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大熊貓之父,其實什麼動物都懂!_風聞
猫盟CFCA-猫盟CFCA官方账号-民间野生猫科动物保护联盟03-03 16:59
“豹的活動十分隱蔽,僅於1986年6月9日觀察到了它的捕食活動。1只雄性林麝被豹追趕約10 m後被捕獲。在24h內它吃去了麝的前肢及胸軀(包含心和肺),5天之後剩下的遺骸只有頭、腸胃和脊柱,並將這些殘食就地用苔鮮和樹葉進行掩被。”
這段描述平淡卻讓我看得心潮澎湃:國內在野外見過豹捕獵的人估計不多,這種事兒我上次聽説,還是老豹子隊員老張跟我説他年輕時見過豹子抓兔子。
這得在野外待多久才能換來這樣一次邂逅啊!
這段文字來自一篇1994年12月發表於《四川師範學院學報》的論文:《卧龍自然保護區華南豹的食性研究》,作者胡錦矗。
世人皆知胡錦矗教授為大熊貓之父、中國開創大熊貓現代科學研究第一人,殊不知胡老爺子懂的可不僅僅是大熊貓。
其實在脊椎動物學方面他也是個全面型的專家,對中國魚類、兩棲類、爬行類、鳥類、獸類都進行過系統的學習,並在實踐中積累了豐富的經驗。
在投身大熊貓的研究之前,他的研究項目是魚類。在西南山地,他的研究對象除了大熊貓,還有小熊貓、黑熊、林麝、羚牛等獸類,以及許多鳥類。在卧龍保護區的工作之中,他對於森林生物的知識之廣博,讓動物學家夏勒(George Schaller)稱讚胡錦矗是優秀的博物學家。

胡錦矗在野外進行考察 ©西華師範大學
就拿這篇卧龍的豹食性分析的論文來説,350平方千米,7條樣帶,7年,349份豹糞樣品,摸清了四川邛崍山區豹的食性和變化:
從以毛冠鹿為主(佔比85.1%,1981-1983年)到竹鼠迅速上升(佔比31.9%,1984-1985年)、而毛冠鹿下降(佔比29.5%),並增加了野豬和雉類(佔比各2.4%);再到林麝持續上升(佔比22.6%,1986-1987年),毛冠鹿繼續下降(佔比16.1%),而雉類上升(佔比11.3%),羚牛和鼠兔各佔6.5%,新出現豪豬佔4.8%,小熊貓和豬獾各佔3.2%。
這個研究不但詳細記錄了豹的食物隨着環境的變化而迅速調整,同樣也講述出一個卧龍保護區獸類羣落變化歷程的故事,這樣紮實的基於野外的研究即便到今天也不多見。
今天是世界野生動植物日,謹以此文紀念胡錦矗先生。
認識大熊貓,從西方掠奪開始
大熊貓是明星愛豆,是和平使者,是國家象徵,是野生動物保護的標誌,但對大熊貓的認識,卻是以西方殖民主義的掠奪方式開始的。
1869年,法國天主教教士,博物學家大衞神父(Fr Jean Pierre Armand David)在四川寶興縣首次發現了大熊貓。
此後,大熊貓被視為中國這個“東方異域”裏頂級的珍寶,為了尋找這種珍稀動物,歐美探險者接踵而來,其中還包括美國西奧多·羅斯福總統(Theodore Roosevelt)的兩個兒子。

北大李晟團隊的紅外相機,在四川卧龍保護區拍攝到的大熊貓 ©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
1935年,美國獵人哈克尼斯(Bill Harkness)準備去捕捉活體大熊貓,卻病死在中國。
他的太太露絲·哈克尼斯(Ruth Harkness)為完成丈夫遺願,1936 年在汶川草坡捕獲一隻大熊貓幼體“蘇琳”,帶到芝加哥動物園展出。以後她連續 3 年來華捕捉大熊貓,又為芝加哥動物園提供了“梅梅”。

露絲和蘇琳 ©Wikipedia
1936 年,美國銀行家史密斯(Floyd Tangier Smith)在草坡共收購 12 只大熊貓,四隻在途中死亡,兩隻分別在上海洮豐公園(今上海中山公園)和重慶北碚平民公園(今重慶北碚公園)展出,這是我國首次展出大熊貓,六隻送往英國(其中一隻後來賣到了美國)。
與熊貓結緣
真正瞭解熊貓的人寥寥無幾。作為孤獨的野獸,大熊貓隱遁在西南山地的深山裏,只把自己的秘密展示給最具探索精神的學者。
1972年尼克松訪華,一對大熊貓作為“國禮”被送到美國展出,掀起了“熊貓熱”。此時中國人卻突然發現,我們對自己的“國寶”所知甚少,我們不知道大熊貓具體分佈在哪裏,有多少隻。於是,在1974年,第一次中國野生大熊貓的調查工作開始了。

大熊貓數量最多的岷山和邛崍山,崎嶇難爬,給調查造成了很大困難,貓盟成員拍攝於邛崍山 ©貓盟
胡錦矗作為四川省珍貴動物調查隊的副隊長,在熊貓分佈面積最大,也是工作最困難的四川進行研究。
大熊貓行蹤隱秘,調查條件又很簡陋,只能靠調查員跋山涉水,在可能有熊貓分佈的地區,尋找它們存在的蹤跡,比如一塊被大熊貓抓破的樹皮,或者一堆剝下來的筍殼。

李晟團隊的紅外相機拍到的大熊貓,很多工作人員從事野外調查多年,都沒有真正和熊貓相遇過 ©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
最有價值的證據是糞便,胡錦矗獨創了“咬節法”(原叫胡氏調查法,但胡先生不願叫此名,堅持用“咬節法”)來研究熊貓糞便。大熊貓咬斷的竹子殘片,稱為咬節,因為它狼吞虎嚥,消化高纖維食物的能力又弱,咬節進去什麼樣,出來也是什麼樣。
竹片的寬度由頭骨的寬度(嘴的大小)決定,對於熟練的研究者來説,它們就像指紋一樣,“熊”“熊”不同。因此通過檢查一個地區撿到的屎,就可以知道此地有幾頭熊貓。
咬節還可以反映大熊貓的年齡,四歲以前,大熊貓用前臼齒咬竹杆,後來轉為臼齒,竹片的長度也逐步增加。
隨着年齡增長,齒尖逐步磨損,咀嚼也越來越吃力,二十歲以後的老熊貓,糞便裏的竹子往往只是壓扁了,沒有咬碎,就像人類吃一根很老的白灼芥藍。技術水平發展之後,糞便還可以提供DNA信息。

大熊貓吃竹筍的糞便,咬碎的一絲絲纖維清晰可見 ©顧有容
順便一提,熊貓糞不噁心,根據目擊者的説法,吃竹筍拉的便便炸一炸,完全可以冒充竹筍餅。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大熊貓生活在崎嶇山嶺間,雖然偏好在緩坡活動,但對人類這種山坡仍是畏途。雨天的濕滑、冬雪的嚴寒、高海拔缺氧(大熊貓棲息地的海拔高度一般是2000~3600米),還有蟲子的“熱情”,都給研究人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後來胡錦矗有了經驗,調查隊中間是最好的位置,前面容易被蜱蟲咬,後面容易被山螞蝗咬。

貓盟成員在邛崍山遭遇了“熱情”的山螞蝗 ©貓盟
調查了四年,足足走了九萬公里,胡錦矗的團隊寫成了《四川省珍貴動物資源調查報告》,摸清了大熊貓、川金絲猴等珍稀瀕危動物的分佈和數量。
現在野生大熊貓調查已經進行了四次,馬上就要進行第五次,“咬節調查法”沿用至今,熊貓研究者因此得到了“鏟屎官”的雅號。
在五一棚的故事
1978年,胡錦矗在卧龍國家自然保護區建立了首個野生大熊貓觀察站,名叫五一棚,因為從河邊打水走到觀察站需要51步。
1981年,世界自然基金會專家來到中國,與胡錦矗等人合作,當時五一棚只是木板棚子上面搭着油氈。冬季山上清晨的氣温只有-8℃,研究人員要在睡袋裏穿上內衣,然後躺一會兒把它捂暖。

五一棚建立時的老照片 via網絡
在這裏,他們進行了八年的研究。這是野外觀察追蹤大熊貓時間最長的一次考察,後來胡錦矗把研究成果寫成**《卧龍的大熊貓》**一書,這是第一本全面研究大熊貓生態和習性的書。大熊貓開始露出“可愛毛絨玩具”之下的真面。

李晟團隊在卧龍保護區與大熊貓邂逅,這隻大熊貓並不反感人的靠近,這種情況是極其少見的 ©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
從1936年大熊貓第一次被動物園飼養開始,27年的時間內沒有圈養的大熊貓繁殖過,1969年北京動物園終於成功繁殖了圈養大熊貓,但讓它們交配仍然是難題。
這讓它們顯得格外脆弱和珍貴,也讓有些人認為“熊貓繁殖能力很弱,它是失敗的動物,拯救它是白費勁”。實際上山林中的大熊貓是狂野、剽悍的動物,令人敬畏。
大熊貓在春季三月中旬到五月中旬發情。卧龍的研究人員目睹自然條件下的求偶,公熊貓吼聲震天,為了爭奪交配機會相互衝撞。之後在秦嶺的研究發現,發情公熊貓臉上常有“爭風吃醋”的傷痕。

大熊貓本質上是一種獨居而且有攻擊性的熊,繁殖期時暴躁的公熊貓還可能相當危險 ©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
大熊貓的黑白外衣,常讓人忘記它“熊”的身份,實際上,任何足夠大的野生動物,與之相處不慎都是危險的。
1937~1980年,在國外動物園裏的38只大熊貓中,嚴重傷人的個體比例,在人工飼養的動物中僅次於大象。北京動物園的一隻大熊貓,咬過好幾個進入熊貓館的人(危險行為,請勿模仿)。
保護熊貓家園
大熊貓受到萬眾矚目,甚至有人認為,大熊貓“靠賣萌為生”。其實與其説野生大熊貓需要人類伸以援手,不如説需要人類留給它們足夠的空間。
胡錦矗在2000年發表的《大熊貓的種羣現狀與保護》指出,目前有大熊貓分佈的六個山系,砍伐、毀林開荒,旅遊業發展等人類活動,都在對大熊貓的棲息地造成嚴重干擾。森林越來越少,僅存的熊貓棲息地也被割裂成碎塊。
2014年結束的第四次大熊貓調查發現,大熊貓的棲息地分成33塊,其中18個大熊貓種羣的數量少於10頭,結果並不樂觀。

四川的山地不僅陡峭,還很多雨,森林茂密,山路濕滑,這讓調查變得十分困難 ©貓盟
生活在窄小棲息地的小種羣,更容易因意外事件全軍覆沒。
例如岷山山系土地大部分被開墾,大熊貓只能生活在人跡罕至的中山脊和高山針葉林帶。上世紀70年代,箭竹大規模開花枯死,因為這裏的竹子種類過於單一,大熊貓找不到其他竹子,大批餓死。
小種羣還面臨近親繁殖和基因多樣性太低的風險。能夠長期生存的生物種羣,基因雜合率一般需要大於90%,根據上世紀90年代的研究,唐家河地區的大熊貓雜合率是82.25%,冶勒地區僅為56.9%。

生態學家潘文石在秦嶺拍攝熊貓 ©PanYue2000 / Wikimedia
退耕還林,擴大大熊貓的棲息地,恢復碎片化的森林之間的植被,讓大熊貓狹窄的家園連通起來,才能保障種羣的延續。為此,必須瞭解大熊貓棲息地的範圍。
胡錦矗對四川熊貓的第一次調查,成為了劃定保護區的依據,卧龍國家自然保護區因此把面積擴大到原來的十倍,有五個國家自然保護區獲批建立。
胡教授一直堅持,大熊貓保護的關鍵在野外。退耕還林和保護原始森林,使野生大熊貓的棲息地擴大,這才是大熊貓種羣得以延續的關鍵所在。
大熊貓的棲息地還存在着豹、雪豹、豺等其他珍稀動物,以及多樣性極為豐富的生態系統,大熊貓被稱為“傘護種”,意為它可以像一把傘一樣,對它的保護“罩住”了整個生態系統,從而為其他物種提供了保護。

北大李晟團隊在四川甘孜雅江拍攝的豹 ©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
但是調查發現,在大熊貓的保護區內,豹和豺等大型食肉動物的棲息地面積顯著地縮小了,大熊貓作為傘護種,並不足以庇護大型食肉動物。
“竹林隱士”大熊貓每天的活動範圍,只有幾百平方米,這和其他大型食肉目動輒幾十平方公里的活動範圍形成鮮明對比。豹等食肉動物需要更大的、連續的保護地。
老當益壯的胡錦矗直到70多歲,仍在國家級保護區考察,被“老朋友”山螞蝗咬了,仍然笑嘻嘻地走路。他的一生可以説是無比辛苦,也可以説是十分幸運。

邛崍山綠葉森森的原始森林,這種險山惡水的環境藴藏着豐富的生物多樣性,或者也可以説,因為地形不利於開發,這裏的生態環境才得以保留下來 ©貓盟
喜愛大熊貓的人千千萬萬,但只有少數人有幸走進熊貓的家園,走進那個擁有崇山峻嶺、樹林竹叢、悽風苦雨,艱苦又豐富,險惡又美麗的世界。
2023年2月16日,胡錦矗先生辭世。或許他已經回到了西南的羣山之中,在那裏,他將永遠與那些生靈們在林中漫步。
野生動植物的保護之路是靠着一羣熱愛自然的人開啓的,他們對它們傾注了超乎想象的熱情和歲月。胡教授首創的“咬節法”,無數針對真實問題的保護建議,推動成立大熊貓保護區的行動,都在創造歷史。我們在這些偉大英雄開創的天地和框架下,看到了他們的力量,以此為榜樣,繼續腳踏實地的觀察和保護。這也將是我們未來的路。
野生動植物日,不僅屬於這些自由的生命,也屬於每一位為它們傾注心血的人。大家節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