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電影《正義迴廊》,是一部非常“複合“的電影(下)_風聞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03-05 13:19
影片的第二部分,陪審團成為了非常重要的存在。由不同階級、性別、年齡,甚至--暗示性的--性取向的各人組成的陪審團,成為了香港社會的縮影,既是司法系統的一部分,也擁有廣義大眾輿論的代表性。雙方律師對於張顯宗的選擇性舉證,法官在其中的態度,是純粹的司法視角與標準,而陪審團的討論和結論,最終引導團隊意見之人的身份劃定,則成為了另一個側面,共同組成了審視與評判張顯宗的“外部標準”。在庭審的段落中,陪審團的記錄、傾聽,始終與律師一邊保持着並列的剪輯關係。並且,每一次的庭審後,導演也永遠不會忘記加入陪審團討論的內容。
在庭審的初期,陪審團與律政隊伍一樣,都有着對暴力表象的過度關注,以及突出其兇殘後的簡單判斷。在陪審團的討論中,有人提出“殺死父母還用説別的嗎”,也有人對犯案的瞭解全部來自於八卦雜誌,除了年輕男女之外,盡是藉助間接陳述與反感暴力後的粗糙結論。而此時被他們宣判的張顯宗,則始終出現在後景中的電視畫面中,分辨率模糊,表情模糊,暗示着陪審團對其全貌的忽視。而在另一邊,法官則拿出了例行公事一般的態度,甚至説錯了重要的證物名字。這讓人想起了抓捕張顯宗時叫不出死者名字的警察,共同説明了司法者對案件中人的不夠重視,彷彿自己不需要關心兇手與死者其人,只需要完成抓捕和判刑的程序即可,其定性早已在“查案”與“庭審”的環節之前便已完成。他們的行為方式,正是年輕男陪審團成員,在該段所提“相信人還是制度”中的後者--不需要挖掘太多,只要依照制度走完程序即可。
作為呼應,雙方律師的辯論和舉證,也都只是圍繞着“暴力”的表面。作為陳述畫面的一個個特寫鏡頭,全部聚焦在兇器與罪案計劃書的上面。這看上去是“客觀”,實際上卻過於簡單,是年輕男人提出又否定的“剃刀理論”,剔除了對兇手本人的可能性假設與挖掘,只留下確定的東西。而在錯綜複雜、人心糾結,且涉及到關天人命的兇殺案中,這樣的處理符合最簡化的制度,卻無疑是不夠“正義”的。就像年輕男人指出的那樣,認清兇手的表裏全貌,才能更好地找到犯罪動機,完成謀殺的定罪,實現真正的正義審判。“錯殺一個人比放過一個兇手更嚴重”的“無罪推論”,更是在另一個角度上的證明--重視被告人的一切真相,才能規避冤案,因此相反的做法也就談不上“伸張正義”,實則輕視人命。
隨着年輕男人的觀點提出,審判來到了一個短暫的好轉階段,對張顯宗的內心動機開始重視起來,並嘗試着挖掘他在家庭中的壓抑痛苦。在陪審團一方,始終重視張顯宗的年輕男女佔據了上風,引領了其他人的態度,熱烈地討論着張顯宗承受的種種壓力,尋找他殺死父母的心境來源,對絕對反向存在的高階級中年男人,形成了氣勢上的壓制。
更重要的是,在庭審環節,以律師為代表的眾人也展現出了關注點的轉變。作為一大提示,我們看到了第一階段中“黑白色的現實場景”在此處庭審的再現。如前所述,藉由色彩和時空形成的二重全貌,隨着張顯宗的被捕而消失了。前者是張顯宗壓抑自我的表,説明着他的痛苦。此時,在張顯宗的弟弟和律師的交流中,它則以二人主觀性陳述的方式再次出現了。這已然説明了旁人關注點的變化,又有着非常具體的表現。最開始,弟弟只是在回憶張顯宗發傳單的樣子,敍述張顯宗“無感“狀態下的行徑,以及想要殺死自己的“兇手”一面。然而,張顯宗的完整心境也體現在了此時的敍述中,先是扭曲形態的“色慾”,偷拍了表姐的露點照,隨後則是積極的一面,與“痛苦”相輔相成的“親情”,親情的缺失才帶來了痛苦,表現為是他對殺死哥哥的放棄。無感與親情,負面與正面,就此混合了起來,呈現出張顯宗的心境全貌。
對比第一階段的黑白場景,此處的弟弟無疑更進了一步,關注到了此前被自己在敍述中忽視的,張顯宗內心的另一側面。上一個尋人段落中,張顯宗便對此有所流露,但卻被弟弟忽視了。回憶段落的結尾,也正是對張顯宗待遇變化的畫面強調:此前,站在樓梯上的二人始終以各居高下的全景與仰拍俯拍的特寫出現,張顯宗在影片開頭受到的階層壓抑依然存在,而在最後,樓梯的全景橫置了過來,讓兄弟二人打破了高下之分,變成了平行的關係。而與弟弟保持交流,共同引導出這段回憶的律師,便也自然帶上了同樣的轉變,在此後的獨自陳述中反覆強調了張顯宗在家庭中的痛苦。轉移房產所有權的黑白段落,在他的敍述中再次出現,也與弟弟的陳述部分一樣,展現出此前未曾展示的“被壓抑的痛苦”之真實:張顯宗走到外面,憤怒地捶打了垃圾箱。
黑白現實段落以“隱秘真實被挖掘”形式的再現,意味着現實中庭審者態度的巨大變化。張顯宗的內裏,可以被拿到現實的外部環境中表現了。甚至,張顯宗在現實中唯一的完整自白場景,與表姐的雨夜相會,也出現在了此處的庭審中。弟弟抵達時的雨傘特寫,始終出現在牆壁上的雨幕影子,進行了環境的對應。隨後,導演操作了光線效果,讓四周處於全黑,只集中於表姐和律師的眼睛,讓她們此刻的表述流露出了聚焦的意味:排除一切,只圍繞張顯宗的內心。作為關注對象的,只是表姐敍述中,張顯宗對錶姐的自白畫面。逐漸縮窄的畫幅,讓畫面中只剩下了張顯宗二人,再次表現出視點的聚焦。
作為對此的表現,“非外部”、“非現實”的段落,與外部現實的部分打破了分界,產生了聯繫。在弟弟敍述的時候,導演穿插了張顯宗接受表姐朋友問詢時的畫面,讓他對弟弟和父母的表達與弟弟的言辭相結合,彷彿二人建立了心靈上的問答交互。“無旁人,獨立電話,背景簡單”而封閉的張顯宗部分,由此進入了外部的眾人關注之中。
此外,第一階段中“非真實身份與幻想”的彩色段落,也開始進入了庭審空間,突破了此前的“試鏡和幻想”之架空侷限。這也是這一階段的最重要手法,意味着張顯宗的主動性轉變。此前,他的情感依靠外人的推測而得出,自己則更多是以沉默呆坐的鏡頭出現,被動接受着外界集中於“殘暴”的審視評判。而外部視角的轉變,也促進了他自己的變化,似乎產生了一絲期望,嘗試在現實中表達自己。“情色片試鏡”的畫面,與走上陳述席的張顯宗實現了移動的同步,讓其藴含的“情慾”之痛苦真實進入了現實,“希特勒”的演講鏡頭也出現了。此時,兩重空間得到了合一,而扭曲一面則來自於張顯宗的自我空間,而非外界的解讀與敍述---他即將走上陳述席,完整表達自己的扭曲成因,解除外界對扭曲的片面理解。
然而,這樣的積極變化,最終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在與張顯宗的會面中,律師再次回到了曾經的狀態中,不支持他的陳述決定,也再次心不在焉地討論起薯條,不想浪費時間在這裏。此前發生的庭審,彷彿只是一場虛幻的夢境。事實上,在第二次庭審中,導演已經弱化了其現實感:弟弟與表姐陳述時,環境始終是非日常的黑暗狀態,而尋人段落的最後一個鏡頭中,二人的平等關係固然存在,終究也是以一種畫面橫置的非自然狀態呈現。
而更重要的,則是張顯宗在現實中陳述的被打破。“情色片試鏡”,先是從黑白變成了彩色,意味着此前“各自獨立”狀態的打破:張顯宗身處的環境變成了二者的結合,是為完整形態在現實中的複合呈現。而“希特勒”在轉彩色的同時,也隨着哥哥和表姐的演出,以及張顯宗被提及的真實姓名,擁有了更強的現實要素,暗示着其“親情缺失痛苦“的成因。然而,負向的轉變隨之到來。情色片的鏡頭回到了黑白,張顯宗自己表達的“情慾”,因為出血與逃跑而被打破。在“希特勒”一邊,張顯宗則被打扮成部下的兩位親人怒斥,違反了“納粹領袖”的人物設定,演出失敗了。
由此可見,張顯宗自己表達的完整自我,特別是“有其痛苦成因的扭曲”,一旦被放置到現實環境中,最終還是要被破壞的,因為外界並不希望看到扭曲的可被理解。此段落的最後一幕,是對此的最佳強調:張顯宗站在了陳述席上,扮相與佈置帶着納粹的要素,但被其帶到此間的,卻只是哥哥和表姐對此的“逆反”---掐着他的脖子進行怒斥,毀壞了他自己而非他人帶進法庭的“希特勒”,也重新將他視作了單純的罪犯,其“打壓”回到了開頭的家庭關係。更進一步地,導演徹底推翻了這一切的現實基礎。它們其實只是張顯宗的幻想畫面,他實際上只是坐在原地,並沒有任何動作。身處於外界壓力下的他在現實裏能做的,只是隨後的放棄陳述而已。
最後,導演更是剝奪了張顯宗的“非現實幻想”,讓表達內心慾望的後者,從完全獨屬於其個人而具有準確性的狀態,同樣變成了外界對其主觀的侷限認知。“被認知,而不再是表現自己”的張顯宗,也正是他在此刻現實中的待遇。首先,陪審團敍述了張顯宗和希特勒的關係,“希特勒”首次以本人想象之外的方式登場,張顯宗與真正的希特勒交替出現,自我幻想的力量被弱化,“被外界旁人認知”的屬性出現。而後,我們則看到了它與現實的關聯:依照旁人敍述而行的張顯宗,身邊跟着自己的弟弟和表姐。這無疑是對張顯宗此前未遂之事的逆反--他試圖進行陳述,幻想畫面與現實移動相同步,將幻想空間帶入現實,最終因放棄陳述而失敗,幻想畫面確實與現實擁有了同步,卻已然成了陪審團和律師的敍述,不再屬於他自己。張顯宗的爭取,引發了更徹底的毀壞,他失去了一切的自我陣地,只能在現實中接受旁人的主觀評判。
與之相對應的,是陪審團對張顯宗在認知上的轉向,此前一度產生的“分析各種可能性後體察全貌”,變成了對各方律師觀點的站隊選擇。這首先體現在了對張顯宗的態度上:三個精神病醫生的證詞與陪審團各人的表態達成了平行的剪輯關係,讓他們對張顯宗“有無精神病,內心痛苦是否合理”的各種判斷,成為了在各方醫生推定下的站隊結果,而並非獨立思考或綜合全部意見後的結果。而在整體傾向上,陪審團也出現了轉向,認為張顯宗“不足以共情”的觀點重新佔了上風,傾向於“制度即是如此”。對其原因,導演也進一步擴大了“外界”的範圍,讓一名陪審團成員在電車上看到了乘客手機中的案件報道,聽着其中關於兇殘暴力的解讀,突出了她受到的影響。
如此一來,陪審團便不再具有全面把握表裏的能力,只會根據自己傾向的某一局部而做出法律上的宣判。由此執行的結果,必然不是所謂的“正義”。值得注意的是,藉由精神病醫生與陪審團討論的平行剪輯,導演也同樣強調了律師一方與陪審團的一致侷限性。律師由於負責不同當事人,自然會將事件解讀方式引導向對自己有利的一邊,抹除其他的部分,就像年輕男人所説,“他們找到的證人必然是有選擇性的”。在對精神病醫生的問詢中,我們已經看到了這樣的內容:一方律師為了證明張顯宗的“有意暴力”,讓醫生強調着疾病無法判定的結論,而另一方律師則為了當事人,強調了醫生問診時間不足的疏忽,在精神病與否的判斷上完全處在兩極化的定性之中。完整的真相,自然不會是如此極端的。
有趣的是,在這個階段,唐文奇的作用被強化,成為了表現庭審“立場選擇大於真相再現”的關鍵存在。他從張顯宗的“被動”同質者出發,隨後走到了比張顯宗更遠的“表達自我”位置,最後卻又被打回到了與後者結局一樣的狀態。
最開始,唐文奇與張顯宗一樣,只是在庭審中以聆聽者的鏡頭出現,接受着外界對自己的解讀。在這裏,雙方律師對他解讀的偏頗,構成了他與張顯宗同樣的“被主觀性認知”狀態,並引導着證人做出符合自己需求的回憶和證詞。一方律師,將他定性成了“暴力的有罪者”,與張顯宗的待遇一樣,自不必多説。而他的辯護律師,則似乎是對“非暴力”的發掘者,試圖證明其的無罪。
看上去,女律師並不停留在表面的暴力罪行之上,甚至似乎成為了唐文奇的同伴---她強調了證人對唐文奇的鄙視和敵意,特別是警察的嚴刑逼供,這正是唐文奇在犯案前的悲慘遭遇。在警察拷打唐文奇時,鏡頭給到了憐憫不忍的年輕警察,讓二人成為了積極的關係,而為其出頭的女律師,彷彿也是他們的夥伴。然而,她其實也只是“為了完成辯護工作”而已。與唐文奇初會時對浪費時間的不耐煩,讓她與對張顯宗做出同樣反應的男律師一樣,都並非真正關注犯人與事件全貌的存在,只是站在各自立場與傾向之上,進行着主觀性選擇去判斷而已---庭審中,斷定張顯宗是暴力者的男律師,對一切證人均表示“沒有問題”,幾乎放棄抵抗,而另一邊的女律師,則只是強調唐文奇的痛苦,徹底否定了他的犯罪。兩名律師在無視完整真相上的一致性,在休庭段落也有所呈現:一邊,男律師解釋着自己對張顯宗的判斷,而在他描述下出現的女律師則背向鏡頭,出庭扮相被嚴重弱化,暗示了其並非“法庭正義維護者”的實質。
在律師的主觀性認知下,唐文奇無法獲得完整的再現,便引導出了下一階段的行為。他無法忍受證人們對他的片面説法,與此前的張顯宗一樣,決定自行陳述,甚至更加堅決,沒有半途放棄。此時,屬於純粹自我表達的空間,又一次出現在了現實中。張顯宗自白罪行的大雨,如前一般地降臨在了法庭上。而唐文奇的表述,也如同張顯宗試圖陳述時一樣,伴隨着個人空間的現實性增強過程---先是回憶畫面與庭審畫面的並列,隨後對他問話的女律師進入了回憶空間,最後則是他的動作與言語在兩個空間中的完全同步,逐漸地完成了主觀回憶與客觀現實的合一。特別是,在回憶到警察逼供的部分時,唐文奇複述下的段落變得更加完整,與此前警察作證時的片段形成了對比,前者從“被解讀”到“自我表達”的轉變,事件局部到全貌的轉變,由此完成。
然而,唐文奇看似來到了比張顯宗更遠的自我表達程度,卻迅速如後者一樣地遇到了“證偽”的結果。在他的前女友作證時,導演已經有所暗示,給出了“他的記憶力不好”的信息。這就讓唐文奇的回憶有了不真實感,不應該如此完整而詳實。這可能是他掩蓋罪惡的手段,從而破壞了其完整真實性,並引導出外界對其判斷的主觀性侷限結果。同時,這也可能是女律師暗中指導他的結果,便不再屬於他的自我表達。作為其延伸表達,此前進入現實的個人空間,也產生了進一步的變化。在最後一個“二人吃飯”的空間中,男律師一邊説話,一邊走到了唐文奇和張顯宗的身邊。這看似是對此處現實感的加強,但卻與此前的唐文奇回憶有所不同,不再是由唐文奇的大段敍述而形成,話語權反而交給了男律師,從而成為了後者對唐文奇回憶的外來解讀,原本可能存在的自我表達之完整性,就此變成了他人的主觀認知結果。如張顯宗時一樣地,唐文奇的個人空間被拿到現實中,最終也失去了原有的自我屬性,説明了他在現實中必然淪為他者主觀判定對象的命運。
對唐文奇身處各方不同立場之主觀認知的狀態,導演有着比張顯宗更加細緻的表現設計。如前所述,女律師與男律師,基於各自需求,對唐文奇有着兩極化的有無罪觀點,這也體現在了看似獨立的唐文奇回憶中。首先,是“吃飯”要素的兩極化。在最開始的敍述中,“吃飯”是唐文奇被張顯宗引導與逼迫的象徵。張顯宗先在西餐廳中教他吃牛排,似乎再現了初次見面時幫其面試時的平等關係,帶他一起改變底層地位,且符合了其姐説的“請他吃飯就能讓他聽話”,是張顯宗對他的引導手段。隨後,在兇殺現場,唐文奇回憶了自己在案發後方才抵達的無罪,而後便遇到了“吃飯”的變化--張顯宗讓他處理屍體,切成臘肉狀,強行遞給他臘肉飯,他則無法下嚥。“吃飯”成為了張顯宗對他的強制,並且高度對等於犯案,暗合着強迫他承認罪行,並逼他吃咖啡飯的警察。張顯宗的引導進一步變成了逼迫,他則成為了被逼迫着進入“有罪”狀態,但無論怎樣,都是被動的無辜者。
唐文奇回憶失去自我性與完整度的高潮,則出現在了張顯宗和唐文奇吃麪條的回憶中。首先,藉助鐘錶的兩次特寫,導演讓同一時空下的場景,先後以兩名律師的陳述方式,出現了兩次,這種重複便直接打破了其真實感。而在畫面內容上,兩次也給出了完全相反的內容。女律師的陳述中,提出殺人的是張顯宗,唐文奇則是傾聽者,並停止了吃麪條的動作,暗示着“不吃飯”對應的“被引導與逼迫下的被動犯罪”。而在男律師的一邊,唐文奇才是提出者,而他的動作也變成了主動的爽快吃麪,不再有張顯宗指導或逼迫下的被動性。並且,當兩名律師出現時,各自滔滔不絕,而本應是回憶陳述者的唐文奇則不發一言,內容的主導與定義者就此轉變了。
這一幕,完美地表現出了二人基於各自立場而對唐文奇的主觀片面判斷。最後,男女律師分處於白和紅的兩側對峙,後者與代表暴力兇殘之犯案的紅色對立,凸顯了對唐文奇有無罪行的兩極化判斷。特別是,女律師手裏的奶茶,以“食物”做出了暗示,説明她對於唐文奇“吃飯就會聽話”之無罪化的極端主張。然而,完整的真相,卻可能是更加複雜的。如前所述,由於唐文奇的説辭可能是對自己有罪的掩蓋,他與張顯宗的關係很可能並非如此。在回憶中,唐文奇參與兇殺前後的各個段落,始終以黑白和彩色的狀態交替出現,而在電影的第一階段,二者則分別是“被動地壓抑自我(不想殺人而參與)”與“自我的爆發(主動參與)”的代表。這樣的交替,完全弱化了唐文奇回憶的完整真實性,讓它變成了兩名律師各自引導下動盪搖擺的存在。
由此可見,無論是哪一個律師,其陳述都必然不會是完整的表裏全貌,真相幾乎不可能呈現在庭審之中。而律師與陪審團,卻正是案件的決定者。在兩名律師對峙的唐文奇回憶中,陪審團也出現在了後景中。他們如此前的庭審時一樣,始終拿着筆記並進行傾聽,但此時接收的卻不是唐文奇真正的獨立完整自述,而是兩個旁人的主觀侷限性敍述,這也正是對他們在整個庭審中接收內容的定性。至於真相,則在唐文奇和張顯宗回頭看向鏡頭的時刻,得到了凸顯---依然是開頭時張顯宗的表情,眼神模糊,表情漠然,讓人無法窺探到任何東西。經歷了漫長的庭審,甚至所謂的“回憶”,我們依然無法真正瞭解他們二人,這也正是作為辯論旁觀者的陪審團的狀態。而正義,便也必然無法被如此之人成功伸張。
在最終的審判階段,導演短暫地重建了制度的權威性,又迅速地推翻了它。在律師一邊,電影徹底展示了他們對案件的態度。一方面,是庭審進行中雙方律師看向對方的鏡頭,突出了他們基於各自辯護立場下的敵對關係,這必然讓他們對事件的陳述變得極端而侷限。另一方面,當庭審結束,三個律師卻又一起約飯,回到了和諧的關係,特別是對唐文奇的無罪表現出強烈伸張的女律師,她的攻擊顯然只是出於工作需要,而非真的堅信自己的解讀。於是,純工作態度下的極端解讀,便形成了對事實再現的雙重弱化,讓其完整呈現的可能性徹底消失於法庭之上。
而在陪審團一邊,導演似乎在最終討論投票時,給出了積極的暗示:被收走的手機特寫,意味着對外部輿論的屏蔽,保持獨立的思考,而眾人的態度也從開始的參差不一-有人感情用事,有人階級鄙視,有人只看“兇殘”,有人只趕時間--最終歸攏到了一致的端正態度,聽從了中年女人的“對得起良心”,帶來了年輕人主張的勝利。由此,最終的結果,看上去成為了綜合社會各方存在遵循各種可能性考量後的存在,具備了權威性,也突顯了“社會”與“司法系統”的正義伸張能力。
然而,導演卻在其間暗示了對其的否定。即使在最後的討論中,陪審團成員的觀點依然是從各自的生活狀態出發的,而在此前的庭審環節,鏡頭始終給到傾聽的他們,強調了他們對於庭審內容的接收,特別是對唐文奇,受到了女律師引導下其姐展現出的巨大親情感召力,讓感動哭泣的陪審團出現了非理性的極端傾向,這就削弱了視角的客觀性。甚至,其姐要求“記住我説的話”與女律師微笑的兩個鏡頭,與唐文奇的點頭畫面形成了同步的正反打,更是暗示了他當庭陳述由女律師安排的可能性,進一步弱化了其對唐文奇真實自我的完整再現能力。而當他們以場景再現的方式進入犯案場景時,唐文奇的動作也繼續以黑白、彩色的切換方式出現,顯示出他們對其行為解讀的全然混亂。
而在最後一刻,導演更是給出了非常出彩的瞬間:陪審團們齊心協力的“權威高潮”時刻,當他們即將投出貌似神聖的一票時,身處的罪案空間再次回滾到了開頭,之前本以在他們的覆盤中死亡的二老重新進入了房間,讓他們此前似乎已然明確的覆盤產生了動搖。這樣的犯案場景回滾,此前被用在兩名律師基於各自立場的敍述中,是對於“不完整事實”的表現。於是,這一瞬間便成為了對陪審團投票之“權威”的再次推翻。
在這裏,司法系統對正義的無法執行,成為了一種讓人無奈的必然---即使陪審團成員已經如此認真,如此排除了外界影響,但他們的侷限性與立場性卻並不能消除,因為其在外部社會的生活狀態,以及在司法環境的“律師基於各自立場而辯護”之運轉方式,都是無法規避的主觀性影響因素。在投票的覆盤段落中,導演保持着成員們在現實與罪案場景中的高度同步,將宣判對象帶到了現實中。而由其結果來看,被放置在現實審視下的事件,最終也只能是非完整真相的狀態,並非由人力可以扭轉。
這樣的表達,也在張顯宗和唐文奇被宣判後的部分,得到了更加明示的強化。首先,兩名律師各自表達了真正的態度,女律師表示“我只是為當事人辯護”,而男律師則説出了“為犯人的犯罪理由説話。。有時候説點真話也挺好的”,一方是不在乎自己看法的工作態度,一方則是基於個人認知而對“預先有罪推論”的主張,截然相反,卻都是主觀性的存在。而在陪審團一邊,他們和諧地説話,似乎實現了自己的使命。但最先強調“對的起良心”的兩名女子的鏡頭中,二人卻在隨着遊船而上下浮動。並且,外部輿論的因素也在此時加入,此前始終以新聞和雜誌方式進行“獵奇解讀”的媒體記者,爭先恐後地湧上,説明了其對宣判的間接引導作用,隨後被凝聚成了中年女記者的表現:對唐文奇繼續追蹤採訪,試圖挖掘出獵奇爆點。而這一切相對地,則是與張顯宗建立起真實聯繫的年輕女記者。她與張顯宗藉由旁人(中年女記者)聽不到的電話,於封閉環境中交流,也獲得了張顯宗在庭審階段中僅有的自主表達內容,更在庭審中與張顯宗達成了唯一的光線連接關係。在此刻,也只有她,在張顯宗被判有罪的情況下,瞭解到結局的侷限性,深感外部視角的誤導影響,留在了出租車上。
當然,導演也正面給出了庭審結果的侷限性。律師完成了辯護,輿論進行報道,陪審團則遙望着押送張顯宗的囚車,一起對他執行了宣判。然而,由各人解讀而明確給出的事件內容,卻隨之出現了更多的可能性。被審判嚴格劃分以“突出兇殘的有罪”與“可被同情的無罪”的張、唐二人,對應着最初“扭曲內心之彩色”與“被迫壓抑之黑白”的區分,最終卻各自展露出了反向的另一面---前者並非沒有被迫的痛苦,後者也不是全然被動的所為,實際上均是“二色空間的對等並立與交互影響”。

始終沉默的張顯宗,聽到唐文奇的無罪時怒罵出聲。同時,只在第一階段中存在的“完全個人空間“”,也再次出現,並具備了對“黑白之現實”與“彩色之個人”的結合屬性:它是隻發生在張顯宗意識中的回憶,與外界無關,是當時確定發生的事實,且在“自我壓抑的黑白”中帶來了真情的爆發。這樣的操作,是對於此前張顯宗“現實中爆發”的犯案與試圖自我陳述時的手法再現,也成為了兩重空間結合後“完整真相”的存在---二人站在最初的面試場所中,張顯宗與唐文奇一起,對着公司職員發出了同樣的爆發,顯然在情緒和行為上並沒有強迫的因素。這也讓人想到了此段落在電影開頭時的設計,二人在同一鏡頭中先後同位出現,早已暗示了其一致性。
然而,就像電影此前所做的那樣,上述的完整真相,只能截止到犯案之前的部分。並且,導演也給出了宣判之後的複雜真相。張顯宗與弟弟會面,弟弟先交代了父母對張顯宗房產的部分保留,二人也一度達成了和諧的交流,淡化了地位高低導致的家庭問題,又在最後恢復了“對哥哥的壓制”:回憶中的張顯宗戴上了手銬,弟弟則旁觀着他被帶走,背後取景説明了他對此的毫無感情波動。而在張顯宗身上,我們也再次看到了內心的複雜性--既有對罪行狂笑的“無感”,也有對“遊戲有兩關始終過不去”而“無法達到家庭水準”的動機表述。這樣的複雜性,才是完整的真相,但卻必然無法由現今的社會與司法系統所再現,也只會帶來毀滅性的結果:弟弟最終還是打破了對張顯宗的情感聯繫,掛斷電話而去,沒能瞭解到張顯宗的完整動機,更談不上或多或少的理解共情,而只是將他單純地當成了兇殘的罪犯。
張顯宗的痛哭,二人對話時“實體與鏡中面孔並列”的構圖,側面全景中隔開二人的黑牆,都是對司法對張顯宗造成結果的展示。最後一個鏡頭中,德國女人拍攝着張顯宗,意味着由痛苦而產生的“暴君希特勒“在現實裏的又一次出現,對應着張顯宗此時展示的複雜形象。而其結局也與庭審時出現的“希特勒”一樣,迅速被打破,且是更加極致的“自殺”方式。張顯宗的真實,就此徹底消亡了。甚至,與張顯宗存在密切聯繫的年輕女記者,最後也在自己的庭審中無言嘆氣,同樣成為了司法系統的“受害者”。
而在唐文奇一邊,導演也拿出了“判決後”的真相提示,就此削弱了司法系統的權威性。年輕警察再次看到了犯案現場的數學筆記,意識到此必是會計出身的唐文奇所為,他絕非表面上那般,絕不只有被張顯宗逼迫與引導下的非自我一面。由此,“外界視角”對唐文奇的現行解讀,便也被極大地否定了---他出現在記者的鏡頭中,以此前由司法視角下被判定的“無罪的傻子”姿態出現,依然與姐姐保持着打動陪審團的親情關係,但這由各方外部視角詮釋的形態,卻並非完整的唐文奇,反而更接近於此前同樣在記者採訪鏡頭下的張顯宗,帶有一定的真實情感---撒謊與殺死父母的動搖,姐姐的親情---卻也掩蓋着自己的犯罪事實。最後,被唐文奇稱為“做了那件事後就會發噩夢“的主角蜘蛛,也爬上了唐文奇的身體,甚至讓整個犯案房間都佈滿了蜘蛛網,提示了他的深度參與,並未因無罪推論與案件結束而獲得解脱,成為了另一極端的“張顯宗”,同樣承受了審判侷限性帶來的負面結果。
值得注意的是,在最後的“披露真相”階段,我們能看到的只是案件前與審判後的部分。對於宣判關鍵對象的案件環節,我們卻依然是難窺全貌,只能做出一些可能性的猜測。這呼應了此前“黑白與彩色空間從並立到融合的完整呈現”,結束在犯案前瞬間--被害人走入案件現場---的操作,正是對司法侷限性的再次強化。唐文奇無罪後的天空晴朗,似乎代表着罪惡的洗清與正義的伸張,但隨後出現的,卻是於鏡頭下的“非真相”之人。
綜上所述,電影並未給出對案件相關的世界各層面---犯罪,人性,司法,輿論,階級--的正邪判斷,包括對似乎打壓犯人的弟弟,也流露出過親情的一面。就像年輕人説的“掌握全貌也是為了定罪”,電影並非只看到同情一面而開脱,而是呈現其複雜,説明了主觀性簡單評判的“世界”的不權威侷限性。特別是對司法體系,實際上也沒有批判否定,也有人觀察到了內裏,但同樣不全面。
它只是表現了一種複雜性,帶來了對“正義”這一簡單存在的執行,在這個世界裏的難以實現。無論是人性,事件,還是社會管理系統,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