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風彪悍的地方做工程,我們常備速效救心丸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03-06 22:34
我們是有故事的人2023年03月06日 21:14:190人蔘與0評論
- 職 業 故 事 -
時間可以改變一個人,但改變不了工程人。我以前在朋友圈裏發過一句話:論市政管網工程施工的艱難性。大學同學問我為什麼只有論文題目,沒有正文,我當時回答説三言兩語難以説完。現在想來,可能正文太長了,忙起來腳打後腦勺的工程人沒時間寫,只能用不斷後移的髮際線證明,我們一直在持續這個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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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剛過完年,我們公司中標了一個項目,是一家熱電廠的蒸汽管網工程,管道全長15公里,造價1800萬。當時公司已經兩個月沒開張,這次中標無異於久旱後的甘霖。
工程本身沒什麼難度,我們做了十幾年的熱網工程,比這個管徑大、里程長的管道也做過不少。難點在於,項目在户外,要打交道的單位和個人特別多,不像在廠區裏,安全施工就行。有利的一點是,項目的土建部分是另一個單位施工的,我們會相對輕鬆些,畢竟有他們做開路先鋒,我們只要在原工作面繼續安裝管道就行。
開工那天,好幾掛鞭炮同時點燃,震天響的鞭炮聲營造出喜氣洋洋的氣氛,項目部所在村的副書記也出席了開工儀式。
書記姓葛,中午吃飯的時候,因為席間就我們兩個女同胞,她特意讓我坐她旁邊,看我頻頻敬酒還跟我開玩笑:“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一次能喝二斤多,可惜沒人請我喝,現在年紀大了不能喝了,要敬我酒的人反而多了。”大家都笑起來,覺得她快人快語,以後打交道會比較輕鬆。
就這樣你來我往,飯局瞬間到了一個小高潮。
李斌是項目經理,一直被戲稱是“燈光大隊少毛小隊”的隊員。他不到40歲髮際線就開始後退,他又喜歡把頭髮往後梳,露出一大片閃亮的額頭,很有偉人風範。
看大家興致高昂,他拿出一瓶陳年老酒,説已經珍藏了三十年,今天給大家嚐嚐。結果,酒放的時間太長,瓶蓋很難打開。他不服氣地説:“以前家裏小麥脱粒用的石磙你們知道吧,大概兩三百斤,我能抱起來走幾步。還能開不了這瓶酒?”
説完,他手上一用力,“喀嚓”一聲,玻璃瓶的瓶嘴碎了,血立刻從他的手心滴下來。他嘴上説不要緊,額頭上開始冒汗了,酒局只能暫停。我跟葛書記道歉説我們要先撤了,就和質量員老馮把李斌送到附近醫院,醫生檢查了沒大問題,清創後縫了幾針。
我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開工當天就見血,不是好兆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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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騰半天就喝了一肚子酒,從醫院回來後,三個人意興闌珊,只想趕緊回現場辦公室找點東西吃。
剛打開門,就看到一個哭哭啼啼的婦女坐在地上,項目技術員小劉正無可奈何地跟她講道理:“這不能怪我們吧,別人家的都沒事啊。”
見我們回來,中年婦女麻利地站起來,一把拉住李斌的手。“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大領導,你可要給我做主啊!”李斌手上吃痛,連聲“哎喲”。
中年婦女不肯撒手,用質問的口氣説:“明明就是你們放鞭炮嚇死了我們家豬,憑什麼不賠錢?”我跟李斌面面相覷,什麼情況,這也行?
根據她的説法,她家距我們項目部大概一公里,豬長得膘肥體壯,就指望養大了賣錢給孩子交學費的,一直胃口很好。
“今天上午我們家豬睡得正香,還打呼嚕呢,你們的鞭炮噼裏啪啦一頓響,一下就把它嚇醒了,後來它就一直哼哼唧唧的,中午飯都沒吃,到下午就斷氣了。這不是被你們嚇死的是什麼呀?馬上我們孩子要考大學了,到時學費怎麼辦?吃飯怎麼辦?你們可得負責啊。”
她一張嘴就跟説相聲一樣,把事情描述得讓人身臨其境,可我還是有些疑惑,豬真的會被放鞭炮的聲音嚇死嗎?看一時半會兒也説服不了她,我們就説項目部要討論下,明天給她答覆,她才不情願地走了。
幾個人開始坐下來商量,李斌首先不同意賠償,覺得不能開這個頭,鬧就讓她來鬧吧,反正辦公室在野外,也不會造成什麼不良影響。
第二天,中年婦女早早來了,她很快看清了我們的打算,二話沒説就走了。我暗笑她戰鬥力也不過如此。結果到了下午,葛書記的電話打來了,説了有十幾分鍾,中心思想就一句話,老百姓的安撫事宜要做好,不然村裏的工作難做,到時還是會找到我們。原來人家沒放棄,直接把狀告到了村裏。
李斌臉色很難看,安排我去溝通,説最起碼要核實下有沒有豬死了這回事,如果是真的,就把錢賠了,豬拖回來讓項目部燒菜。
等我到了那家,中年婦女一口咬定,豬死了全家人都很難過,當時就把豬埋了。“埋哪裏我也記不清了,太傷心了,腦筋不大好用了。但是不賠錢不行,我還會去村裏找領導的。”
我沒有像李斌説的那樣,跟她的左鄰右舍調查事實真相,這種事情不是禿子頭上的蝨子嗎?最後,嚇死的豬沒見着,2000塊錢的賠償是真金白銀拿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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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李斌一臉嚴肅地跟我分析,之所以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是因為我們沒有“做道場”。
李斌這個年紀的項目經理,都信這種説不清道不明的事,認為有的東西光講科學是講不通的,還要上敬天神下敬土地,要不怎麼説玄學也是一門學問呢。
他想到做到,很快叫人買來豬頭和其他東西,又請了道士,兩個人唸唸有詞在項目部“施法”。李斌雙手合十,虔誠地聽道士指揮,讓鞠躬就鞠躬,讓繞圈就跟着繞圈,忙活半天才結束。
別説,項目上真的安穩了一段時間,施工漸漸步入正軌。
這個項目是沿高鐵方向走的,因為沿鐵施工的特殊性,甲方請土建單位作為監管方,這意味着不光多了一家單位管我們,還要給他們出管理費。土建單位提出,我們所有的施工都要在他們的監管下進行,要施工的內容提前一天報備,他們會派監管人員。這點我們都沒意見,畢竟在沿鐵施工方面,他們更有話語權。
管道焊接工程開始了,為了防止被濺出來的火星燙到,工人們都穿着厚厚的工作服,帶上套袖和帽子,防護罩自然也少不了。李經理説現在天氣漸漸熱了,穿這麼多再暴曬説不定會中暑,就讓項目部給準備一頂大的遮陽傘,結果總包堅決不同意我們用這把傘。
理由是焊接地點離高鐵軌道的的距離太近,雖然不在紅線內,但還是有可能出意外。之前他們的項目上發生過一件事,當天風有點大,但沒達到不允許焊接的六級風,就繼續施工了,也用了遮陽傘。結果就那麼巧,一陣風吹過,傘被吹到高鐵軌道上,施工單位負責人急得快哭了,幸虧後來又一陣風吹來,把傘吹下來了,不然後果不敢想象。
有了這樣的先例,我們只好儘量在天氣涼快的時候幹活,工人們起早貪黑已經習慣了,監管人員不可能六點不到就陪着我們施工,他們的工作時間從八點半開始。
我們除了提前一天向他們報備申請,第二天還要早早把車開到他們的住宿點守着,確保他們一起牀就帶來工地。有時他們臨時有事,我們就只能停下來,一等就是一天半天的,這麼多工人和機械的誤工費用讓李斌很頭痛。
有一段時間,一個姓周的監管人員總是有事情,我們好話也説了,也“表示”過了,他就是不斷能找到理由臨時請假。後來我私下找他聊天,他才遮遮掩掩地表達了一個想法,他是本地人,家裏堂哥有台挖機,問我們能不能租用他的挖機。
聽了我的彙報,李斌氣得直罵娘,這種事情不早點説,反正機械本來就要用的。當然,他臉上還是恭恭敬敬跟周工説,歡迎他堂哥來。後來這位周工的堂哥就把挖機開過來了,但我們很快發現,他這個人不太靠譜,跟他堂弟一樣,總想着照顧自己親戚。
先是施工過程中經過他三姨的一塊地,他問我管道的走向能不能偏一點,這樣有棵樹就會因為影響施工被挖掉,他三姨能多拿點補償。我哭笑不得,反問他:“你覺得呢?”這事就沒了下文。
還有一次,施工經過一片大棚蔬菜基地,邊上蓋了幾間宿舍。技術員小劉叮囑周工的堂哥,這一段當心點,多用人工,別因為挖機挖得太近導致房屋基礎變形,甚至發生倒塌事故。他滿口稱是,找了他老爸挖土,六七十歲的老人家,挖一天就挖了一個小坑,照樣要籤給他一個人工。
他這種小把戲,大家心裏都跟明鏡似的,卻也無可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後來倒是他老爸幹了兩天自己吃不消了,我們趕緊找了工人配合他挖土,這才算把事情解決了。

4
接着,項目施工迎來了另一個難題。按照管道走向,我們施工時要經過一個水庫。
水庫在一座山下,從路面下去有二十幾米深,水質清澈見底,大家開玩笑説,放點白沙那就是馬爾代夫啊。可對我們施工隊來説,水庫如同天塹,因為路面寬度的限制,我們的管道只能緊靠水庫架設,施工難度很大。
看完現場,大家回辦公室討論施工方案。這時,一箇中年男人探頭探腦地來敲門。
他自稱是水庫的承租人,不同意我們的管道在那邊施工,因為他承包了水庫是用來養魚的,萬一到時施工過程中發生塌方,他的魚就要遭殃了。
小劉跟他解釋,我們是專業的隊伍,會對邊坡受力做計算的,不會有他説的事情發生。可不管怎麼解釋,他都不同意,看李斌有些沒耐心了,他才亮出底牌。
“如果你們想繼續施工,要麼給我20萬,要麼幫我砌築石駁加固邊坡,否則管道別想從水庫旁走,逼急了,我我……我就去卧軌自殺!”
都説貪財怕死,看這人這麼貪財,肯定也怕死,自然不會真去卧軌。可萬一有人不分青紅皂白,把事情捅到網上去,發些諸如“無良項目部恃強凌弱,無辜老百姓以死抗議”之類的文章,再配圖這人虛張聲勢躺在鐵軌上,那我們項目部就得上熱搜了。
我想到了葛書記。她得知情況後跟我們提了個建議:“你們有沒有想過找一家管理公司,專門處理沿途的賠償問題?”
李斌有點沉不住氣了,他掐掉手裏的煙。“不能老有這樣的人吧?那我們的工作就難做了。再説找管理公司也沒那麼容易,找外地的吧,跟這裏的村民難溝通,找本地的吧,説不定會跟村裏人串通一氣。”
“我提個建議你看怎麼樣,你拿一筆錢交給我們村委,需要協調時我們出面,錢放在村委,工程竣工時多退少補,事情不就簡單了嘛。”葛書記説。
當然,村委不是白幫忙,要抽取一部分協調費。經過討論,我們項目部同意了這個提議,葛書記提出的協調費比例並不高,相比其他單位,村委作為第三方處理這個事情最合適,對我們最有利。
後來,葛書記確實幫忙解決了很多棘手問題。而且,每一筆補貼都是村委和我們雙方簽字才能付出去,既高效又省了不少錢。大家都慶幸當時聽了她的建議,可誰也沒想到,這件事是一個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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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目進行到後期,又出現了一次索要補貼的情況,也很離奇。
土建單位澆築好了幾個混凝土支墩,我們做好了監管申請,準備第二天安裝管道。結果到現場我就驚呆了,前不久澆築好的支墩周圍,密密麻麻的都是冬青樹苗,再仔細一看,土沒有挖過的痕跡,我拔了一棵出來,哪裏是樹苗,分明是插進去的樹枝。
我剛想再動手去拔,有人喊了一聲:“別動!這是我種的,你們要想踩着我的樹施工,必須要賠我青苗費。”我一聽他把那些樹枝稱為“樹”,差點被氣笑了:“你什麼時候種的,昨天晚上嗎?”他一副無賴的樣子,“那你別管,反正,沒有500塊錢,你們別想動這塊地。”
錢並不多,但我們已經看到他身後還有村民走過來,有了開頭,明天可能這裏會漫山遍野種滿“樹”。溝通太困難,李斌直接打電話給葛書記。葛書記説她暫時有事情,等下回電話給我們,可等到中午,她的電話也沒打過來。我不禁納悶:發生什麼事情了嗎?葛書記好像不願意面對我們。
事情沒解決,我們只能暫時停工。李斌説工人和機械等不得,必須去找葛書記。到了村委,葛書記面有愧色,原本快人快語的她吞吞吐吐地説:“我們也沒辦法了,你們給的補貼費用我們……我們用在別的地方了。”
我頭上響過幾個炸雷,腦子嗡嗡的。之前我們算過帳,用於協調的款項應該還剩下有三分之一,就這麼被挪用了?
原來,村裏之前讓村民集資建了一個遊樂場,本以為能賺一筆,可之前的市場調研做得不詳盡,周邊城市的大型遊樂場很多,這種小的根本沒人來玩。
現在不僅投資回報沒有,連本錢也搭進去了,眼看着當初承諾的付息時間到了,村民們都眼巴巴地等着,村裏只好拆東牆補西牆,把我們交給他們的協調款也拿去填窟窿了。至於什麼時候能還我們這筆錢,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自然是遙遙無期。
李斌伏在辦公桌上,用力抓他那為數不多的幾根頭髮。他一向自詡“沒毛的腦袋智慧多”,現在也只有唉聲嘆氣的份。縱然他能搬起石磙走幾步,可現在,沙包大的拳頭往哪裏舉呢?
第二天去上班的時候,李斌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瓷瓶,鄭重其事地對我説:“這個放在辦公室備用,關鍵時刻能救命。”我一看,瓶上幾個大字——速效救心丸。
原來,為了錢被挪用的事情,他半夜還睡不着,結果突然心絞痛,胸悶透不過氣,幸虧沒過多久症狀緩解了。早上去藥店説了情況,人家説可能是昨天的事情引起的應激反應,給他推薦了這個藥。
我望着那瓶速效救心丸嘆口氣,無奈又心酸的工程人啊,是時候向公司申請一次體檢了,有問題也能及時發現。
年末,項目如期完工,甲方給我們送來一面錦旗,上面寫着“勤勤懇懇,不辭艱辛”,看來他們什麼都知道。紅豔豔的錦旗掛在項目部,大家唏噓不已。
李斌讓我召集項目部的同事最後一聚,吃飯時,他摸着自己亮閃閃的額頭,單獨敬了老馮和小劉一杯:“歡迎你們加入‘燈光大隊少毛小隊’。”我對他表示了感謝,這事沒拉上我。
時間可以改變一個人,但改變不了工程人。我以前在朋友圈裏發過一句話:論市政管網工程施工的艱難性。大學同學問我為什麼只有論文題目,沒有正文,我當時回答説三言兩語難以説完。現在想來,可能正文太長了,忙起來腳打後腦勺的工程人沒時間寫,只能用不斷後移的髮際線證明,我們一直在持續這個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