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羣家長為了“反內卷”把孩子送到鄉下上學,大家怎麼看?_風聞
东八区北京时间-不分东西南北,只知上下左右03-04 15:49
來源:潮新聞·錢江晚報
曾經,它們是快被遺忘的鄉村小學,面臨着生源的流失卻無能為力。現在,不但當地學生留下了,還有一羣城市的家長帶着孩子來了。寂寥的村小重新煥發出生機,在這些家庭的新選擇背後,有着怎樣的故事?
以前,佳盈根本沒想過,她會一個人帶着9歲的兒子,來到紹興諸暨的這所鄉村小學。兒子上學,她伴讀。在這裏,她遇到了其他10多位學生和家長,他們大都來自長三角的各大城市。
這甚至讓校長斯劍光都有些吃驚。就在幾年前,這所創立已近百年的斯民小學,和許多鄉村學校一樣,學生越來越少,都快辦不下去了。
斯劍光説,2005年他到任校長時,全校還有400多名學生,之後學生數量每年遞減。2019年,新入學學生只有6名,全校學生只有63名。
這幾年,來就讀的孩子卻明顯變多了起來,現在已經恢復到了近百名,很多還是來自遠處的大城市。
這當然得益於諸暨教體局的支持,為了保護這所百年村小,打破原先按户籍劃片招生的政策:只要父母有浙江省居住證的小學適齡兒童,都可以來斯民小學讀書,並且擁有學籍。
但這肯定遠遠不足以吸引城裏的孩子,何況,還有外省的學生。斯民小學有什麼特別的魅力嗎?
無獨有偶,在離斯民小學100多公里外,杭州淳安富文鄉中心小學,同樣是100名左右的學生,卻有40多名外地學生,生源遍及全國15個省份。
當教育內卷越來越引人注目,當升學選學校成為許多家庭重中之重,他們為何反其道而行之,放棄通常教學資源和質量更優秀的城市學校,來到鄉村就讀?
一
斯民小學的校園裏,一棵百年樹齡的楸樹,枝開葉繁,暗示着這所學校的歷史。
我們到的那天下午,正好是諸暨劇院送戲下鄉,學校早早搭好了戲台,孩子們圍着戲台,看得出神。這裏就有羽希的兒子。他是最早來斯民小學就讀的城裏孩子之一。
羽希説,她知道斯民小學,是在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調查》裏。那一集講到這個百年村小的變遷。那略顯古老的木磚結構教學樓,那康有為題寫的門額,尤其是不拘一格的課程設計和孩子們在鄉間小道上奔跑的情景,忽然打動了她。
當時,羽希的兒子就讀於當地一所小有名氣的學校。但慢慢的,她發現兒子有些變化。原先活潑好玩的他每天從學校回來都垂頭喪氣,也不愛説話了。
她和老師溝通,和孩子溝通,想了許多辦法,但顯然,成效甚微,整個家庭都變得焦慮了。直到接受我們採訪時,羽希仍然希望不要提到是哪座城市哪所學校。
“要不,帶孩子去農村?”看着電視的她一個念頭閃過。
第一次到斯民小學時,她覺得這裏真偏僻啊。這是在諸暨東南部,東白湖庫區,青山綠水間一個古色古香的村落——斯宅村。但校園裏孩子們的笑臉是真切的。
2021年10月,羽希決定讓兒子先到斯民小學試讀。每天一放學,她就觀察孩子的表情,是不是比以前放鬆?有沒有開心一些?
試讀了兩個月,和家人商量以及徵求孩子的意見後,她把兒子的學籍轉到了斯民小學,她陪讀,孩子爸爸留在城裏賺錢養家。“我們是避‘卷’來的。”羽希開着玩笑,但也有一些無奈。和她有類似經歷的家長,斯民小學還有六七個。
斯劍光至今記得這些家長第一次來的情景。“斯民小學真的和網上説的一樣嗎?”“成績不好會被批評嗎?”他們帶着疑惑,一個個問題拋出。每到這時候校長總説,那先試試吧。“與其説我面試他們,不如説是他們面試我。”
去年9月開學,斯民小學又來了5個城裏的孩子。學校在各方支持下,把村裏空置的一處房子,改建成伴讀社區。伴讀社區裝修一新,一樓是休閒閲讀區、樓上是卧室和公共廚房、餐廳,月租金300元,目前有5户家庭租住在這裏。
而佳盈租的房子則在村子中間,一個大院子內住着十幾户人家,她租了其中一間,一年租金近九千。房子雖然不大,但收拾得清清爽爽。“這是我自己曬的番薯幹,你們嚐嚐。”她熱情地招呼。
和斯民小學一樣,富文小學在網上也有些名氣,特別是它有點夢幻的校舍,是由中國美院的老師設計的。

富文小學的同學們正在操場上踢足球
“我們希望孩子多一些體驗,而不是重複做題。”曉璐兩年前帶着兒子從附近城市來到富文小學。其實,在原先的學校,孩子成績算不錯,但背後是,老師管得嚴、家長盯得緊,實在有點累。
也是真正到了學校門口,除了漂亮的建築,操場上孩子們飛奔時的笑容才讓她覺得,這也許就是她想給孩子找的學校。很快,她帶着孩子跟校長見了面,決定轉學。
在富文,不少村民的房子也租給了帶孩子來上學的伴讀家長。“在我們村子,年輕人大部分都走了,許多房子以前只能空着,哪裏想得到還能租出去?”當地人發出感嘆。
二
浙江省特級教師何夏壽,每學期都專門抽出兩週到富文小學來上課,組織學生成立文學社,進行童話創作。“可能是因為平時和大自然接觸得多,從字裏行間看得出孩子們很有靈氣。”何夏壽説。
事實上,富文小學的課程和城市裏的學校有所不同,倡導“為生活做準備”,常常與鄉村勞動、時令節氣、民俗文化等元素結合起來,開設了竹玩、園藝、二十四節氣等課程。
每個班兩名老師包班,負責上語、數、英、科等課程。學校鼓勵老師們挖掘與生活息息相關的內容,推行主題融合教學,打破學科邊界。

同樣的,在斯民小學,上午學習國家課程規定的學科知識,下午開展由學校、家長、社會機構三方共建的美育課課程,如書法、繪畫、音樂等。“半天不上學科課程,在之前的學校想都不敢想。”一位家長説。
斯民小學有一門特別的課,認識《詩經》裏的植物。一週背誦一首詩經,認識一種植物。
給學生上課的林婕是一位植物學愛好者,第一堂課她給學生布置的任務是在校園裏找到幾種代表“薇”的豆科植物。在林婕眼裏,植物是孩子們信手拈來的玩具,讓學生更深入瞭解中國傳統文化,融入大自然。
學校也開設了農耕課,直接在村裏開墾了一畝六分地,一畦一畦的菜地收拾得整整齊齊。去年冬天種下的菠菜、生菜、蠶豆、大蒜,隨着春天的到來已然收穫,現在地裏豌豆苗長勢喜人。
羽希和佳盈從田埂上走過,指點着不同片塊,這是哪位小朋友栽種的,那是哪位小朋友培育的。她們笑着説,我們倒在這裏捲起來了。旁邊的茶園正準備搭一座樹屋,做什麼用,老師完全讓孩子們來設計方案。
校長斯劍光説,“帶孩子從城市裏來的家長,對教育通常有自己的見解。吸引他們的不僅僅是學校的顏值,我想,他們更看重的是鄉村學校小班化的優勢和相對寬鬆的教育環境。”
三
那麼,從城市來到農村上學,這些孩子適應嗎?
富文鄉中心小學家長們印象深刻的是學校的毅行。“我們的春遊秋遊是毅行,全校同學只要沒傷病的都參加,往返十幾公里孩子們全都自己走。”曉璐説,一開始不敢相信孩子們能走完,但大部分都堅持下來了。
羽希在朋友圈設置了一個主題,用來記錄兒子的變化。“今天路過原來的小學,看着曾經熟悉的地方,我逗兒子,明年你回來吧,你看這裏多好,校園又大,小朋友又多……”但兒子馬上岔開了話題,説還是想在斯民上學。
還有兩件事情也令羽希感觸很深。在斯民小學讀了五週後,兒子主動練起了很久不彈的鋼琴,從一開始的磕磕絆絆,到能彈奏比較完整的曲子。“説明他正在重拾對於學習的信心。”羽希説。
過了幾周,兒子又給了她一個很大的驚喜,他説百家姓裏沒有“斯”姓,然後有聲有色地完整表述了第一個斯姓的由來。“這是以前沒有過的情況,他開始有了表達欲。”羽希一篇篇地記錄着,看着兒子一點點變化,她也稍稍鬆了一口氣。
“每個孩子身心發育的速度不一樣,我們的孩子比較慢,我們需要度過這比較困難的一段時間。”羽希説,內心還是有一些矛盾,但看着兒子每天都很開心,總算暫時放下了焦慮。
劉峯夫婦又是另外一種情況,他們從一開始就打算給孩子強化古典的薰陶。這在普通的學校裏,很難做到,因為沒有那麼多機動的時間。
他説: “斯民小學的教學氛圍我們很喜歡,孩子既能感受集體教育的氛圍,每天下午又能發展自己的愛好,去研讀經典。”
作為一位四年級小胖墩的媽媽,佳盈在意的還有孩子的身材。她自豪地拿着孩子的照片簿給我們看。這是來的第一天拍的,這是前幾天拍的,她説,孩子變瘦了,字寫得比以前好了,自信了。
“他們家孩子,拿起鋤頭就很開心,可皮實了。”大家在一旁開玩笑。
有時,佳盈會悄悄跟之前同學的家長要幾份城裏學校的卷子,“能做七八十分,夠了!”她知足地説,不用和以前一樣,一分一分去計較了。
“孩子確實放鬆下來了,老師不會因為成績對學生和家長有偏見。”一位家長説,每個班級只有不到10名學生,孩子的一點小變化都會及時反饋,不僅僅是成績。
四
對家長來説,帶着孩子從城市到農村上學,更像是一場“反內卷”試驗。
浙江師範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周曉燕關注到了這個現象,“雖然目前還是少數家庭的選擇,但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社會上部分家長對孩子成長的期待值正在發生變化。”周曉燕説,這些家長以80後為主,他們對孩子的教育觀念的轉變,可能因為受到自身成長經歷的影響。
“也不一定是要反內卷,其實就是想給孩子一個順利成長的童年。”正如一位媽媽所説 ,“如果孩子在鄉村小學找到自己的節奏,愛上了學習,就説明這條路對這個孩子是合適的。”

斯民小學的老師和同學們
“雙減”之下,為何部分家長依然會做出這樣的反向選擇?周曉燕認為,減少作業量、減少課外學習、減輕學習壓力只是走出了第一步。接下來更要關注的是,在把“量”減下來的同時,如何把“質”提上去。就學校而言,要進一步從提供優質教育入手,讓學生更有質量地學習,更有滋養地成長。
在和家長的交流中,我們反覆聽到一個詞彙是,鬆弛感。在這裏,沒有反覆的刷題、沒有嚴苛的排名、沒有孩子之間家長之間的“內卷”。對這裏的家長來説,從城市到農村,是他們現階段所能做出最適合孩子的選擇。
不過家長們仍然清醒。“在這裏讀書,對培養孩子的適應、動手、思辨等能力確實有益。但也要認識到,孩子在學習方面可能沒有那麼全面系統。將來他們還是要走出這個村子,去面對更大的社會。”一位媽媽説。
“校長,斯民小學能辦初中嗎?”在輕鬆氣氛中看似隨意提起的一句話,卻道出了部分家長的迷惘:小學畢業後,孩子們應該去哪?可以去哪?
“還不知道,要麼回城裏,要麼送出國。”羽希説。家長們不時會擔心的是,這樣回去,孩子能適應嗎?
斯民小學的城裏孩子都還未畢業。富文小學已經有一些城裏來借讀的孩子畢業了,或許可以給出一些答案。他們中的一些繼續留在淳安當地學校,也有回到原來的城市去上初中的。
富文小學書記姜蔚穎説,“從目前家長反饋的情況來看,這些孩子各方面適應得不錯。”上學期她和其中一位回城的男生媽媽交流過。那位媽媽當即發來幾張照片,告訴她説,孩子的學習能跟得上,學校的活動也都會主動報名參加。
從城市到農村,家長們看似不平常的選擇背後,是對小而美的鄉村特色學校的認可,是對更多元的成長道路的認可。
(根據採訪對象意願,文內家長羽希、佳盈、曉璐、劉峯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