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億老人,正在失去聲音_風聞
刺猬公社-刺猬公社官方账号-03-07 11:00
“馬什麼冬梅”,不是段子。
文|佳璇
編|園長
許多聲音,正在從他們的世界裏消失——水燒開的聲音,電車從身後駛來的聲音,菜攤小販説今天菜價多少錢的聲音……
他們年齡多為65歲以上。在我國,有1.2億聽力正在衰退的老年人。而聽力帶來的困擾,是長期且隱性的。
人們普遍認為,年紀大了,“耳背”是一種自然現象,沒必要小題大做。事實上,這種“自然現象”已成為對老年羣體影響僅次於高血壓、關節炎的常見慢性病,而跌倒、認知障礙、抑鬱自閉等問題,也被證明與聽力損失具有強相關性。
59週歲的鄭霞,在聽損最嚴重的階段,面對面坐着説話,只能看到對方的嘴在動,靠觀察嘴型分析對方大概説了什麼。其他人説:“你看她‘聾三拐四’的,別理她了。”面對這些人,她生氣地拎包就走,可一旦回到家裏,她就悶在房間裏哭。她覺得,聾了就像是傻了,而傻了,就還不如死了。
每個人都會變老,而在“耳機不離身”的現代社會,聽力衰退早已不能被簡單視為一種“老年病”。
聽不清的生活,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感覺?這類問題為什麼長期被大眾忽視?聽力損失真的是不可逆的嗎?最重要的是,進入互聯網時代後,我們能做點什麼?

古怪麻煩的老人
鄭霞59週歲,住在深圳,能歌善舞,喜歡錶演。她的聽力問題要追溯小時候的中耳炎,但凡上火着急,耳朵總會痛癢。
三四年前,她的兩個耳朵同時化膿,在家裏看電視時戴耳麥,耳朵開始嗡嗡響,後來發現是耳鳴,她去醫院打了18天吊瓶,炎症消了,但從這以後,聽力就變得很差。老朋友聚會,她聽不清大家説話,有時去演出,演員之間會聊天説,鄭霞的架子真大,説話都不理人的。鄭霞不好意思跟別人説沒聽見,怕別人笑話。時間久了,大家不再主動和她搭話。
在火車上打電話,鄭霞聽到電話裏的聲音很小,就會大點聲説,旁邊的人告訴她:**“你説話聲小點,影響到大家了。”**乘務員也會來提醒她。鄭霞開始時很奇怪:我的聲音也不大啊,怎麼還讓我小點聲?後來,她知道自己耳朵不好,就儘可能在公共場所少説話,能不説就不説。然而,到了不得不説話的時候,她常常説着説着就忘了,聲音又高起來。
鄭霞的經歷,讓我回憶起許多被形容為“古怪麻煩”的老人。他們把電視音量從六七格調到頂格,滿屋子都聽得到;在市場裏翻來覆去問菜價,問到連攤主也懶得回答;對話都用喊的,聽起來像要跟誰吵架。
好像是因為上了年紀,老人們“自然而然”變得難以溝通和相處。在這種刻板印象與聽力障礙之間,是否有可能具有較強的關聯度?
2022年五一假期期間,騰訊SSV銀髮科技實驗室在深圳進行調研。在一個小時的聊天時間裏,一位80多歲的湖北老人接到了三四個“保健類產品”的推銷電話,而她的手機微信裏則有1萬多條未讀消息和數不過來的產品推銷羣。
實驗室產品負責人楊博驚呆了。而這位老人是中國第一代註冊會計師,也成為了被詐騙的高危人羣。
老人講述了原因:自從聽力下降,她逐漸恐懼面對面的交流,慢慢變得不愛説話,還有點自己嚇自己——有一次,她甚至把“喝水”聽成了“有鬼”。她出不了門、不想見人,但內心渴望社交,於是就加入很多羣聊來排解孤獨。她知道羣裏會有很多騙子,可這是她為數不多的社交渠道。

説不出來的“耳背”
根據世界衞生組織2021年修訂的最新版聽力損失分級標準,聽力損失程度從輕到重被分為6個級別,每間隔15分貝為一級,各級聽損在安靜和噪聲兩種環境下的情況會有所不同。聽閾在35-50分貝為中度聽損,是在安靜環境下也可能聽不清對方説話的程度。
中度聽損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
我在銀髮科技實驗室發佈的小程序“銀髮聽力健康”中試圖瞭解這種感覺。這是國內首個集成聽力篩查、聽力科普及聽覺模擬的一體化小程序,目的是讓老人在相對安靜的場合中,可以足不出户完成聽力自查。在“聽覺模擬室”這一功能中,我將聽力程度設置為中度下降,選擇了“照顧孩子”的場景。

銀髮聽力健康的“聽覺模擬室”
我把對話反覆播放了不下十遍,聽懂了孩子想要表達的主體意思,但仍然有些詞語沒聽清。我試圖向他人描述這種感受——腦袋彷彿被一個不透氣的罩子罩住,孩子也好像含着東西在説話,當對話終於停止播放時,我甚至產生了一種“終於不用再聽了”的解脱感。
聽力健康的人很難在日常生活中理解這種感受。因為聽力問題不只關乎音量的強弱,如果對比聽力損失和耳機降噪的差別,你會發現降噪耳機會讓環境氛圍變得更安靜,但聲音的質感還算分明。可在聽損者的耳中,説話的人好像口齒不清,字與字之間黏連在一起。
一旦進入嘈雜環境,問題就會更加嚴峻:到處都是聲音,但你無法獲得信息——是誰在説話?説了什麼?和我有關嗎?在“聽覺模擬室”的公交環境下,我只能根據經驗在公交播報“__人卡”“請您_____隨身____準備__車”時自動將意思補全,但當我想要下車,我卻聽不清現在播報的是什麼站點。
根據國家標準, 中度以上聽損已經屬於聽力殘疾。僅根據2017年的人口普查數據,我國60歲以上、患有中度以上聽力損失的老年人數超過5000萬。根據當前社會老齡化的發展狀況,這顯示是一個最保守的估計。
這些體驗和數據讓我很茫然。因為在我的記憶裏,我並未遇到哪位老人(包括親人)嚴肅地表達他們聽不清。老人們可能隨身攜帶老花鏡,會拄枴杖、坐輪椅,但很少有人佩戴助聽器。
華東師範大學康復科學系教師、聽力學實驗室負責人趙航告訴我:“這是因為聽力障礙是一件非常隱形的事。”
聽力障礙和視力障礙不一樣。視力障礙發生後,人馬上就會意識到,也能表達清楚,比如看到什麼程度、哪塊視野缺失,互聯網產品對老年人的關懷也往往從“大字版”開始。但聽力損失很難説出來,大腦接觸的信號和外界聲音之間的差距,連進行聽覺實驗的研究者都很難準確形容,更別説是許多普通的老年患者。
與此同時,老年人的聽力下降通常是長期的,在五年、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裏“温水煮青蛙”。家人們最開始沒有重視,過了很久才感覺到老人的溝通能力下降、抗拒外出和社交,而在這一階段,聽力問題很可能積重難返。
數據也在證實這一點,我國65歲以上老人在過去一年接受過聽力檢測的僅為8%,而老年人聽力損失的實際干預率僅佔6.5%。也就是説,100個聽力障礙的老年人中,只有8個人會去進行聽力檢查,只有不到7個人會選擇佩戴助聽器。
老年人的聽力問題變成了“燈下黑”——它每天都在發生,但人們習以為常、“視而不見”。
“為什麼要定期做聽力篩查,讓年輕人體驗老人的聽損感受,實際上就是為了提醒大家,聽力損失是一種長期下降且隱形性很強的高發障礙。老年人的聽力問題,亟需一個面對面解決和干預的方案。”趙航説。

解決不了的問題
**老年人的聽力篩查困難在哪裏?哪些工具可以提供切實的幫助?如何探索面對面解決和干預的方案?**帶着這些問題,我來到深圳蛇口街道的東角頭社區。
蛇口街道位於廣東省深圳市南山區,它是中國改革開放最早的地方,是身經百戰的“試驗田”,也是銀髮科技實驗室AI助聽項目的線下試點社區之一。
3月3日(星期五)是愛耳日,在深圳蛇口街道的組織和指導下,銀髮科技實驗室與南方科技大學醫院、前海蛇口自貿區醫院等,在東角頭社區合作開展了一場包括數字測聽、聽力篩查、專家義診的現場活動。

到了週末,老人們的家庭瑣事通常更多,很多人不會外出參加活動,週五是一個合適的時間。3月3日上午,深圳的温度逐漸變高,社區黨羣服務中心的門外擺起了約十個就診位,其中一個就診位由深圳市前海蛇口自貿區醫院耳鼻喉科的醫生負責看診,十多位老人正在排隊。
耳鼻喉科診位和其他診位的椅子擺放方式不一樣。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習慣性把椅子拉到醫生正對面,醫生會拉回到右手邊,示意老人需要坐得更靠近一些。老人聽力下降得很厲害,耳朵偶爾會發癢出血,來看診前還特意清洗了一遍。
**“癢”“耳朵發悶”“嗡嗡叫”——老人們通常用這些詞來形容自己的感受,當被問起這類情況持續多久,老人的回答通常都是“好多年了”,有的情況甚至長達二三十年。**看診過程中,醫生會用顏色鮮豔的耳部結構示意圖為老人進行科普,建議老人到醫院檢查和驗配。但面對嚴重的聽力問題,醫生也很無奈,“目前沒有太好的解決辦法,藥物沒有太多作用,一定要放鬆心態,好好睡覺,吃好喝好,不要總想着它”。
在得知難以治癒後,人們在面對聽損問題時的反應也通常是“反正治不好”“耳背很正常”“影響不大”,但這很可能會導致更可怕的情況。
為老人做聽力篩查的專業志願者玢琪告訴我,許多聽力很好的老人即便到了七、八十歲,整個人還是顯得很有精氣神。但有些60歲左右的中重度聽損老人,無論交流還是行動都會變得呆滯遲緩,長期處在這樣的狀態下,老人產生認知障礙的風險會顯著提高。
57歲的聽損老人沈英反覆強調自己“特別怕變老”。刷短視頻時,她最害怕刷到視頻裏有的老人“頭一低,就那麼坐在那,好像啥也不想了”,還有的老人“在陽台上扒着窗户向外招手,周圍什麼親朋好友都沒有”。
沈英不敢想象一個失去聲音、無人交流的晚年生活。她説:就像獨自一人在一個“黑屋子”裏坐着,那就啥都沒有了。

為什麼不戴助聽器?
面對老年人的聽損問題,“早發現,早干預”尤為重要。然而,《中國聽力健康現狀及發展趨勢》報告顯示,中國65歲以上老年人羣罹患聽⼒障礙的⼈數達到1.2億,需要助聽器干預的人數有6300萬,實際佩戴助聽器的人數不足6.5%,滲透率遠低於發達國家。
據瞭解,現階段我國老年人的聽力問題主要依靠兩種方式進行干預:一是到醫院檢查,二是到專業助聽器驗配店。通過這些方式,老人們都可以得到專業的治療意見和助聽方案。但是,交通、排隊的麻煩,加上潛在的心理負擔,讓老年人通常不願意去醫院;助聽器驗配店的服務方式對他們來説則更為陌生,很多老人沒有聽説過助聽器,也不知道哪裏有助聽器驗配店。
即便是可以觸達干預網絡的老人,大多也對助聽器抱有強烈的抗拒心態。
76歲的北京老人林沛目前正在使用助聽器,但從拒絕到接受的過程很不容易。林沛從60歲開始聽力逐漸下降,70歲後出現嚴重的日常交流困難。家人最初建議他戴助聽器時,他表示拒絕:
“我原來試過別人的助聽器,戴上以後吵得很,特別難受,我可不受這個罪。”
在家人反覆勸説下,林沛終於前往醫院檢查、驗配,但他一聽説助聽器需要2.9萬元,又接受不了這個價格。時間久了,他和家人聊天越來越費勁,頻繁聽錯朋友們説話,這讓性格外向又熱愛户外運動的林沛總會陷入尷尬的境地。多番考慮過後,他最終選擇佩戴一款1.8萬元的助聽器,在很大程度上緩解了生活和社交方面的問題。
因為助聽器價格昂貴,市場上助聽器驗配店的覆蓋率又比較低,許多老人會先通過試戴他人的助聽器來體驗,但這其實是一種錯誤做法。
**一方面,助聽器的安全性無法保證。**如果上網搜索,人們會發現“助聽器”的價格從一百元到幾萬元不等,其中有的是正規醫療器械,有的只是聲音放大器,聲音放大器通常會無差別放大聲音,可能造成聽力的二次損傷,也就是俗話説的“越聽越聾”。
**另一方面,助聽器很難發揮出較好的佩戴效果。**老年羣體對助聽器的整體認知程度相對較低,時常會抱有“戴上就能聽清”“助聽器都差不多”的錯誤預期。但因為每個人的聽損情況不同,助聽器驗配需要專業的驗配師結合老人的個人體驗進行針對性調試,才能讓老人逐步適應佩戴助聽器的感覺。
為讓佩戴助聽器的老人儘快適應佩戴後的聲音環境、恢復聽力感受,今年3月3日,“銀髮聽力健康”小程序最新上線了適應性訓練方案,還原與老人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場景,比如買菜、電話、家人聚會等等,剛剛佩戴助聽器、還在適應中的老人可以根據需要進行自由訓練,更高效地進入聽力恢復階段。

適應性訓練方案
趙航表示,從一個人意識到自己存在聽力損失、接受聽力損失這件事,再到願意尋求幫助、佩戴上助聽器、調整助聽器,這中間需要跨越一個很漫長的心路歷程。
因此,聽損問題的干預方案也必須“以人為本”———從初步篩查和聽力健康科普,到醫院檢查和系統診斷,再到了解與試戴助聽器,最終進入聽覺干預和康復的流程,這些工作必須要一步一步去完成。

打通聽篩“第一站”
切實幹預老年羣體的聽損障礙,就要在老年人的生活半徑之內,為他們創造可以發現、瞭解和重視聽損問題的機會。
社區是聽力健康篩查亟待打通的“第一站”。
數據顯示,目前我國90%以上的老年人都在居家或依託社區養老。2022年開始,騰訊SSV銀髮科技實驗室開始與各地民政部門、街道社區、養老機構和社區服務組織合作,試圖搭建就近可及的聽力健康服務網絡。在試點階段,銀髮科技實驗室優先選擇了老齡化程度高、認知基礎較好、聽力改善意識較強的地區,比如上海長寧區、重慶市、深圳蛇口街道等。

在上海市靜安區臨汾路街道為老人開展聽力篩查
3月3日上午,深圳蛇口東角頭社區黨羣服務中心的二層,十幾位老人坐在桌邊排隊等待,志願者會依次將老人帶入一間安靜的房間,進行聽力的初步篩查。
**“銀髮聽力健康”小程序是志願者團隊進行篩查的主要工具。**篩查開始前,玢琪會提前告知老人,戴上耳機後聽到“嘀”的聲音就點頭,無論是尖鋭的“嘀”還是低沉的“嘀”,她邊解釋邊模仿着發出不同質感的“嘀”的聲音。確認老人理解流程後,玢琪為老人戴上經過數據校準的耳機進行聽力測試。小程序會自動播放不同頻率下不同分貝的聲音,玢琪會仔細觀察老人的反應,並記錄聽到的聲音情況,最終形成聽力測試報告,便於老人瞭解自己聽力情況,進行後續干預。
部分老人被篩查出很明顯的聽力受損問題。隔着一張小桌子,我都已經聽到耳機裏播放的聲音,可老人仍然沒有做出任何反應。聽篩結果顯示,老人的一隻耳朵患有中重度聽損,玢琪填寫了紙質的《聽力健康服務檔案》,併為老人科普聽力健康的重要性,建議他進一步前往醫院檢查。
這已經是玢琪參與的第四場聽篩活動。東角頭社區的活動結束後,老年大學的校長來找她,表示還有很多老人沒有排上隊,希望能再約一場。
在篩查過程中,老人們也會諮詢有關助聽器的問題,希望能夠提供助聽器的現場體驗服務。
2022年,銀髮科技實驗室聯合騰訊會議天籟實驗室,攜手助聽器廠商智聽科技推出了摯聽(騰訊天籟inside)助聽器“公益助老款”。天籟自研的AI算法幫助國產助聽器廠商將複雜場景下語音的清晰度和可懂度提升了85%。
楊博表示,基於為老人健康負責的態度,聽力初篩階段的志願者不會直接引導老人佩戴助聽器,還是會建議老人先去醫院。而考慮到許多老人有助聽器體驗的需要,騰訊正在和公益機構合作,招募專業聽力師進行助聽器的驗配和試用指導,打造助聽器體驗的站點。
如果有老人想要將助聽器帶回家深度體驗,團隊未來也將通過申請或預約的方式提供免責(不收費,也不用擔心弄壞了要賠償)的試用服務。與此同時,銀髮科技實驗室也在聯合其他社會機構探索公益捐贈的方案,為一些真正需要卻又無力支付的聽障老人提供幫助。
楊博表示,AI助聽項目需要並呼籲更多的合作伙伴。

尾聲:“吼着説話”的老人
東角頭社區的義診現場,我嘗試與一位正在排隊的老人搭話。
“您是就住在這邊嗎?”我試探着問。
“啊!”老人愣了一下,緊接着吼了一聲,嚇了我一跳。
我的第一反應是困惑自己是否冒犯到他,讓他的態度這麼兇。過了一會兒我明白,他的聽損問題已經長達數十年,早已習慣“吼”着説話。
在深入這個選題的過程中,我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面對聽損老人的準備,卻仍在這個瞬間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老年羣體的聽損問題正在得到更廣泛的關注,而在理解、共情與關懷的語境下,我們顯然還有更長的路要走。
(文中受訪者鄭霞、沈英、林沛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