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妻棄女、偷渡美國32年的大爺,真是回國來搶房產的嗎?_風聞
雷斯林-雷斯林官方账号-03-10 21:41
作者:雷斯林 公眾號:雷叔寫故事 / raistlin2017
最近,一位上海流浪大爺引發了很多爭議。
大爺叫劉玉生。1990年,他拋下小自己10歲的妻子和年僅8歲的女兒,前往美國,不久後斷了聯繫,後來幾十年一直在紐約街頭流浪,去年在美國上海同鄉會的幫助下終於回國。

事情被報道後,幾乎全網都在痛罵這位老人,以及送他回來的那個同鄉會。
有的説,大爺年輕時不顧家人偷跑出去,現在老了就想回來讓家人養老,簡直是做夢。

有的直接罵他“耗材”。

還有的恨不得直接送他去坐牢。

更多人把矛盾對準背後的同鄉會。
怪他們缺德,非要把大爺弄回來,給所有人都添了麻煩,是隻要流量不要良心。


建議這些把大爺送回來的人給他養老,屬於是“誰污染誰處理”的一種解決方案。


還把這事類比為救助流浪貓狗,請他們有愛心就自己帶回去養,不要放出來耽誤別人。

説同鄉會是“封建毒瘤”,希望除之而後快。

尤其在大爺試圖和妻女搶房產的消息傳出來後,還有人懷疑同鄉會在醖釀更大的陰謀。


究竟網友們為何如此羣情激奮?
還是讓我們從頭説起。
01
出現
2022年1月30日,中國春節前夕,美國上海同鄉會會長沈珺在美國眾籌平台gofundme上發起了一項籌款活動,標題叫做“幫助劉玉生回家”。


劉玉生,自述是上海人,75歲,家住楊浦。

當時是深冬,紐約氣温降到零下十度,外部積雪超過二十公分。劉玉生住在馬路邊一間簡陋的帳篷裏,外面蓋着幾牀薄被子,沒有防水層。雪一化,被子濕答答的,寒意襲人。

帳篷一側靠牆放着桌椅,積了厚厚一層雪。
天氣好的時候,他坐在外面,會有路過的好心人給些吃的或留下錢;現在太冷了,人待不住,他縮在帳篷裏,得不到太多救濟。

因為領不到當地任何的老年人福利,這種“乞討”是他勉強維繫生活的唯一方式。

最初的視頻沒有過多談及他的過去,只是反覆用“曲折”和“慘”概括他的半生。

然後表示他們聯繫到中文媒體前來採訪,希望引發更多關注,以便解決證件問題。

幾天後,一篇以劉玉生為主角的中文報道,發表在公眾號“信息正義”與《紐約華人資訊網》上。
文章標題信息量很大,叫**《被嫌棄的劉玉生:一位來自上海的老人被“摺疊”在紐約》**。


通過這篇文章,可以知曉劉玉生的某些過去。
02
自述
劉玉生自述,他的父親過去是上海灘某幫的小頭目,在他3歲那年離開上海,逃去香港,後來輾轉到了美國,與一家人斷了聯繫。
雖然劉父拋妻棄子,讓劉母不得不一個人辛苦地拉扯大兄妹三人,他依然是劉玉生心目中“非常偉大”的父親,配得上“好人”二字。

改革開放後,在美國取得綠卡的劉父和家裏恢復往來,偶爾寄錢回來。劉玉生因此得知,去美國打工可以月入幾百美元,對比自己幾十塊人民幣的工資,簡直天壤之別。
這讓劉玉生對父親的思念、對美國的嚮往愈演愈烈。“美國夢”一發不可收拾。

1990年,劉玉生和哥哥前往美國投奔父親。沒過多久,哥哥選擇回國,他“黑”了下來,執着地等着美國政府“大赦”、自己獲得美國國籍的那天。
**三年後,他的護照被沒收了。**他沒有了身份證明,只能繼續“黑”着打工。
又過了幾年,劉父去世,劉玉生還是不願回國。他説自己沒臉回去,沒説出口的潛台詞可能是,他還在等待幻想中的“大赦”。

記者問他的朋友,為什麼劉玉生沒有積蓄,對方説,他把之前工作掙到的錢寄回給家裏。
又幫他訴苦,“來美國這麼多年心裏也裝着自己的家庭,沒有找過其他女人。”

以至於當時的評論區,出現過這樣的留言:

流浪在紐約街頭時,劉玉生收到過很多照顧。
前文提到的那位經常來給他送熱湯;
有一年他住院回來,躺着不能動,全靠一位拄着枴杖的周姓大爺照顧,端屎端尿;
他的“鄰居”白大爺經常分給他早餐和救濟。

而劉玉生之所以“想回家”,也是因為白大爺補辦好了護照,準備回家,觸動了他。
03
謊言?
這篇報道和劉玉生後來的講述有很多出入。
比如原本説自己拿着旅遊簽證去的美國,後來又改口説是劉父幫忙辦的探親簽證。


曾經護照是“被沒收了”,轉眼又變成“丟失”(也有被偷一説),就在去美國後兩三年。

這兩件事還能推脱為時間太過久遠,記憶模糊,所以記不太清,但失聯這事不好解釋。
劉玉生説,1993年前後,他的證件丟了,找不到地址等信息,就再也沒有給家裏打過電話。

寄錢更是不可能的事,雙方就此失去聯繫。

這話經不起推敲。
一方面,劉玉生清晰地記得妻子的工作單位,回國後不願意住救濟站,第一時間想去單位找人。既然知道單位,總是有辦法找人的吧?
另一方面,劉玉生的侄子提到,雙方在2006年失去聯繫,劉玉生也認可這種説法。

2006年能和侄子聯繫上,為什麼和妻女從1993年就聯繫不上呢?期間相隔13年,但凡有問過侄子一次,侄子會不給聯繫方式嗎?
侄子説自己現在聯繫過劉玉生的妻女,就説明聯繫方式至少是有的呀。

退一萬步講,就算那時候不知道聯繫方式,同在上海,也能幫忙打聽,不是嗎?
如果真想聯繫家人,總有辦法,而劉玉生除了在口頭上把妻女喊寶貝,好像都沒嘗試過。
之前的文章,劉玉生的朋友為他的窮困潦倒找了個藉口:把錢寄回家裏,沒積蓄。
按時間算,只有前三年寄過,實際數額未知。
當時他四十多歲,正值壯年,就算打黑工也有些收入,但他一無所有,睡了幾十年馬路。

明明是自己的問題,還要把悲慘的原因與遠在他鄉、全無聯繫的妻女關聯起來。
和那些摔倒了怪地板的人有什麼區別?

不止妻女被甩鍋,早已作古的劉父也有責任。
劉玉生責怪父親當時叫幾個人攔住自己不讓走,不然自己早早就回來了,不會等到現在。

不是和哥哥一起去的美國嗎,怎麼就攔住一個人不讓回來呢?真想回來難道又能被攔住嗎?
實際上,他回國的理由也值得深究。
面對鏡頭,劉玉生反覆説,小自己10歲的妻子心臟不好,他很惦記,想回來照顧她。


可他自己一副病懨懨的樣子,腿腳也不靈便,除了好心人的捐款捐物,稱得上身無分文,也沒有什麼靠譜的謀生手段。
究竟是指望誰照顧誰呢?
後來的視頻裏,他又解釋,説自己在美國經歷了很多事,後來還丟了父親的骨灰,有段時間心情難過,感覺腦子出了點問題。

但這似乎不能成為萬能的理由。
04
拒絕
劉玉生並未如他所願見到妻女。一個言行不一的人彷彿並不值得被信任。
侄子從中溝通過,對方態度始終都是三個字:
不接受。


這太正常了。
試想想,一個人活生生消失了近三十年,音信全無,置妻子和年幼的孩子於不顧;
結果現在突然冒出來,好像無事發生一樣,説我回來了,我道歉,然後我們繼續過日子吧。
更何況母女兩人以前肯定沒少吃苦。

能立刻選擇原諒的,大約能坐地成佛。
劉玉生還不死心。
他反覆解釋,像祥林嫂一樣,一次次復讀自己準備好的“台本”,説是為老婆回來的,要照顧她,説不聯繫不是故意的,“我有苦衷啊”。

説的次數多了,還有了脾氣。

不難揣摩這情緒從何而來。
劉玉生心裏恐怕在想,我不是已經道歉了嗎,怎麼你們還對我愛答不理呢?
彷彿把自己願意回來,當做巨大的恩澤。

在這樣的情況下,同鄉會還從紐約發來一個視頻,説希望妻女能夠早點原諒他。

*視頻來源於油管“上海王秋褲”,現已刪除
怎麼看都是**“道德綁架”**。
每個人都應該明白的道理:造成傷害的人需要道歉,而被傷害的人不一定要接受道歉,其它人更沒有資格去勸説收到傷害的人接受道歉。
每個人都擁有不原諒的權利。
因為輕而易舉的原諒本來就是對傷害的消解,只會導致傷害的成本越來越低。
05
房子
真正點燃網友怒火還是另一件事——有消息稱,劉玉生是為了搶房產回來的。
為了盡力還原劉玉生的經歷,我看完了劉玉生相關的全部視頻,包括“峨眉師姐在紐約”拍攝的救助過程,以及“行者東談西説”、“上海王秋褲”(後者內容已刪除)在國內的跟蹤採訪,並未發現劉玉生本人提到過上海的房產,更沒有要求進行分割。
當我在互聯網上進行搜索時,發現這一消息最早出現在2月末。原博是這樣描述的:


*如果網友發現更早的記錄,歡迎指正
後續的相關文章,包括藍V的描述,都強調了房子這件事,認為他就是圖財。

很多報道中附上了一張截圖作為佐證,是網友在相關視頻下留言嘲諷,被“作者”回覆:
“見面不是為了賴上誰”,而是要提前説明白,如果僵持,上海的財產就要走法庭。
聽起來,總有點“威脅”的意思。

原圖給作者的ID打碼了,但通過頭像可以看出來,是“上海王秋褲”的賬號。
由於他現在刪除了自己拍攝的所有與劉玉生相關的視頻,這條評論也只有遺蹟。

網友們會因此憤怒一點也不奇怪,因為這太荒謬了。幾十年對妻女不聞不問,回來後除了口頭説點不漂亮的話,一點實質性的行動都沒有看到,反而還打起了財產的主意。
不少人進而將矛頭直指送劉玉生回來的同鄉會,認為他們虛偽、面目可憎,懷疑他們從一開始就是看中了這套房產,才選擇送人回來。
但是,請注意,這話是“王秋褲”的回覆,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代替劉玉生,我們不得而知。
此前的視頻裏,劉玉生唯一一次提到房子,是他虛弱地躺在牀上,卻依舊牛氣哄哄對着鏡頭表示,美國救助站都要給他發房子了,可是他不要,就要回來照顧老婆!


沒過幾天,“行者東談西説”幫劉玉生拍了一則澄清視頻,説自己從來沒有想過要爭房產。
他為此感到委屈。

並不是所有人都願意相信他的説法,網絡上仍然存在指責和痛罵。
不過,無論關於房子的紛爭是真是假,無法改變的是,他拋下家人幾十年、毫無聯繫的事實。
06
自信即是自卑
表面上看,劉玉生特別自信。
他不願意住救助站,覺得管理規定太多,自己揹着包就想去馬路上,説有辦法過日子。
後來,他和另一位流浪大爺陳叔在公園見面,很江湖地遞了根煙過去,説自己會功夫,特仗義,以後罩着你,就算自己沒吃的也要給你吃。

面對那些幫助過他的人時,劉玉生總是拍着胸脯説:我會感謝你們的、會報答你們的。

他暢想着未來自己賺錢的場面,底氣是自以為非常厲害的推拿按摩手藝,還信誓旦旦表示醫院看不好的人都能看好、躺牀上的都能起來。

後來,他躺在出租房的牀上,同住的陳叔去了救助站,行者委婉地勸他為以後考慮。
他還堅持説,自己能自力更生。

實際上,隱藏着這種自信背後的,是種自卑。
他需要反覆用口頭的“我可以”來表現“實力”,獲得別人的認同,從而掩飾自己的“不行”。
走在馬路上,他非要扔掉行李箱,説裏面沒東西、不重要。這何嘗不是一種遷怒?
因為他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掌控現實,能掌控的只有無知無覺的一個箱子。

他和陳叔那間出租屋,有廚房有獨立衞生間,月付1200元,沈珺付的。搬進去的時候,劉玉生表現得很牴觸,説電要錢,水也要錢。
有人説這是不識好歹,我反而覺得,正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承受不起,每一份可能出現的支付都會讓他惶恐而焦慮,只好用“否定”來掩飾。

對劉玉生而言,如此落魄地回到這片故土,從某種意義上,宣告着自己失敗的大半生。他不得不正視現實,卻又悲哀地不敢正視。
為了自我麻痹,他開始為一切問題尋找外部理由,以解釋所有的挫折與失敗。
因此,他把過去“美化”出新的視角:
拋妻棄女,不是因為故意不聯繫,不是因為沒有錢,而是證件丟了沒辦法;
之前不回國,不是自己留念外面的美好世界,是因為父親攔住自己不讓回國;
後來選擇回國,更不是因為國外待不下去,而是因為想要回來照顧妻子、補償女兒。
視頻裏,他一次次強調那些説過無數遍的事情,與其説是要説服別人,不如説是為了説服自己。
可惜,錯就是錯,傷害就是傷害,不會因為他的自我美化而得到消解、迎來原諒。
最終,劉玉生還是選擇住進救助站。

這一次,他沒有再和那些規定死磕,而是選擇了接受。回國後這幾個月的生活可能讓他認清現實,選擇向生活低頭,不再抱有多餘的幻想。
這其實是好事。
同鄉會不可能養他一輩子,而救助站的生活肯定比在外面流浪要好得多。
或許,他偶爾還會想起自己在紐約街頭的那個單薄的帳篷。雖然冷了點,但他掌握着在那生存的技巧,還有願意包容他的朋友。
但那些已經是過去,他應該走入新的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