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染病學》跟不上傳染病的變化,醫學教材“錯了”誰負責?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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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醫學本身來説,教材再好也難敵網絡更新速度。教材上既然無法體現最新的知識,就要把知識做精。現行的《傳染病學》教材不僅部分知識具有滯後性,有些內容還存在錯誤、偏差與疏漏。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值得探究。
**撰文 |**燕小六
2月23日,中國疾控中心(CDC)官微發文《水痘進入高發期,請做好戰“痘”準備》。文章稱,接種疫苗是應對水痘的重要方式。
同期,微博“熱門健康醫療博主”、《漫話疫苗》作者邵憶楠撰文,回覆網友提問:為什麼臨牀本科的傳染病學教材不推薦水痘疫苗?
為給出準確答案,邵憶楠翻看了國家統編教材《傳染病學》(第8版),發現其中不僅缺少水痘疫苗相關內容,暴露後的處置建議也不夠專業、準確。比如,針對高危人羣用藥,教材優先推薦缺乏有效證據且特異性抗體水平不確定的靜脈用丙球(IVIG),然後才是海外專業機構優先推薦的、上市超10年的特異性水痘-帶狀皰疹免疫球蛋白。
他還發現,這版教材部分知識具有滯後性,或因審核問題,有些內容存在錯誤或疏漏。
“醫學界”查閲《傳染病學》(第9版),發現前述文章所提細節仍未修訂。第9版教材於2017年9月啓動再版修訂,2018年6月出版。
此前,中科院院士、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名譽院長陳孝平在《醫學與社會》雜誌發表《當今我國醫學教育值得思考的幾個問題》一文,其中提到的問題之一就是“教材建設”。
他在文中指出,“國家沒有統一的資質審核標準,以評判出版社是否有能力出版發行醫學教材。”陳孝平列舉了業內教材編寫中的一些現象,“很多專家教授,甚至院長、校長、書記都積極申請當教材的主編或編委,這是好事,但也存在一些問題:有些專家不夠負責,不認真或不親自撰寫書稿,叫學生或助手代寫;有些專家雖然很認真,但水平有限,寫出的書稿不能用;有的專家既沒有水平也不認真。”
教材修訂速度趕不上學科發展
“傳染病學課上講的東西,到臨牀上幾乎要重新學。”2018年在校學習的小張告訴“醫學界”,上課時,授課老師特意提過,教材部分內容不正確、需要更正。
他感覺教材和臨牀“有些脱節”。實習後,他發現那些在國際上已落後的治療方案,被授課老師説成是“符合國情”。自己用課堂上學來的知識進行臨牀操作,在實習的時候經常挨主任罵。
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新華醫院小兒感染科主治醫師李華君是兒內科教學幹事,負責臨牀醫學院帶教。他説,“如果遇到教材和臨牀實踐差異很大的情況,也不會覺得奇怪。我們一般認為,給醫學生用的教材,只能代表10-20年前普遍的醫學界認識。因為教材要發揮普適作用,讓學生掌握最基礎的東西。”
2019年3月,“健康報醫生頻道”發表陳孝平院士對醫學教材編寫的思考。文章指出,教科書中的內容必須是業內公認,且已經成熟的觀點。“高精尖技術可能在國內頂尖醫院已經廣泛使用,但仍有大部分市縣級和鄉鎮醫院,可能未達到其技術水平和條件。由於教材的廣泛適用性,建議可適當介紹新觀點、新技術,但保留仍在使用的傳統技術。如果是已經很落後的方法和技術,比如手術人員術前刷手法,臨牀上已經基本不使用了,可不用贅述。”
我國統編醫學教材的發行迄今已有60餘年。1959年,原衞生部啓動編寫工作,第1版中醫統編教材完成並出版。1978年,第1版全國高等學校五年制本科臨牀醫學專業規劃教材出版。此後,《外科學》、《內科學》、《傳染病學》等教材陸續經過9輪修訂。
安徽醫科大學第二附屬醫院感染科主任醫師張振華遇到過邊上課、邊訂正教材的事。他認為這也在情理之中。“教材每四五年修訂一次,但傳染病學進展比較快。”
他舉例説,《傳染病學》教材沒有“新發傳染病”章節,但從20世紀70年代至今幾乎每年都有新發傳染病報告,包括新型病原體和老病新發。最近的例子就是猴痘。該病毒於1970年在人身上分離出來。截至2022年11月,全球75個國家和地區出現傳播,被世衞組織(WHO)宣佈構成“國際關注的突發公共衞生事件”。
“按時間算,猴痘病毒出現較久,中間沉寂多年,可以算作老病新發。我們的醫學教材過往沒有提及。現在或需要儘快補充已經認定的相關知識,並分析它再暴發的可能原因。”張振華説。
該由誰來編寫教材?
在2017年全國高等醫藥教材建設研究暨人民衞生出版社專家諮詢年會上,中國科學院院士韓啓德稱,從醫學本身來説,教材再好也難敵網絡更新速度,這源於搜索引擎的發達。他表示,教材應重新定位,與網絡內容有所分工。教材上既然無法體現最新的知識,就要把知識做精,讓學生通過教材把最基礎的科學技術記在心裏,其作用是網絡和人工智能無法取代的。
但在現實中,現有教材或難承載厚望。“有位研究生曾經告訴我,他發現某出版社發行的教材,很多章節都是從人民衞生出版社五年制本科教材中整段整段複製的。這就存在一個抄襲和版權問題,而且會對學生產生非常惡劣的影響。教科書都可以抄襲,論文為什麼不能抄襲?”陳孝平在文中寫道,自己主編教材已經有20多年。在他的經歷中,有的作者編寫的章節,來來回回要修改六七次,仍很難達到要求。這種現象時有發生。
邵憶楠注意到了《傳染病學》(第8版)教材中的事實偏差。教材稱,乙腦疫苗免疫程序“一般接種2次,間隔7-10天,第二年加強注射1次,連續3次加強後不必再注射。”
但根據CDC免疫規劃中心信息,我國現有兩種乙腦疫苗。其一是2008年批准上市的滅活疫苗,共接種4劑次。8月齡接種2劑,間隔7-10天;2週歲和6週歲各接種1劑。另一種是減毒活疫苗,於2008年納入國家免疫規劃,需接種2劑次,8月齡、2週歲各接種1劑。
這些問題在《傳染病學》(第9版)中依然存在。
“明明是兩個版本的教材。某個章節的編者團隊全換了,內容一字不變,錯誤也沒有訂正。有些東西是筆誤,或由於當時的知識水平而弄錯。錯誤或許不重要,但也足以看出用心。”哈爾濱市兒童醫院胸普腦外科副主任醫師李清晨説,自己回看某版《外科學》教材,發現其中關於第一次人類腎移植對象的介紹有誤。“書上寫,那是一對雙胞胎姐妹。而事實上,那明明是一對雙胞胎兄弟。”
“教材編寫者必須具備吃苦奉獻的品質。因為教材編寫可以説是一項勞苦功高的事業,它不像寫SCI論文或者申請基金,可以帶來更直接的效益。編寫者要承擔更大的壓力,付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教材編寫必需力爭做到完美,一個數字,一個詞,甚至一個標點符號的錯誤都有可能改變原意,使學生誤解。更嚴重的是,可能讓臨牀醫生在使用過程中,犯下不可挽回的錯誤。”陳孝平院士在前述那篇文章中談到。
光有認真、吃苦奉獻的品質還不夠。2020年,復旦大學基礎醫學院生理與病理生理學系原系主任姚泰撰文指出,參編學者不僅應在某一領域有優秀的科研成果,而且必須具有從事本科生教學的豐富經驗。“對於具備教學經驗這一點,徐豐彥教授(編者注:原上海醫學院基礎醫學部主任、中國第一本生理學教材主編)曾經給我講過他的親身體會。他在主編生理學教材時,曾邀請幾位專門從事科研並具有很高學術造詣的專家參加編寫,但後來發覺,因為他沒有從事過大學教學的經歷,寫的教材起點很高,新知識很多,對於醫學生必需掌握的基本知識卻寫得不夠,和當時醫學院所規定的教學要求有些脱節。”
至於《傳染病學》教材,張振華認為,應該由在特定領域做得最好的臨牀醫生來寫,光由感染科醫生來寫還不夠,還要有與感染性疾病相關的其他臨牀領域的專家參與。這樣寫出來的東西,才能做到新穎且可靠。就統編教材來説,要找到這樣具備編寫能力的人才並不難。
光靠教材是不行的
“《傳染病學》教材涵蓋了95%-99%的醫療情況。剩下的1%,教材裏不會寫,是需要醫學生在今後的臨牀工作中,自己去尋找、體會的。尤其最新的一些研究進展,一般是已經投入臨牀工作、有一定經驗的人,才需要去學習、摸索。”李華君強調。
張振華所在的安徽醫科大學第二附屬醫院感染教研室會按照臨牀醫學、口腔醫學、麻醉學、5+3學制等進行區分,在眾多紛繁的知識中,針對不同專業的學生挑出最核心、最基礎、今後工作最該掌握的內容進行教學。“《傳染病學》教材有400多頁。按照國家統籌規劃,課時是36或39節課。要想每個章節和知識點都要講透,時間是遠遠不夠的。這就得靠老師有意識、靈活機動。給口腔醫學生講課,有些內容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碰到,我們就告訴學生,遇到什麼情況馬上轉至感染科。最理想的情況是專業教材能有所不同。都是傳染病學,臨牀醫學有一本教材,預防醫學、口腔醫學有自己的。這個需要國家層面調控。”
即使是給臨牀醫學專業的學生講,內容或也有差異。中國幅員遼闊,疾病分佈有明顯的地區差異。血吸蟲病只在長江沿岸地區發生,包蟲病集中在西藏、青海、新疆等地。張振華坦言,自己授課時沒展開講包蟲病,“很少遇到”。他表示,換個地區、換個老師,講的內容就會不同。
李清晨也説,“各個研究領域的人都會認為,自己關注的話題比較重要。這就導致醫學生要學的內容越來越多。大家必須意識到,求學生涯時間有限。我們要做的是,通過有限講授、讓孩子們學會鑑別證據真偽的方法。臨牀治療是快速發展的。掌握這個方法後,醫學生們自己就能判斷。”
在李清晨看來,如果整個教育思路是正確的,教材哪怕有一些錯誤或更新不及時,都不是問題。“醫學教育的問題不僅限於教材,而是要思考整個系統。不然,説它避重就輕也好、隔絕搔癢也罷,總歸抓不到實處。”
指導專家
李清晨 哈爾濱市兒童醫院胸普腦外科副主任醫師
李華君 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新華醫院小兒感染科主治醫師
張振華 安徽醫科大學第二附屬醫院感染科主任醫師
資料來源:
1.當今我國醫學教育值得思考的幾個問題. 醫學與社會. 2022年9月第35卷第9期
2.乙型腦炎減毒活疫苗與滅活疫苗序貫免疫的研究進展. 中華預防醫學雜誌. 2022,56(5):554-560. DOI:10.3760/cma.j.cn112150-20211110-01044
3.醫學教材該怎樣編寫?陳孝平院士發話啦!. 健康報醫師頻道
4.全球新發傳染病的挑戰與防控. 中華傳染病雜誌. 2018,36(7):393-396. DOI:10.3760/cma.j.issn.1000-6680.2018.07.002
5.姚泰:我們當年是怎樣編寫教材的?. 復旦大學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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