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大一統理念跟帝國理念完全不兼容_風聞
伍麦叶的熏笼精-作家,文化学者-03-05 16:52
寒竹先生的《中國曆代王朝為何不應稱帝國?》指出:
“最根本的區別就是中國的大一統理念跟帝國理念完全不兼容。”
他非常精彩地給出了要點:
“皇帝、帝制是指一種政治制度,而帝國是指一種武力建立起來的征服體系。”
接下來我要運用文科生的感性,談一談我的想法。
嚴格説來,我沒有資格進入相關領域,既沒有相關的學術訓練,也沒有基本的知識儲備。然而,兩三年來看着中東媒體上談論中國,實在是太感觸了,因此忍不住要吐槽。所以,下面的言論不具備學術研究的方法。
我的想法如下:
首先,在西方,以及西方意識形態控制的世界如中東,存在着“帝國想象”。西方有種普遍的確信,認為他們那裏是以羅馬帝國為帝國的藍本。但我認為,西方近代文化是以大英帝國為藍本。所以,帝國想象其實是依據大英帝國展開的想象。然而,在帝國想象中,大英帝國也是一種想象出來的幻影。
從伊麗莎白一世到蘇伊士運河危機,大英帝國的歷史非常複雜,但是,“大英帝國想象”將其簡化為單純地持續武力征服的歷史。此一想象不是幾句話能説清的,其中,英國人自己就是最積極的創作者,典型如薩克雷的《名利場》,如今重讀此書,真是折服於其意藴之豐富。
利用並不符合歷史實情的大英帝國想象,西方人向上推,打造了羅馬帝國想象。再觸類旁通,發現了人類歷史中的各種帝國,打造了對各個帝國的想象,其中非常重要的就是中華帝國想象。集大成之後,便完成了帝國想象。
在一向的討論中,我們有一項默契,那就是以為圍繞帝國的各種現象都是完全理性的;更嚴重的是,新中國的人們誤以為,世界上關於帝國的各種言説和演繹都是無神論的,是無神論者們在言説、討論和表現帝國。
我們以為,在西方文化中,帝國只是一項中性的概念,知識分子們僅僅利用其描述某一類現象,它僅僅與歷史研究有關,也僅僅與現實中的帝國主義有關。我們知道,帝國的概念之下藴含了全套的意識形態,但同樣誤以為,那套意識形態是理性和無神論的,也是徹底祛除了歐洲文化中的封建觀念的。
然而,在西方文化中,帝國實際上是特別複雜的現象,或者,學用當代阿語知識分子喜歡的概念,帝國是特別複雜的“存在”。關於它的現象之一為:在近代西方文化中,形成了極為強勁的“帝國迷信”,我亦稱之為帝國神教。
霍布斯鮑姆有一道洞見:
“帝國是一種良好的意識形態黏合劑。”
歐立德則對帝國飽含情感:
“縈繞我們心頭的名詞,那就是empire,或者説“帝國”。” “事實上,只要我們留心,它似乎無所不在——我們説的語言、吃的食物、穿的衣服、聽的音樂、我們的娛樂——帝國無處不在。”
這兩句表白,確實反映了西方以及西方控制下的世界的現實,但,到目前為止,在新中國卻沒有類似的情況。中國青年的普遍反應,是覺得西方人魔怔了。但歐立德卻根本想不到,中國人民完全沒有與他同樣的感情,他想當然地認為,中國人民與他一起構成了“我們”。
西方的帝國論者瘋狂地討論民族國家與帝國之間的複雜關係,如前節所述,有相當一部分人的觀點是,帝國才是最為普遍的形式,最高級的形式,最必然的形式,真正有效的形式,而民族國家則是更為低級的形式,是遠為無效的形式,在等級上比帝國低至少一級。其實真正的含義是,帝國是神聖的,具有神聖性,但民族國家則不具備神聖性。
西方學界有大量討論,當“上帝死了”即宗教失去統攝力之後,當傳統社會的很多制度和精神力量也崩潰之後,當世界各地的原有文化生態遭資本主義與帝國主義破壞之後,很多地方,或者説幾乎所有地方,都依靠西方發明和發展的“民族國家”來重新組織國家和社會,依靠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建立所謂的現代國家。《想象的共同體》指出,民族國家成為了人們認同的對象,人們依靠民族國家認同結合在一起,並且形成精神上的安寧,既形成對外界和他人的認同,也形成自我的認同;但民族國家卻往往是各種機緣形成的。(恕本人水平低,把複雜的理論卡列寧化了。)
那麼,是不是可以認為,在民族國家作為觀念與實體萌芽、成形、普及的同時,還有一個對偶性的觀念,那就是帝國。與民族國家同時,帝國作為一種觀念經歷了一樣的過程,只不過,西方世界堅稱帝國自古存在。《帝國的終結》就認為,近代的民族國家是帝國崩潰之後的產物。此般堅稱本身就是非常醒目的現象,與西方歷史上的“imperium”有種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糾纏。
也就是説,與民族國家的建構並行,還有對帝國的建構。在西方,當宗教的作用消失的時候,一方面人們利用民族國家來重新組織社會,一方面,又發明了帝國想象,來代替宗教。
隨之,不僅產生了民族國家的想象的共同體,同時還形成了帝國的想象的共同體,而後者的情況要更為複雜,更難討論。帝國的想象共同體的成員,既有空間中的,也有時間中的,無論在空間上還是時間上都是跳躍的。其中歷史比較長的、在今天顯得觀念比較保守的共同體,就是那一羣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這就是為什麼,歐立德要像傳教士一樣循循善誘,非逼着中國史學家改宗皈依。因為西方早就把中國拉進了一個帝國的想象共同體,並且是功能重要的一員。中國人卻拒絕帝國認同,拒絕那個共同體,那是不成的。此事無關歷史,而是關乎信仰,關乎想象共同體各成員的大義名分。
在帝國想象與帝國的想象共同體形成之後,也或者形成的同時,還形成了帝國迷信。那一迷信帶有很多宗教的特徵,因此,我亦稱之為“帝國神教”。所以,我們中國文化人休想打得過歐立德,畢竟他是帝國神教的原教旨信徒在維護心靈裏的信仰,你很難打得過宗教信仰,更打不過原教旨分子。
帝國迷信毫無疑問是帝國主義的產物,但卻不等同於帝國主義。它也是與共產主義、反殖民運動相伴生的現象,乃至是(新中國史學一度主張的)資產階級革命的伴生物,但同時是後者們的對抗物。不能説它是帝國主義者用來麻醉人民的工具,因為帝國的統治者同樣是這種迷信的信奉者。
帝國迷信像往昔的一神教一樣,在帝國主義控制下的世界,充斥了每一寸空間和每一秒時間,俘獲了幾乎所有人,一如歐立德的抒情透露的真相。民族國家人人都有權利要求,從蘇格蘭人到庫爾德人,但帝國卻是為數甚少的“天選”民族的特權。可是,帝國主義控制下的世界,那些註定只能成為帝國征服對象的人們,卻也徹底沉浸在帝國迷信裏。甚至不妨懷疑,帝國迷信就是西方現代文明的一部分。
帝國迷信的內容非常粗俗和粗野,與一切複雜的思想都毫不相干,儘管,它往往深藏在各種貌似嚴謹、貌似複雜、貌似理性的思想活動之下:
帝國是人類文明的最高形態,它不是政治形態,而是文明形態,並且是終極的文明形態;民族國家不是,並且在文明等級上低於帝國。帝國是歷史的終結,在帝國出現之後,不可能再發展出更完善的文明。人們的一切努力都該朝向帝國。同時,帝國也是歷史的起點,早於民族國家和其他國家形式出現之前,它就已出現。
至於帝國迷信——帝國神教的教義,核心就一條,征服,武力征服。帝國就是征服,征服就是帝國,二者是同義反復。因此,征服也是人類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是文明的最高形態。所以,很難説,究竟帝國是神,征服是神的化身,還是征服是神,帝國是神的化身,二者是一對聯體的概念。帝國與征服,都等於絕對的暴力,於是,帝國、征服與暴力形成了三位一體。
帝國與征服的區分在於:
帝國是一個實體,或説是體系,但征服同時包括實體、羣體和個人。所以,對個人來説,成為征服者,是一個人能達成的最高境界,對羣體也是。
征服倒是有所細分:
第一步是武力征服;
然後是rule——統治,rule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治理,文景之治不算rule,鎮壓印度大起義、鎮壓茅茅運動才算。即,rule是反覆使用武力鎮壓被征服民族,用武力強迫他們臣服,接受奴役;是征服之後的繼續征服。
rule****也包括對被征服民族無情奴役,掠奪,殘忍對待,把他們當做奴隸,建立種族制度,施行種族壓迫,甚至種族滅絕。
帝國迷信裏還有一個重要概念,擴張,它與征服大致重疊,但又不盡相同。人們想到擴張的時候,反應是在空間上的拓展,開疆拓土,因此擴張包括更多的內容,不僅僅是武力征服,也包括經濟、文化等方面的侵略和霸佔它者空間。
就這麼直率不做作。
如果細究起來,這一迷信倒也還包含其他非常重要的內容,如,它是一神教的產物,相信神選:帝國和征服者都是神選的結果,被征服者也是一樣。如前節分析,《拖家帶口去征服》一片的重要內容就是給觀眾灌輸這一觀念——“星星已經寫出來了”。
網友凜冬在我公號上看到相關討論後,總結犀利:
“所以西方所謂的“帝國”可能是個實體或者類似於精神體一樣的“神”對吧,而這個“神”,萬物都是祂的意識,也包括“帝國”內部的人,我的天,這是什麼國擬拜神教。”
在近代西方文明裏,帝國是“祂”。
關於帝國神教的內容為帝國、征服、暴力的三位一體,可以從美國作家芭芭拉·W·塔奇曼的《驕傲之塔:戰前世界的肖像(1890——1914)》裏的一則事蹟感受到:
“1897年,維多利亞女王登基六十週年的光輝的夏天”,平庸的時任桂冠詩人奧斯汀和佩吉特夫人、温莎夫人“決定輪流説出各自心目中天堂的模樣。奧斯汀的想法很高尚。他希望能坐在花園裏,不斷收到電報,交替地宣告英國在海上戰場及陸地戰場獲勝的消息。”
當時英國已經是有史以來“版圖最大”的帝國,但那位桂冠詩人仍然夢想着帝國持續地征服,實施武力統治,永不停息。
關於西方近代的諸多情況,包括一戰,二戰,希特勒,各國學者都從各個領域入手,進行了深入的分析。不過,大多數情況下,人們都是設定當事人的思想與行為全然是理性的,甚至是無神論的。或者,人們在明知研究對象並非全然理性,但卻仍然把對象當做全然理性的事物去分析。像希特勒,我們這裏其實都是在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把他當做一位無神論者去分析。
研究者不僅自己力圖客觀,進行客觀的分析,同時假設當事人的行為也都是客觀和冷靜的,或者,只分析事物當中理性的部分。諸如分析希特勒在一九三零年代末期“不得不”發動戰爭的各種客觀因素。
關於非理性的因素,也有好多研究,但帝國迷信的統攝力,尚不在其內。
然而,一旦把帝國迷信作為考察西方近代史與文化的因素之一,很多情況在我們眼中就會馬上不一樣了。
我們立刻發現,帝國迷信在西方世界確實無處不在,把歐立德們的語言、食物、衣服、音樂、娛樂填充得結實。
首先,最明顯的是,西方文藝中,帝國迷信無所不在。在以好萊塢電影為領軍的歐美電影中,對帝國的狂熱是思想資源之一。典型如二十世紀的童話、天真而壯麗的《星球大戰》三部曲(最初三部),實際上講的就是“征服之後的繼續征服”,即rule——統治。不過,盧卡斯相信普世價值,也或者,他相信他相信普世價值,所以故事是帝國與共和制的衝突,婆羅門(公主)、剎帝利(絕地武士)、吠舍(福特船長)、首陀羅和達利特(各種奇形怪狀的星際居民,在後續影片中,那個星際帝國甚至存在着奴隸制)中的勇敢者反抗帝國統治。斯氏盡力表達對共和的支持,但共和制在片中卻不討喜,而黑武士與帝國軍人的形象,則承載着創作者朝向帝國的敬畏。也因此,整個系列下來之後,達斯·維德的形象會那麼悲愴,打動了無數傻小子。
近年有部美劇《太空部隊》因為特殊因素吸引了中國年輕人的注意,其中有個悲涼的喜劇角色,二星上將格雷戈裏將軍,是個瑣碎庸碌但善良的禿頂男人,毫無軍人氣質,讓人看了不忍。在第二季第一集,他與同伴們一起,接受軍方聽證,為男主內爾德將軍及太空部隊辯護。格雷戈裏將軍忽然變了個人,面對滿堂同袍,朗誦道:
“噢,船長,我的船長,
我們險惡的航程已經告終,
我們的船安度驚濤駭浪,
我們尋求的獎賞已贏得手中。
港口已經不遠,鐘聲我已聽見,
旌旗為你招展,號角為你長鳴。”

在好萊塢的薰風裏,這種帝國情結也流傳到全世界影視當中,包括近年的中國。
其次,帝國迷信有力地塑造了西方人的歷史觀。那幾個一人王朝的帝國,在西方,地位反而最高,接受最高的讚美和崇拜,就因為它們是一位猛男快速打下來的,完美地展現了征服的“相”。那幾個一人王朝的帝國,只有打打打,根本沒有帝國穩定之後不可避免的“統治”,所以有種純粹的美,處女般的美。無論軍事行為,還是軍人們本身,都勇武而高潔——想一想人們説起古德里安將軍時的快感。相比之下,統治卻又麻煩又難看。
在這裏其實可以展開分析。《拖家帶口去征服》裏,把男主塑造為僅僅具有軍事天才,但毫無政治頭腦,始終是個單純的大男孩,對妻子、兒子、親信、民族和帝國都無比忠誠,除了擅長打仗,其他一切不懂。統一民族、前往帝國,是金啓發他的;征服歐亞,是甘靈替他策劃的,正所謂“此兒為書生教壞”。但是,只要任何涉及軍事藝術的東西,他馬上就能察覺其價值,帝國驕民點火藥迎賓玩兒,他一見就意識到其非凡的潛力,最後發展出火炮部隊,一如二戰前西歐各路戎裝英才領悟機械化部隊的意義。
歷史原型是一位非凡的人物,絕非只懂戰爭,所以逼得我們希望自己是一位中國皇帝,把整個劇組都拉到菜市口兒打板子。但是,如此將軍事人物理想化、純潔化,乃是西方文化的普遍做法。二戰以來,西方文藝便帶着全世界,將納粹德國軍人描繪成只為戰爭而生的潔淨羣體,把他們與納粹德國的邪惡暴行切割。西方為他們辯護,乃是為征服者辯護,為征服辯護。集中營是邪惡的,但以服從為天職的德意志軍人穿着帥氣的軍服,氣質冷峻,宛然戰神的更新版,讓世間得見鋼槍鋼甲傾國傾城之美。

同為上世紀六十年代優質好萊塢影片的《將軍之夜》,把納粹德國軍人們表現得彷彿是一個單性世界,他們都是單性繁殖出來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