着文明。
《未完成的帝國》似乎抱有同樣的觀點:
“我們要摒棄這樣一個觀念,即大英帝國是獨一無二的,因為在大部分世界中,帝國是政治單位最普遍的形式之一……大帝國和小帝國走上了這條擴張的道路,有時候是在附近,有時候橫跨大陸,甚至在一些例子中是從世界的一端到另一端。”
如此的觀念並非兩三位學者的孤立之見。據中東的英語報紙《阿拉伯新聞報》2023年1月23日書目推薦,《絲綢之路上的諸帝國》的作者又寫了一本《斯基泰帝國——歐亞中心以及從波斯到中國古典時代的誕生》。那篇介紹如此道是:
“公元前8世紀末和7世紀初,斯基泰人征服並統一了歐亞大陸的大部分地區,創造了一個創新的帝國,在西方、近東、印度和中國等古代世界誕生了哲學時代和古典時代。
他們作為流動的牧馬人和他們的貓住在輪式毛氈帳篷裏,斯基泰人為世界文明做出了驚人的貢獻——從首都性的城市和驚人的優雅服飾到政治組織,以及佛陀、瑣羅亞斯德和老子(Laotzu)的改變世界的思想——全有斯基泰人摻和。
在《斯基泰人帝國》中,克里斯托弗·I·貝克威斯(Christopher I.Beckwith)講述了一個迷人但經常被遺忘的帝國的重大新歷史,它改變了歷史進程。”
很顯然,按照這本書的講述,或者至少按照該書評,斯基泰人直接建立了帝國,然後藉助帝國發展出文明,包括老子的思想的來源。——可是西方人憑空編造出來的什麼斯基泰人,卻沒能發明文字。克里斯托弗·I·貝克威斯的智商,就能讓他偽造出沒有文字的帝國。
由此,我們才能明白,哈佛大學政治學教授基辛格博士會如此講述:據中國的古老的“立國的神話”,黃帝“不是創建了,而是重新建立了,一個帝國(empire)”:
世上有着不經其他社會形態,直接出現的帝國,那是有例為證的,並且是一個“最為古老的不曾中斷的文明”給開的證明;
中國沒有經過其他任何社會形態,從一開始就是個帝國,沒人知道其起點。
在這樣一條敍事上,出現了中央王國論裏每一條都有的規律:
西方智者們強調,是中國人自己堅信,中國從來都是一個帝國——意思是我只是轉述我不評判;然後,各國文科生憑着活潑的性靈,就直接改成,中國從來就是一個帝國——一個帝國的妄自尊大的觀點,變成了客觀事實。
同時,近年,中國是“最為古老的不曾中斷的文明”,又四捨五入,刪改成中國是“最古老的文明”。我們從小受到的教育,古埃及是最古老的文明,兩河流域也有着比中國更古老的文明。可是,現在,隨時都看到各國網民們説“中國是最古老的文明”。於是人類歷史就有了鋼鐵一般的關鍵現象:
一個從一開始就是帝國的帝國,保護了最為古老的文明。
中央王國論裏的每一條都是這樣:
不經論證,直接給出判斷;自我證明,循環論證;與史料和考古發現毫無關係。
發現了西方存在的上述觀點,我的一個困惑才解開了:
《被嫌棄的男主的一生》——《征服者王子》——把民族統一作為一條重要線索,但卻又極盡詆譭。
影片中,男主一生悲劇的根源就在於,他誤以為,神意,是讓他統一他的民族;可是,實際上,神意是讓他展開徵服,建立帝國,或者擴張帝國,可是他很長時間內都沒能醒悟。
巫師金只知道,男主的使命寫在星星上、打標在他掌心上,但並不清楚具體是什麼使命。
在那場關鍵的啓蒙課上,男主很疑惑:我們位於世界的中心,本來不該過得這麼差啊。金很沮喪:因為蒙古人永遠在內鬥。男主於是得出了結論,民族統一可以導向文明與繁榮,他就立定了決心:那我要把蒙古人統一起來。後來,劇情讓他反覆表達統一民族的心意,也一再表達,他相信,那是星星上寫好的。

在甘靈的長檐車裏,在北宋雪景寒林風格的畫屏前,小夫妻為長子的出生喜悦,並且暢想民族統一的遠大未來:
男主給長子取名朮赤,是“部落創建者的名字”。女主開心地説,是個漂亮名字。男主嚴肅地矯正,那不是個漂亮的名字,是個男人的名字,配得上我們部落的領袖。當他長成一個男人的時候,那(他作為領袖的)將是一個民族。
在與女主爆發唯一一次衝突時,女主怒罵他註定是奴隸,他勃然大怒,把掌心張開給她看:
“不僅是一個部落,而是有很多部落都命中註定將追隨我,為我征服許許多多的民族的戰鬥而上陣!這一切都寫在我的星星裏!”
影片難以置信地變態。女主曾遭扎木合掠去強姦,以致男主最愛的長子的生父是扎木合,而且所有人也都知道這一點。女主的肩背處還留下了扎木合虐待的傷疤,一直沒有消失,以致夫妻每一次温馨時都避不開那片疤痕。男主少年時代更是遭扎木合長期軟禁,多年圓枷壓身,導致他後來始終脖頸微駝,無法挺直。(謝天謝地是一九六五年拍了這部大片,要擱到二十一世紀,還不定有什麼可怕情節。)
在如此的情況下,男主擒獲扎木合,獲封王爺之後,劇情安排了一場戲,在華美而文明的卧室裏,女主非教育男主,一定要放了扎木合,“否則沒有任何部落肯加入我們”。她甚至建議:
“把他安置在你身邊(your side),以便讓蔑兒乞人與你一同馳騁。”
搞得男主當場瘋狂,觀眾也尷尬得用腳趾扣地。在這場戲裏,男演員還特別注意讓脖子與兩肩微微佝僂,所謂“哈着脖子”,身形特別難看。在二戰後第三世界尋求民族獨立的浪潮中,那部戰忽片兒就是能把“民族統一”搞得那麼噁心。

卧室戲裏,帝國一等榮恩王妃穿着金線繡白綢長睡衣,腰間圍着大金鍊子,鏈頭吊着鑲珠大金墜子。


卧室陳設奢華,男主更是穿了一件絕美的清代八寶紋織錦袍兒,那件袍子的織錦是空前絕後、無法企及的工藝水平,各種花紋隨着人的動作,閃爍不同顏色的光澤,於是永遠在變幻不同的光澤,而光澤中浮現出不同的顏色。中國傳統絲綢,包括清代絲綢,與全世界的紡織業具有降維的差距,今天的現代化工業也望塵莫及。
然而!天真的男主第二天真的聽話,招來扎木合,擺開王爺的王霸氣場,試圖説服後者:
“只為了實現一個夢想,團結蒙古民族(nation),不再是分裂的戰鬥部落。”
那場戲用意幽微:
扎木合反駁:
“而是以鐵木真爺為頭領!”
為帝國平叛立功,受封為定遠大將軍兼徵戎王,讓男主終於獲得了信心,相信確有神意在身上。他仰望天空,自信地説:
“星星已經寫出來了,金,我的聖人(holy man)沒有騙我。”
此時,劇組已經讓他穿上了帶有小龍紋的袍服,但他卻依然困在誤會里。
後來,為了回故鄉統一民族,他與皇帝即帝國鬧翻,率領部落在帝國的大地上流浪,是帝國精英甘靈教導他:最該做的不是征服民族,而是征服空間,即征服土地;儘可能多地聚合各種羣體,只是為了征服積攢力量。
他照做了,也似乎明白了征服空間的意義,但卻最終敗給了愚昧狹隘的扎木合。在故鄉,他以與扎木合兩敗俱傷的代價,博得蔑兒乞人終於歸附,然而,他的民族所在的世界中心卻一無所得,依然貧窮、野蠻、落後。似乎,蔑兒乞人唯一學會的“文明行為”,就是長跪在地,叩頭不止。
更恐怖的是,男主及其核心貴族集團,當殺出京城、脱離帝國直接控制之後,在文明的各項指標上逐漸出現退化現象。到蔑兒乞人集體向他長跪磕頭的時候,他們已經從身着絲綢華服的中華帝國貴族,重新變回了遊牧文明酋領。

片尾,男主口傳王命,注意左邊的車,男主就是從那裏抬出。車裏的器物已經退化到原始時代,只有無釉的、温度很低燒成的紅陶器。
而男主為什麼面對中華帝國,從實際生存到心理,始終處於劣勢呢?因為那是一家永恆的帝國,無始無終。
影片出於對第三世界的蔑視,直接省略了國家,製造了民族與帝國的二元對立,並告訴觀眾:
民族無論統一與否,都不能給予文明與發展,只有帝國才能。
可見,影片宣揚這一點:
伴隨着帝國,人類的各種文明現象得以出現、發育和成熟,從農業到城市文明,到完善的國家制度。
離了帝國,一切皆無可能。
臨終前,男主應該是明白了帝國與民族的不同意義,他淚流滿面:
“至少我看到了,各個部落(tribe)匯聚一起,成為同一種人民(people)。”
然後宣佈:
“不過,是我的兒子們將使得這個民族(nation)偉大。”
然後示意:
“向我的人民展示他們的領袖。”
他的兩個小舅子,以及大將山,依言各把男主的三個年幼兒子舉起。
然後,男主決意接受神的審判,由神裁決他是否完成了使命:
“把我轉向風吹的方向,我要讓神看到我的臉。”
片尾,聖人金的聲音以深沉的激情通知觀眾:
“誠然如此,那鐵木真,那成吉思汗,死去了,但他的激情引發的浪潮未消。即使在他死後,他的夢想依然在征服,他的兒子們驅馬向西,衝過匈牙利的平原,焚燒了埃及邊境的一部分,他的一個孫子建立了印度的莫卧兒王朝,而另一個,偉大的忽必烈汗,成了中國皇帝。這次征服結束之時,這個世界的一半人口被囊括(contained)在蒙古帝國裏。”
男主的兒孫們建立了一個個帝國,還把它們攢成了一個大帝國,才真正把本民族帶出了“歐亞中心地帶”的落後與貧窮,成為帝國的統治民族,得以佔有和享受帝國的文明,並且為人類文明的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須知有些西方人才鼓吹,蒙古帝國開啓了一種新的世界秩序,甚至開啓了現代世界。
而對於落後民族來説,建立帝國的唯一途徑,就是武力征服。這一點,是我們下節要重點討論的信條。
同時,影片也有這樣一層教化功能:
第三世界的各地人民有如一支支部落,僅僅爭取民族獨立,是無望走出落後的。只有歸附英國或者美國,在神選國家的領導下,成為同一種人民,依靠帝國及其征服——征服共產主義世界——才能超生。

影片調動電影手法,用服裝等無言的元素教化觀眾:誠然男主的長子又變回了遊牧領袖,但乾乾淨淨,衣服做工講究,衣料優質,不是絲綢也是棉布。與開場時男主又髒、衣服又粗陋的狀態,是截然不同了,是進步了。歸附帝國到底促成了男主的兒子們及部落的提升,達成了文明化。

對比開片時的少年男主,穿着毛料和皮毛衣服。

率領小部落啓程東遷時的男主,衣服都不縫邊兒。
[i] 本人不是認定這套觀念一定是對的,也沒有能力進行判斷,只是指出不同。
[ii] 抱歉本人沒有核對原文,因此不知道原文的裏“國家”是哪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