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民 | 評《李雙雙》:“大共同體”的建立與中國婦女的解放_風聞
郭松民-昆仑策研究院高级研究员-昆仑策研究院高级研究员03-10 14:08
01
1962年,上海海燕電影製片廠拍攝了電影《李雙雙》,導演魯韌,劇中主角李雙雙和孫喜旺分別由張瑞芳和仲星火來飾演。
《李雙雙》相當生動、細膩地詮釋了五十年代後期,在中國廣大農村地區興起的人民公社化運動,給農村的婚姻家庭關係、婦女地位所帶來的積極影響。
故事從一場勞動結束之後開始,大家都放工了,回家吃午飯。
李雙雙路過村旁小河邊,順手清洗毛巾。此時,她的丈夫孫喜旺扛着鋤頭從小橋上走過,只見他將外套直接扔給雙雙,一句話都沒交代就走了。
看到此情此景,二春説道:
“你看喜旺嫂子真不錯,伺候得喜旺哥多周到。”
喜旺得此評價甚為得意,誇耀道:
“我們倆從來就是這樣,我説一不二……在家裏哪樣不是我説了算?我説,你們不信,從打夯修水渠這麼忙,我就沒穿過舊鞋。你們看,都是這雙沒穿舊,新的就已經做出來了。”
從李雙雙滿臉笑意順從地為喜旺洗衣服(要知道,李雙雙也勞動了一上午,回去還要做飯),到二春對此流露出的羨慕與肯定,再到喜旺的洋洋自得,《李雙雙》一開始就告訴觀眾,這是一個大男子主義思想猖獗的村莊,並且無論男女,包括生性潑辣的李雙雙在內,對這種風氣都習焉不察,視為理所當然。
但是,變化很快就到來了。
首先,是一個有點自私的舊式婦女孫有老婆,私自拿了生產隊的幾塊木板,被李雙雙阻止,從而爆發了爭吵。
當孫喜旺被喊來的時候,他希望媳婦能少説兩句話,別把人得罪得太狠,最後怒道:
“你憑什麼管人家,你算個什麼呀!”
“我?”雙雙一愣,立刻理直氣壯地回應道:
“公社社員!”
注意這句話,它實際上點明瞭整部電影的主題,並且在雙雙最終獲得和喜旺平等地位的過程中,發揮了決定性作用。
在此前之前,李雙雙被其他人稱為“喜旺嫂子”、“喜旺家的”,被喜旺稱為“俺那屋裏的”、“俺家做飯的”、“小蘭她媽”……這些稱呼所標示的身份,都意味着李雙雙沒有權利“管人家的閒事”,只有“公社社員”的身份不同。
這場小衝突過後,因為李雙雙“擅自決定”帶領村裏的婦女上水利工地上勞動,引發了更大的一場家庭衝突,由此導致了家庭內部的權力天平,開始向雙雙一方傾斜!
在工地上,喜旺遇到了正帶領婦女們風風火火地幹活的李雙雙。回到家後,他眉頭緊皺,撇着一張嘴,悶悶不樂,對雙雙要他接孩子、捅爐子的留言視而不見,只是坐在炕上生悶氣。
雙雙回到家後,就動作麻利地生爐子、擀麪條,忙得像陀螺一樣團團轉,對光坐着什麼也不幹的丈夫忍不住有些小抱怨:
“你回來怎麼不先把爐子打開,沒看到我門上寫的字啊。”
喜旺卻認為這並不是一件小事:
“我不能開這個頭,我要替你做飯,將來還要我替你洗尿布呢。”
他用了“替”這個字,含義很明顯,就是做飯、帶孩子、洗尿布等等家務都不是他該乾的。
夫妻倆由此爆發了激烈爭論。雙雙要拉着喜旺去找老支書兼隊長評理,喜旺耍賴不敢去,反而把雙雙關在院子裏。當然,他也因此沒有吃上面條,只能用一個冷饅頭當午飯。
02
李雙雙為什麼能夠“初戰告捷”?
觀眾發現,這是因為隨着農村合作化、公社化運動的開展,農村的社會結構發生了根本改變。
在長達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里,中國農村基本上只有家庭/家族這樣的小共同體,再往上就是國家這一“超級共同體”。
家庭/家族這樣的小共同體,固然也有對女性保護的一面,但主要方面卻是壓迫和禁錮。正如毛主席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所概括的那樣,農村存在四條束縛農民的極大繩索,即政權、族權、神權、夫權——婦女被壓在最底層。
隨着解放戰爭的勝利,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反動政權被推翻了,取而代之的是實行婦女解放政策的紅色政權;經過土地改革,族權(經常和地主階級的紳權結合在一起)也瓦解了;新政權大力宣傳破除封建迷信、普及科學常識,神權受到了極大衝擊,只有夫權還隱藏在家庭之內,以隱而不顯的方式相對完整地存在着。
農村合作化、公社化運動的開展,導致農村的社會結構出現的一個革命性變化,就是在小共同體“家庭”和超級共同體“國家”之間,建立了人民公社這樣的“大共同體”,每一個農民都因此獲得了新的身份,即人民公社社員。
人民公社是中國革命的邏輯產物,其在文化和價值觀方面,當然是支持婦女解放的,這就為農村婦女擺脱夫權束縛提供了極大便利。
李雙雙在人民公社的框架內,逐漸取得和喜旺平等地位的路徑,可以簡單概括為這樣幾個步驟:
第一,李雙雙高度認同自己作為人民公社社員的身份;
第二,她從社員的身份出發,名正言順地積極參與公共事務,維護集體利益;
第三,對公共事務的積極參與,使李雙雙在生產隊裏的威望越來越高,她還得到了公社黨委及各級領導的支持,這使得喜旺依託於舊傳統的“夫權”黯然失色;
第四,喜旺逐漸認同了雙雙。他認識到雙雙的行為不僅符合大家的利益,顯然也更符合時代潮流。
第五,由於這一系列的變化,李雙雙和孫喜旺的家庭關係,也以“先結婚後戀愛”的方式,水到渠成地在新基礎上重構。
03
在李雙雙和孫喜旺博弈的第一個組合段中,還有兩個很值得分析的細節。
一是,當水利工地上勞動力不夠,二春為此感到焦慮時,李雙雙和一羣婦女説她們可以去,二春一句話就認定她們不行,他調侃道:
“到工地上抬大石頭打夯你們幹得了?你們吶,只能在家裏收拾收拾孩子,伺候伺候男人。”
這句話惹翻了李雙雙和婦女們,她們把二春抬起來“打夯”,並更加堅持要上工地勞動。
其實,從二春這句話裏,觀眾就可以悟出,李雙雙她們要去工地,絕不僅僅是“狂熱”、“閒着無聊”,而是包含着追求男女平等的政治性含義。
換言之,婦女參加勞動,本身就是一種政治行為。
幾千年來,女性的地位為什麼不如男性?根本原因是女性在生產力中所處的地位不如男性重要。
在人類文明的早期,當採集是主要生產方式時,實行的母系氏族社會;然而,當需要更多體力的漁獵、農耕逐漸取代了採集時,母系氏族社會就讓位給了父系氏族社會。
在此後的階級社會里,男性保持了對主要生產活動和軍事活動的壟斷,也保持了對女性的壓迫性地位。
在這種情況下,女性為了獲得一個平等的機會,採取了各種辦法,甚至不得不把自己偽裝成男性——花木蘭必須女扮男裝才能上前線殺敵報國;祝英台必須女扮男裝,才能獲得受外出讀書的機會,一旦她迴歸為女性,就連選擇自己婚姻的權利,都立刻消失了。
李雙雙和圍繞在她身邊的那些嘰嘰喳喳的婦女,也許還不能從理論上釐清這個問題,但她們的直覺卻是正確的,即如果不能在公社的生產勞動中獲得和男性完全平等的地位,那麼也不能在家庭中獲得和男性完全平等的地位,“只能在家裏收拾收拾孩子,伺候伺候男人”,繼續被男人鄙視。
五十年代,中國女性走上工作崗位時,受到了主流文化旗幟鮮明的支持,被視為社會主義優越性的一種體現。
與之呈鮮明對照的是,二戰期間,美國由於大量男性被徵召入伍,女性不得不走出家門,參加工作,這使得美國男性感覺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脅”。美國男性的這種不安全感,誘發了好萊塢“黑色電影”的興起。在黑色電影中,一般總是有一位“蛇蠍美人”的形象,她冷酷無情,手段毒辣,總是在幕後操縱男性,陷男性於極端危險的境地。
無疑,美國乃至整個西方主流文化是保守的,對男女平等的歷史趨勢深感畏懼。
李雙雙感覺到的問題,孫喜旺也感覺到了,所以他才會甩臉子給雙雙看,因為這個問題對他來説,也是政治性的。
二是,當李雙雙要拉着喜旺去找老支書評理時,喜旺卻死活不肯去。
影片中沒有出現孫喜旺的父母,但可以想見的是,如果李雙雙提出要找公公婆婆評理,喜旺不可能不去,因為他一定會得到支持。但是,支書老進叔是生產隊這個“大共同體”的掌門人,對喜旺那一套封建舊腦筋不會支持,喜旺就不敢去了。
04
實際上,當地位高於家庭這個小共同體,並且比家庭擁有更高道德權威的大共同體建立之後,類似孫喜旺這樣傳統的大男子主義者的選項是非常有限的——家庭暴力已經被排除,這不僅會引起眾怒,也會招致大共同體的強力干預。
比如因為李雙雙支持桂英和二春的自由戀愛,擋住了前來相親的縣城司機小王,桂英的母親找上門來大鬧。喜旺氣得渾身發抖,咬牙切齒地衝到雙雙面前,但終究不敢動雙雙一根毫毛。
那麼吵架呢?因為喜旺的小道理管不住雙雙的大道理,所以總是以啞口無言敗下陣來,也不行;採用拒絕分擔家務的冷暴力,則可能導致自己餓肚子。
所以,喜旺最後只剩下一種選擇,即“娜拉出走”。
這種選擇相當“女性化”,儘管不是喜旺回孃家,而是跟着副隊長金樵、孫有他們一起外出搞副業。
李雙雙還是非常重視和喜旺的感情的,也非常珍視這個家,這一點,被喜旺看到了,他就企圖以“出走”為武器,要挾雙雙作出讓步。
有一次,李雙雙發現孫有、金樵他們撒糞圖省力,不講質量,一個上午卻掙了10工分。而孫喜旺作為記工員,沒攔住不説,還真的登記了這個分數,甚至還礙於情分被拉着一樣拿了10工分。
孫喜旺想着就這一回,還牽連到自己,壓下算了。李雙雙卻眼睛裏揉不下沙子,她抓件花上衣穿上後,就去公社反映情況。
公社劉書記接待了雙雙。他不但支持雙雙的想法,還舉一反三,要從制度上解決“幹活不講質量”的問題。雙雙大受鼓舞,從公社回來,幹活更加積極,並因為關心集體、敢於批評,很快被選上了婦女隊長,成為隊幹部。
事後孫喜旺對孫有、金樵深感抱歉。孫有、金樵也深感雙雙的威脅,於是挑撥喜旺:
“我説喜旺啊,你那個老婆啊,得好好管管,你要是總由着她,你這路可越走越窄啦。”
喜旺回到家,就大耍小脾氣,説這個家他是呆不下去了,要出去跟孫有一塊搞運輸。雙雙極力挽留他,還掉了眼淚。喜旺見時機成熟,就趁機提出“約法三章”,做為自己留在家裏的條件。

“頭一個,往後該説的説,不該説的別説;再一個,你是婦女隊長,是生產的事你就管,不是生產的事你就別管,別像個灶王爺似的,不管哪家的事你都去管。”“最後一條,做事要放點人情,少給幹部提意見。”
本來,前兩條,雙雙也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但最後一條,真踩到了李雙雙的做人底線,她勃然大怒,把包袱扔到喜旺懷裏,讓他趕緊走人,自己絕不可能答應。
孫喜旺本來也不過是做戲,見威脅失靈,趕忙將衣服塞回櫃子,放棄了第三條,“算我沒説,算我沒説”。
事情發展到這一地步,孫喜旺已經“勢盡”,不再有可能按照大男子主義的原則主導這個家了。
05
因為在幹部會議上,李雙雙反對金樵拿救濟金,以及幫助桂英反對父母包辦婚姻,喜旺又兩次出走,但這種出走,不可能令雙雙有任何改變,只是喜旺挽回面子的賭氣行為而已,出走彰顯的是喜旺的無力感,也是喜旺自己放棄男尊女卑思想前的鋪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