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了,華語電影重回9.1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03-03 08:03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大閘一夜放開。
隔離許久的海外大片,湧了進來;沉沒三四年的進擊國片,陸續打撈。
然後呢?
還有更勁爆的消息嗎?
Sir還在等。
同時,做好了失望的準備——
椒麻堂會

年度最受期待的華語電影之一。
豆瓣開分9.1。
洛迦諾主競賽評委會特別獎+青年評審團二等獎,看過的不少人用它對標《活着》和《霸王別姬》。

△ 去年四月開分,如今回落到8.7,評分人數一萬+
但。
它也是目前我們最難“看到”的華語電影之一。
導演邱炯炯是中國人。
20年前就是風格獨樹一幟的新鋭畫家,以自成一派的肖像畫聞名,常在國內外舉辦個展和羣展;他拍攝的紀錄片在獨立電影界屢獲好評,評分幾乎都在豆瓣8分以上。

這次《椒麻堂會》也極具特色,故事源於私人經歷,全片講着地道的四川方言。
怎麼就看不到呢?
題材或許是謹慎的原因之一,製片地區顯示中國香港/法國,影片本身也暫無引進消息。
更大的阻礙是影像風格:片長接近三小時(179分鐘),橫跨三十年時代背景,文藝腔、舞台腔濃郁……
可越是這樣,影迷越是興奮——
這,會是我們時代的“霸王別姬”嗎?
01
舊史新拍
題材見野心。
時長三小時,時間橫跨中國上世紀30到80年的動盪史。
執行卻窘迫。
全片無任何特效,所有鏡頭都是在四川密林裏的一座老工廠完成的。
可以説在製作上,它與當年神仙陣容的《霸王別姬》沒有半毛錢關係。
整體質感——又便宜,又昂貴。
便宜在於,他所有的歷史氛圍塑造,都通過手工藝的舞台佈景、道具陳設表現。
奢侈在於,它對還原歷史沒有絲毫輕慢。
無論佈景是大是小,道具是遠景還是特寫,都一視同仁,精細製作。
一面拱門。
看起來很假,但當它裝進主人公曆經的命運時,可白雲飄飄,可羣山環繞,可丹霞似錦,可月夜婆娑……
晝夜變換,星移斗轉,只一念之間。
這不比電腦特效更巧妙?




一匹綢緞。
打上白光,便化為陽間的大江大河,用鼓風機一吹即是大浪襲來,孤舟搖曳;
熄滅射燈,留下燭光,白綢又化為黑綢,暗指陰間的忘川之河,幽寂中自有陰間使者踏浪引航。


大場面呢?
還是手工,卻氣勢不減——
大航拍,是用廢品站的廢木料和泡沫板,搭起高低起伏的8D小鎮;
戰爭戲,乾冰煙幕,川渝的繚繞的霧氣化為滾滾濃煙;
打仗景,在台階上奔跑行走,吹號打鼓,拖運傷員。


人力資源更免不了“重複利用”。
羣演肯定是沒錢請的。
電影裏到處是一人飾演N角的神奇演出(你還看不出來)。

而這些花活絕不僅僅是精緻的“騙術”。
舉個例子。
一口鍋——
曾經,戲班師父用磚塊砌起灶台,小孩在裏面用刷鍋水洗澡。
後來,同樣手法,同樣的磚塊,又成了特殊時期“罪人”自己建造的墳墓。
被烹煮的命運在這口鍋裏形成閉環。


有沒發現,Sir到現在都還沒講劇情?
是的。
極致的形式本身已衍生內容。
導演在用一種很新的方法回望。
用最高濃度的假定性,完成了戲劇與歷史的暗度陳倉。
02
搭台唱戲
就是這麼一部窮小片,為什麼讓許多觀眾想起陳凱歌的《霸王別姬》,張藝謀的《活着》?
不僅是題材與背景重疊。
更因為它們同屬於一種特殊的華語類型:平民史詩。
舉例《霸王別姬》被反複分析的片頭。
段與程,兩位過氣京劇頂流,穿上一身古董行頭,來到空無一人的籃球場。
還沒等二人發出感嘆。
球場深處衝出一聲洪亮的質問——
幹什麼的!
接着,段小樓低頭彎腰,壓低聲音,趕忙解釋來意。
現場有了這樣一段對話:
神秘人:您二位有20年沒一塊唱了吧?
段:21年了
程:(打斷)22年了
段:啊是22年了
我們哥倆也有10年沒見面了
程:(再次打斷)11年,是11年

乍一聽,不過是對那段禁忌痴戀的唏噓回首——程蝶衣還是那個對一年,一月,一個時辰懷有執念的程蝶衣;段小樓卻已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霸王。
但當神秘人打開開關,體育館光束照在二人身上。
將那些精確的年代數字投射於真實歷史。
對話才衍生出悲劇之外的悲劇——
執着也好,麻木也好。
舞台燈光的開與滅,與他們二人無關,是時代那隻大手在撥弄。
《椒麻堂會》有類似的戲劇出發點。
故事主角原型,是導演邱炯炯的祖父、川劇名醜邱福新。
七八十年代,他是川劇戲迷眼中的真·頂流。
有多火?
——連地府的牛頭馬面都是他戲迷。
過世後還享受着帝王級待遇,牛頭馬面親自蹬着霹靂帶閃電的彩燈三輪車,前來迎接。


故事從邱福新死後講起。
他在奈何橋上遇到了熟人駝兒(顧桃 飾)。
地府沒有駝兒的檔案,他只能一直在鬼城外當流民。
因此,這位被導演譽為“間離天使”的駝兒橫穿陰陽兩界,在黃泉路上有了一間big house——
一間能喝酒聽風的麻將館。
四川人嘛,天大地大,麻將最大。
邱福新和駝兒、牛頭馬面搓了一夜麻將,並在喝下孟婆湯前,回憶起自己漫長又短暫的一生。

縱觀小邱的一生:
入行、成角、漂泊、娶妻、吸毒戒毒、捱餓、被批鬥。
從孤兒成長為人民藝術家,到人民公敵,再到地府藝術家。
確實有與《霸王別姬》的熟悉感。
但和“不瘋魔,不成活”的戲痴程蝶衣不同。
邱福新更像是一個被父輩蒙陰,有點唱戲天賦的普通人。
從小雙親去世,童年寥落,寄生於愛戲的劉司令創辦的“新又新劇團”。
唱戲,開始只是為一身班服,作為活命的掩護。

後來。
人物與時代的輪迴的秘密,全藏在戲與歌裏。
1937,日軍侵華的沉痛凝聚在夜半一首**《四季歌》**——學生在後景感念傷懷,唸叨着明天又要南下;師傅在前景安撫着思念亡母的小邱,兩人端碗痛飲烈酒;
錶盤撥到解放戰爭,《隋朝亂》——台上新角登場,觀眾喝彩較好;台下師長失勢,後悔站錯邊了;
接着一曲**《太陽出來喜洋洋》**,拉開新時代序幕——劇院更名為“人民川劇院”,小邱也成了“人民藝術家”。
可這對小邱來説,有本質變化嗎?
一齣戲。
時代的宣傳號角,唱完抗日,唱愛國;唱完帝王將相,唱紅色樣板。
一面牆。
看天色,知陰晴時令;看牆色,知國家風向。

一切如此突然。
突然,時代變了,小邱是襟帶紅花的“人民藝術家”。
突然,時代又變了。
一朝淪為封建社會的孝子賢孫,反革命大戲霸……
怎麼辦?
莫慌。
哪怕頭戴白色高帽,身陷囹圄,他仍用擠眉弄眼的小丑姿態,逗笑了紅領巾;哪怕改造時搬磚推車時路過戲台,他似乎還能聽到人叫好,於是揮手行禮。
就這樣,他在劇變中勉強地活了下來。
不是偶然。
人戲不分的境界,完美咬合這個人鬼不分的時代。

是的。
這是《椒麻堂會》與《霸王別姬》的巨大區別——戲謔。
就像這四川的堂會,也染上幾分辛辣嗆口椒麻味。
時代荒誕,何以解憂?
唯有——
03
小丑精神
丑角,川劇裏的小花臉,發展較晚,但包容性極強。
娃娃醜、武丑、煙子醜、老醜、襟襟醜、褶子醜、袍帶醜、龍箭醜、小生醜、神怪醜……
從帝王將相到乞丐流氓,無所不包。
傳統的丑角是配角,通過擠眉弄眼、插科打諢博觀眾一笑;
但川劇的丑角本身就是主角——
雅偽相聯,以醜襯美。
椒麻堂會就是一部“羣醜戲”。
導演邱炯炯曾這樣解釋片名由來:
堂會者,就是有錢有勢的人想看什麼表演,就會讓藝人到私人場地或者公共場地去演出。
這種活動形式跟個體很有關係。
它會營造出一種每個個體好像都在參與時代的大會的這種荒謬性。
關鍵詞:“好像”。
片中各種人都是為了這一個“好像”活着。
劉師長好像元帥。
平步青雲後仍懷一顆戲迷心,稜鏡反射裏,自己軍功章加身,搖手一指唱出千軍萬馬之勢。
可鏡頭一轉,軍服上沒半枚勳章,只能拿小兵出氣。

還有兩位“神仙”:
雞腳神和駝兒,兩者類似於戲劇中游牧詩人、弄臣、老婦人、女巫等歌隊性質的神秘角色。
神仙並不神氣。
比如雞腳神,無常的跟班,地仙,無論在陽間還是陰間都是“服務員”。
服務起人來好像熱情好客。
仔細看,臉上的笑容卻是如此蒼白、僵硬。
甚至一代川劇名伶桐花鳳身上都有某種“醜色”——當她抽起大煙,用風情的調笑掩蓋對現實的迷茫時,達到了一種令人目眩神迷的癲狂。

更不必説最“醜”的主角小邱。
一路支撐他活下來的東西是什麼?
畫面大多無厘頭——
蹲茅房時,聽學究“托爾斯泰”念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員的自我修養》;自己都吃不飽,還要替撿回來的孤兒去鬼市買高價菜;下地獄之前,豎起兩根木頭傳送“密電碼”,只因喝醉的雞腳神説這是每個人身上都有的一種“力量”……

這些畫面具體隱喻什麼,相信不必Sir詳細展開。
更不必全看懂。
正如我們當初看不懂,《霸王別姬》里程蝶衣對一個時辰的執念從哪裏來,又為什麼二十年後還要糾正那些被説錯的年份;
看不懂《活着》裏福貴為什麼對着一筐雞仔説,它們會長成鵝,長成羊,長成牛……
這都是普通人極小、極私人的記憶。
卻依然值得在集體的、宏大的主流話語中被珍視。
當然。
Sir並不認為《椒麻堂會》因此就能比肩《霸王別姬》。
它過於**“小”**了。
它向華語電影的巔峯發起致敬,卻不完全用“電影”的方式,更多着墨於舞台、佈景、裝置的藝術,在視聽語言上顯得單薄;
它以傳奇人物為中心,卻不忍撕開他內心深處真正小心翼翼埋藏的那段情感,僅把人物作為時代變化的串聯。
它講述一段歷史,卻迴避了絕大部分經歷過這部分歷史的觀眾。
這是電影的侷限。
更是我們時代的侷限。
亦如《椒麻堂會》的英文片名——
A New Old Play。

這不過是經典戲劇的一次新式緬懷。
而影迷的激動,也像是一廂情願的舊情難忘。
如果認真推敲,Sir開篇那個問題或許要換個問法:
我們時代還能產生“霸王別姬”嗎?
這個問題陳凱歌本人回答過:
不是説我現在就拍不出來了,是現在這個環境決定了電影不能再這麼拍了。
我們可以反駁,這是陳導在迴避。
可別忘了。
當《霸王別姬》決定在二十年前,去講述一段禁忌感情,去觸碰特殊時期的歷史時。
它依然集結了當時華語電影頂尖的主創——中國最好的導演之一,中國香港最好的演員之一,中國台灣最有實力的製片人之一……
現實與戲劇再次互文。
如果説《椒麻堂會》和《霸王別姬》真正的差距。
Sir認為是這一幕。
後者戲班遭遇了風向突變。
而此時小四還在不解地追問:
現代戲就不是京戲了?
為什麼古時候的英雄美人上了台就是京戲
現在勞動人民上了台就不是京戲了呢?


前者。
同樣的戲班,同樣的風向突變。
小邱面對這一幕在幹嘛?
打了個哈欠。
他比小四更清醒。
也更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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