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要跑了……嗎?_風聞
佘宗明-央视特约评论员、数字经济智库高级研究员-03-09 23:33

文 | 佘宗明
“富士康加速撤離”
“再見了,富士康!”
……
連日來,隨着“富士康印度大擴張”的消息傳出,“××要跑了”的傳言纏上了富士康,並激起了輿論對“潤字訣”的敏感。在網上,類似標題不少見。
那,富士康真的要跑了嗎?
只能説,“風之至矣,莫見其象,而木已動矣。”
在“風起兮”後,很多人在四處捕捉“木已動”的跡象。
富士康的新動向,剛好進入了他們的視野。
可在慢全球化時代疊合大拆解時代的背景下,這注定是個“一事各表”的話題。
怎麼表述,投射着“世事如舟掛短篷,或移西岸或移東”多變時勢下的幽微人心。
01
説富士康要跑的,多是拿富士康將在印度新增投資説事。
但這事也不無波折。
事情脈絡大致是:
2月27日至3月4日,郭台銘接班人、富士康母公司鴻海現任董事長劉揚偉開啓了印度之行。
在此期間,不少國內外媒體都報道,劉揚偉敲定了跟印度的新投資項目——富士康計劃在印度信息科技重鎮卡納塔克邦投資7億美元,興建新工廠。
印方官員透露,富士康計劃採取幾大動作:
1,擴舊廠:擴建臨近欽奈的工廠,目標是在2024年實現年產2000萬部手機。
2,建新廠:在被譽為“印度硅谷”的卡納塔克邦首府班加羅爾市等地新建代工廠,用來生產iPhone等電子設備。
3,搞芯片:在印度建設碳化硅加工廠和芯片封裝設施,用於發展半導體事業。
公開報道顯示,劉揚偉在和印度總理莫迪、印度電子信息化部部長會談時,還討論了印度政府希望在2026年打造3000億美元電子製造和半導體產值的目標。

▲劉揚偉開啓印度之行時,受到莫迪接見。
又是“印度史上最大的電子行業投資協議”,又是發展芯片產業……龍象的悲歡並不相通。
耐人尋味的是,在印度一方正亢奮的時候,富士康潑了瓢冷水。
上週六,富士康方面專門發了個聲明,稱並未與印方達成有約束力的最終協議,説之前有所誤傳。
這副姿態就像是:印度説“我説過牽了手就算是約定”,結果富士康説“但親愛的那並不是愛情”。
問題來了:富士康是在試探嗎?是,但試探的下一步未必是拒絕。
3月6日,與卡納塔克邦相鄰的特倫甘納邦首席部長辦公室發佈新聞稿稱,劉揚偉在致函中讚揚了當地“友好的工業發展生態系統”,確認鴻海將在該邦建立電子製造工廠,並尋求支持以使新工廠儘快投產。
同日彭博社報道,劉揚偉在致印度卡納塔克邦首席部長的信中,確認了其在該邦建立新工廠的意向,但沒有保證將建造一座工廠,也沒有提到投資金額。
板上尚未釘釘,但“牽手”是確定一定以及肯定的事了。
02
此消彼長,彼長此消,循此邏輯,“富士康要跑了”的結論呼之已出。
但時至今日,富士康官方並沒有官宣要轉移產線,似乎也不認所謂的“撤離論”。
要知道,劉揚偉在去印度前,先來到了鄭州。
自2月21日起,他對富士康鄭州園區展開了為期4天的巡廠視察——這是他任鴻海董事長以來首次造訪這處全球最大的iPhone生產基地。
他在跟河南省、鄭州市黨政一把手見面時,明確表示,在鴻海集團3+3的轉型升級策略中,河南都具有極大的發展優勢,會在河南持續投入、長足發展。
穩住在大陸的供應鏈,被認為是他此行的重要目的。
在2月27日,鴻海還代子公司發佈公告,稱已花1.97億元人民幣取得鄭州綜合保税區約19.5萬平方米土地使用權,將用以建設智能倉儲。
在多方解讀中,這被視作用行動打臉“富士康撤離鄭州”傳言。
這些天,網上傳出富士康深圳廠區已通知勞務中介準備清退臨時工、鼓勵正式工請假、拆除流水線設備,稱產線要轉移到印度去。
3月8日,富士康相關負責人對財聯社回應稱,這是不實消息,目前深圳園區運轉正常。
言語之間,就差直接將槍口對準“提桶跑路”一説了。
富士康這波操作,讓許多人有些看不懂:這到底是要轉移,還是不轉移?
這關聯的核心問題是:富士康的印度工廠,到底是產業鏈轉移(存量騰挪),還是產能擴充(增量突破)?
若是前者,那它就是鄭州工廠的平替;若是後者,那它只是鄭州工廠的補充。
着眼現實看,在短期和長期,答案未必會一樣。
可以肯定的是,富士康在用供應鏈“去單點化”去規避不可控風險。
“去單點化”,不等於“去中國化”,也不等於各個點都均衡——至少目前是這樣。
03
值得注意的是,在當下的國內輿論場中,流行着二元敍事,它會將“外企東南飛”分置在“正常的產業轉移”與“非正常的產業流失”兩種邏輯框架下。
一方會説“穩住,別慌”,順帶着重申起中國供應鏈的韌性。
一方則會對着“產業鏈集體外遷”的景象,探尋起市場規律之外的非市場成因。
兩方的敍事動因並不一致:
前者總想給社會各方吃下定心丸,將當前情形跟日韓製造業轉移過程類比。
有產業觀察家就説,產業鏈中的鏈不是Chain(鎖鏈),而是Catenary(懸鏈)。
從Chain的概念理解,產業鏈外遷是被更具競爭優勢的鄰居搶走,中國在零和博弈中成失意者;但從Catenary角度理解,在中國重構更具技術含量的製造業和更穩定的實業投資過程中,部分低端製造業和高熵值資本因成本因素流出,是正常情形。
後者總想在現實生態審思中啓人深思,它往往連着對複雜政治環境的審視、對民粹輿論環境的反思、對更優營商環境的期冀。
當下輿論場中湧向資本與外企的情緒洪流,通常會進入反思射程。
兩種敍事,哪個有道理?其實都有道理,事實是,當下的產業鏈遷移,經常是兩方面因素兼而有之。
一方面,中國供應鏈有強大韌性是不爭的事實。中國的物流、關税、市場、勞動力質量、基礎設施等,都是沒法説取代就立馬取代的。
舊金山供應鏈公司Fictiv的CEO達夫·埃文斯曾説過,除中國以外,世界上沒有什麼地方有這樣的基礎設施能夠每天製造60萬支手機。馬斯克大概深以為然。
所以,這兩年,在現實因素考量下,許多跨國企業的產業鏈轉移,仍在“中國+1(China Plus One)”的範疇內,“1”並非主要生產地,而是中國之外的補充。
畢竟,本土自主研發企業形成的零部件供應網絡+訓練有素的勞動力等,仍是中國製造的壁壘。
另一方面,中國供應鏈韌性眼下正受到內外複雜形勢的空前衝擊,也是不爭的事實。
不是所有的外企流出,都是“China Plus One”,也有的確實是“De-Sinicization(去中國化)”——這才是輿論常説的“潤”。
耐克將產線遷至越南;東芝關閉了在中國24個城市的33家工廠與研發機構,將研發機構與精密零組件生產搬回日本,組裝業務等全部轉往越南……都是例子。
富士康是哪種?毫無疑問,在現階段,它奉行的仍是“中國+1”戰略。
對富士康來説,在其當前的供應鏈分佈局中,鄭州依舊是大本營式存在。
04
説富士康要跑了,確實該審慎,最起碼得加上限定詞或加個引號。
前不久,政治學學者施展教授在《中國經濟的冰火兩重天》裏指出,網上流傳的很多關於中國外貿困境的文章,如簡單渲染“2022上半年東盟出口上漲多少,2022下半年中國出口下降多少”的,是落入了將數據剝離於參照系的誤區。
他結合數據分析,得出了兩個重要結論:
1,與中國同態競爭的國家,目前還看不出有能力替代中國的,否則無法解釋2022年各國的順差數據變化。
注:2022年中國外貿順差達到了創紀錄的8769億美元,遠高於2021年的4628億、2020年的3586億,是全球第二大順差國德國的10倍多。
在他看來,供應鏈的轉移不像資本的轉移那樣,可以迅速完成,它需要相當長的週期,若干年內,轉移仍然不是個實際的問題。
2,在異態互補的意義上,未來值得憂慮。
異態互補不是印度(或越南)製造對中國製造,而是消費國需求對生產國供給的支撐。
美國是全球第一大消費國,中國是全球最大生產國。現在的情況是,美國加息將全球消費熱度打下來,這樣一來,中國商品的“外循環”之路會碰上需求不旺的壁。
也就是説,中國製造業最大的憂患,不是供應鏈外遷,而是全球消費需求萎縮。
某些研究機構的説法,儼然印證了他説的前半段。
如《經濟學人》智庫全球貿易主管Nick Marro就曾表示,供應鏈多元化問題相當複雜,大家總是在談論它,但人們最後往往會發現供應鏈遷移很難實現。
彭博行業研究(Bloomberg Intelligence)估計,將蘋果10%的產能轉移到中國以外的地方,可能需要8年時間——注意了,這還只是10%。

▲2016年時果鏈企業的全球分佈圖。
時下中國外貿遭遇的困境,則印證了他説的後半段。
前些天有消息稱春節期間外貿訂單下降了40%,這跟官宣的“外貿平穩開局”無疑不在一個平面。但外需走弱,的確是現實。
商務部方面就表示,“進入2023年,全球經貿形勢變得極其嚴峻,下行壓力明顯加大。我國外貿領域的主要矛盾,從去年的供應鏈受阻、履約能力不足,已經轉變為當前的外需走弱、訂單下降。”
也就是説,比起“××跑了”,中國製造更真切也更緊迫的憂慮點,是“外需弱了”。
05
但這不意味着,供應鏈外遷的風險可以“視同空氣阻力,忽略不計”。
認為有了供應鏈韌性人家就不會“跑”,是全球化時代的成本最優邏輯。
可現在是慢全球化時代,也是大拆解時代。
慢全球化,指的是經濟全球化步伐的放緩甚至回撤——《經濟學人》之前就撰文稱,“全球化已失去勢頭”,世界進入“慢全球化”(Slobalization)階段。
大拆解,説的是全球化原有的底層相互依賴信賴基礎正遭到拆除——按社會學家孫立平的定義,大拆解的主脈絡不是經濟,而是政治與價值觀。
美國此前推動的“製造業迴流”與現在強調的“供應鏈彈性”,都是其典型註腳。
這兩年,拜登政府確實在有意淡化“脱鈎論”。美國貿易代表戴琪之前曾表示,美中兩國需要實現“再掛鈎”和“持久共存”。但這並不是説美方要改變對華供應鏈依賴的戰略意圖,只是説它調整了產業迴流的既有目標。
其對應的策略可以歸結為兩點:
1,用“友岸(政治盟友)”和“近岸(地理、語言相近的鄰近地區)”外包,漸進式推動美國夥伴承接低端製造業轉移,以替代全球供應鏈中的“中國製造”;
2,用直接遏制等方式,快速推動對中國戰略性產業鏈的“斷供”,遏制中國創新趕超的勢頭。
一如國際關係學者馬雪概括的:美國在供應鏈中技術含量較低、商品化程度較高、偏重成本導向性的領域並不尋求對華切斷聯繫,而在技術水平更高、易生網絡安全等風險領域轉向“可信供應商”。
也源於此,2022年,美國第一大貿易伙伴從中國變為了歐盟,中國成為其第四大貿易對象。
這是地緣政治的大陸架衝撞下的現實。
而這,只是不確定性的一種。
在此背景下,評估供應鏈外遷風險,顯然不能只着眼於成本邏輯了。
要是看綜合成本,蘋果沒理由將目光更多地投向“跨國公司墳場”印度——尤其是在IBM、通用、谷歌、福特、華為、小米們接連碰了一鼻子灰後。
出現“50%良品率”“勞動騷亂”等亂象和麪臨政策多變問題的印度,哪有出現缺人危機後可以發起“富士康保衞戰”、讓基層幹部進廠支援的河南香?
更別提,印度的組件自給率跟中國沒法比——印度產的iPhone中,僅有約15%的關鍵器件和物料可以在當地完成採購。
可蘋果還是去了。印度商務部長今年1月曝出,蘋果公司計劃將蘋果在印度生產的iPhone份額從5%提升至25%。
庫克為什麼“吟鞭東指即India”?原因他之前已經給出了:外移產業鏈分散風險。
06
毫無疑問,我們得留住許多供應鏈——就算產業跨國轉移是經濟全球化常見趨勢,也要儘可能減少“非經濟全球化因素”帶來的產業轉移。
為了供應鏈韌性的發展議題,也為了保就業的民生議題。
這就需要,我們跳出“富士康會不會跑了”之爭的層面,盡力去留住富士康,做大跟富士康們互信與依賴的底盤。
怎麼去留住?
這當然是個宏大命題,涵括了很多個方面。
但落在輿論界面上的底線要求很簡單,那就是:
不極端,不民粹,不排斥,要積極正視每個市場主體的價值——包括外資外企的。
富士康若有不足,我們可以就具體問題説具體問題,但不要動輒扣“血汗工廠”的帽子,或嚷着“少個代工廠,有什麼大不了”。
現實些講,就憑那幾十萬的就業容量,我們都不該去看低它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