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教員説的,絕不做李自成?_風聞
温伯陵的烟火人间-温伯陵的烟火人间官方账号-读历史、谈世事、阅人物03-10 08:55
作者:温伯陵

伯陵説:
寫完元明風雲,
接着聊幾篇清朝吧,
這篇是明清鼎革的關鍵人物——
李自成。
1
“土木堡之變”以後,文官士大夫們成為大明朝的股東,他們逐漸從藩王和勳貴手裏接過軍政事務的主導權,成為大明朝舉足輕重的一股勢力。
這樣的權力格局,成就了張居正的赫赫威名,也間接葬送了李自成,給滿清入主中國埋下伏筆。
從某種程度上説,大明朝後期的股權結構類似於華為,皇帝做為董事長,雖有決定重大問題的權力,卻只有佔比很低的股權,絕大部分股權都分散到文官士大夫的手裏。
試想一下,如果你是大明朝的地主、士紳、文官,這是不是最好的時代?
既然大明朝的股權在手,又從朱元璋的威嚴籠罩下翻身做了主人,那文官士大夫們便沒有改朝換代的訴求,只希望這樣的狀態保持到地老天荒。
誰要是想推翻大明朝,那就是砸他們的飯碗,剝奪他們的股權,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以到了明朝末年,農民因天災人禍發動起義的時候,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們面對的,便不是一盤散沙各位其主的亂世,而是堅如磐石的文官士大夫統治集團。
他們不僅不遺餘力的鎮壓農民起義,以此來避免改朝換代的股權更迭危機,而且從內閣大學士到秀才、從致仕官員到鄉野員外,都很少有參加農民起義軍的。
這種情況和漢唐元清完全不同,反而和宋朝很像,原因就在於,只有宋明朝廷能代表文官士大夫們的整體利益。
1630年,洪承疇升任陝西三邊總督,改變“撫”的策略,開始以“殺”為主,強勢鎮壓陝西的農民起義軍,在洪承疇的攻勢下,農民起義軍只能渡過黃河,到山西打游擊。
洪承疇命部將曹文詔追到山西,和駐守平陽府的宣大總督張宗衡、駐守汾州的山西巡撫許鼎臣配合,共同圍剿農民起義軍。
當時李自成已在義軍中嶄露頭角,御史劉令譽説:“最梟者為闖將、紫金梁,戴金穿紅,羣賊效之”,然而就是最能打的李自成,攻克遼州準備建立根據地時,也被幹掉1300多人。
沒辦法,跑吧。
1634年,陳奇瑜任五省軍務總督,調集明軍把李自成、張獻忠們逼到陝西漢中的車箱峽,又遇到連續70多天的陰雨天,義軍“弩解刀蝕,衣甲浸,馬蹄穿,數日不能一食”,差點都死在車箱峽裏。
還是義軍領袖們賄賂陳奇瑜的親信,才用假投降的方式,逃出車箱峽。
1635年8月,盧象升總理直隸、河南、山東、四川、湖廣五省的軍務,形成“洪承疇督剿西北、盧象升督剿東南的”格局。
1636年2月,高迎祥轉戰西北,而盧象升駐兵洛陽,堵住高迎祥的退路,三邊總督洪承疇和陝西巡撫孫傳庭率兵圍剿,高迎祥大敗,被明軍俘虜,送到北京凌遲處死。

1637年9月,李自成等義軍從甘肅進攻陝西漢中,準備以漢中為根據地,結果被總兵曹變蛟擊敗,隨即南下四川,大明官吏望風而逃,義軍一個月間便攻取四川38座城池。
然而就在李自成等人準備攻取成都的時候,洪承疇指揮固原總兵左光先、臨洮總兵曹變蛟等人進入四川,同時命延綏總兵王洪、寧夏總兵祖大弼等人駐防漢中、秦州一線,命四川地方部隊駐防成都和閬中一線。
就這樣,李自成等人被圍困在成都附近的狹小地區。
無奈之下,李自成放棄“取四川為家”的計劃,統帥義軍轉戰四川西北,經過一番爬雪山過草地的艱難行軍,才重新回到陝北。
以上這些明末統兵大帥們,無不是進士出身的頂級文官士大夫,曹文詔和曹變蛟倒是遼東邊軍出身,但他們始終不能獨自統領明軍鎮守一方,必須掛靠在洪承疇的麾下,聽洪承疇的號令。
在朝的文官士大夫們仇視農民起義軍,在野的地主士紳自然也不例外,他們全力配合大明朝廷的堅壁清野政策,除非破家滅門,否則絕不給農民起義軍留一粒糧食。
在這樣的背景下,李自成們雖然屢敗屢戰,但終究是屢戰屢敗,只能靠流動作戰和假投降維持生存,靠打土豪獲得補給。
招攬人才和建立根據地,想都不要想。
不是李自成們願意做流寇,實在是現實條件不具備。
到了1638年,逃回陝甘的李自成被打的大敗,“日則行軍,夜則山林藏身,不敢入窩鋪宿歇”,久經考驗的數萬精鋭義軍,也只剩下數百人。
李自成就帶着這些殘兵敗將,躲進商洛山裏等待時機。
2
然而,大明朝的氣運終究到頭了。
1639年起,河南連年大旱,赤地千里餓殍遍野,南京兵部尚書呂維祺寫道:“三載奇荒,亙古未聞,村鎮之餓死一空,城市皆殺人而食。”
都慘成這步田地了,河南人民該交的賦税,還得交。例如彰德府武安縣,經過戰亂和大旱,剩餘人口不到兩千户,但必須承擔十萬兩左右的鉅額賦税。
可以説,河南遭遇了天災人禍的雙重打擊。
不過呢,小冰河造成的天災疊加大明朝固有的人禍,成為李自成重新崛起的機會,也給他創造了源源不斷的後備兵員。
1640年10月,李自成帶着千餘人走出商洛山,進入遍地乾柴的河南大地,不到兩個月時間便攻破魯山、郟縣、伊陽、宜陽、永寧等縣城,處死分封在那裏的明朝萬安王,隨即又攻破偃師、靈寶、新安等縣。
攻取這些地方,便掃清了洛陽的外圍,讓洛陽成為一座孤城,於是在次年正月19,李自成開始進攻洛陽。

洛陽是河南重鎮,城池高大守備雄厚,結果分封在洛陽的福王富甲天下,卻不願意給明軍發軍餉,讓明軍士兵們餓着肚子守城。
總兵王紹禹一怒之下,打開城門投降李自成。
李自成輕鬆進入洛陽,處死福王和呂維祺,隨後開倉放糧,“遠近饑民荷旗而往應之者如流水,日夜不絕,一呼百萬。”
不到半年光景,李自成便迅速做大,這當然是李自成政治路線的勝利,同樣也説明大明朝在歷史週期律的作用下,已經爛透了。
此時的李自成準備以洛陽為根據地,但他麾下的骨幹老兵只有幾千人,能獨當一面的將領更是寥寥無幾,所以就任命洛陽書辦邵時昌為副將,一邊駐守洛陽,一邊招募饑民為兵,開出的軍餉是每月五兩。
在明朝末年,每月五兩絕對是高薪,於是河南饑民趨之若鶩,紛紛投入李自成麾下。
但李自成的實力還是太弱小了,僅僅一個月後(1641年2月),河南巡撫李仙風就來攻城,洛陽隨即丟失,邵時昌被殺。
李自成建立根據地的計劃,又失敗了。
隨後就是李自成繼續流動作戰,三打開封。

1641年2月12日,李自成統帥3萬部隊抵達開封城下。
別看李自成的部隊數量多,其實大部分都是最近半年招募的饑民,有戰鬥力的精兵只有3000人,質量實在堪憂。
李自成抵達開封時,周王害怕重蹈福王的下場,便把王府的金銀取出來,説“能斬賊一級者賞銀五十兩,射殺一賊者賞銀三十兩,射傷一賊者賞銀十兩”,開出的賞格比李自成豐厚的多。
於是,“總兵開城喜迎闖王”的場景沒有在開封重演,李自成不僅攻城失敗,還被射瞎一隻眼睛。
這就是一打開封。
撤離開封以後,李自成和羅汝才部義軍會師,在河南項城擊敗陝西三邊總督傅宗龍、保定總督楊文嶽、總兵賀人龍和虎大威等人,繳獲了大量鎧甲軍械,並招降大批陝西籍明軍。
實力大增的李自成,聯合羅汝才攻克商水、扶溝、洧川、許州、長葛等縣,擊敗投降大明朝的原義軍領袖闖榻天劉國能、射榻天李萬慶,處死南陽的唐王和總兵猛如虎,陸續攻克南陽、鄧州、襄城,掃蕩新野、唐縣、泌陽、舞陽、汝州、許州、禹州、新鄭、鄢陵、通許、陳留等河南州縣。

得到河南的半壁江山,李自成和羅汝才只用了兩個月。
1641年12月,李自成和羅汝才圍攻開封,結果開封的城牆太厚,義軍的攻堅技術不高,用火藥炸了半個月都沒炸開,李自成和羅汝才撤退。
這是二打開封。
這次撤離開封后,新任陝西三邊總督汪喬年和總兵左良玉出潼關,他們和李自成、羅汝才在襄城大戰一場,左良玉逃跑,汪喬年被俘後處死,李自成又招降大量的陝西籍明軍。
隨後,李自成和羅汝才掃蕩歸德府,佔領杞縣,聯合河南義軍袁時中的小袁營,於1642年5月再次圍攻開封。

河南大部分州縣已經丟失,開封已成孤城,大明朝廷不敢掉以輕心,於是命原兵部尚書丁啓睿為督師,統帥保定總督楊文嶽、總兵左良玉、虎大威等文官武將救援開封,總兵力達到18萬。
而此時的李自成和羅汝才有步騎13萬,實力並不遜色。
兩軍在朱仙鎮相遇,結果左良玉做為明軍主力,剛看到義軍的旗幟就跑了,丁啓睿大喊“我去追左良玉”,也迅速逃離戰場,明軍兵敗如山倒,楊文嶽不願做替死鬼,渡過黃河逃往彰德府。
李自成和羅汝才大勝,提兵北上包圍開封,這次圍城持續了四個月,導致開封的糧食供應完全斷絕,一度出現人吃人的慘烈局面,直到9月份開封失守,才結束了這種末日景象。
這就是三打開封。
可以説,李自成圍繞着三打開封,陸續攻克了河南的絕大部分州縣,走出一條農村包圍城市的軍事路線。
當河南的絕大部分州縣落入李自成之手時,開封這座孤城,便是李自成的囊中之物了。
而擊敗明軍佔據河南,意味着李自成在河南取代了大明朝的生態位,那些在大明朝沒有出路的底層文官士大夫們,便投入李自成的麾下謀出路。
寶豐縣舉人牛金星,因政治鬥爭失敗被革去功名,一怒之下做了李自成的謀士,行走江湖以算命為生的宋獻策,給李自成獻上“十八子主神器”的讖言,被李自成任命為軍師。
此外,李自成還在河南開科取士,提拔了一大批河南籍的舉人和秀才。
牛金星和宋獻策看起來不上檔次,但做為文官士大夫中的邊角料,他們能投奔李自成,意味着在李自成的軍事勝利之下,鐵板一塊的文官士大夫統治集團,出現了分裂的跡象。
而且他們幫李自成擬定了針對平民的“不當差、不納糧”口號,針對地主豪強的“籍其家以賞軍”政策,針對經濟的“通商賈、募民墾田、收其籽粒以餉軍”路線。
這些口號和政策,一方面能滿足底層人民的訴求,起到團結大多數的效果,另一方面能重建兵員和財政體系,清算大明朝的既得利益者,基本是切中時弊的。
從這個層面來看,牛金星和宋獻策其實也沒那麼差。
有了他們兩人的政策,再加上李自成提出的嚴酷軍令,例如“殺一人者如殺吾父,淫一女者如淫吾母”、“人不能囊一金,犯者死”等等,河南義軍初步向政權轉型。
1642年9月,也就是李自成正在圍攻開封的時候,崇禎皇帝催新任陝西三邊總督孫傳庭出潼關,救援開封並剿滅李自成。
孫傳庭説兵沒有練成,崇禎説趕緊去,不去就要你腦袋。
孫傳庭沒辦法,便指揮高傑、白廣恩、鄭嘉棟等總兵進入河南,和李自成、羅汝才在郟縣打了一仗,李自成部大敗。
結果,孫傳庭麾下的明軍哄搶戰利品,亂成一團,羅汝才抓住戰機,指揮本部義軍衝殺,明軍大敗,孫傳庭撤回潼關。
三個月後,盤踞在大別山的“革左五營”到達河南,和李自成會師,史書記載:“五營引兵數萬來投,甲兵精驍,自卯至酉,行營未盡”,可以見革左五營的兵力多麼雄厚。
隨着革左五營的到來,李自成的實力暴漲,但問題是,被天災人禍摧殘多年的河南,已經養不起這麼多軍隊了。
為了得到養兵的錢糧,李自成只有一個選擇——南下湖廣,以湖廣錢糧養河南兵馬,做為爭奪天下的基本盤。
在這樣的背景下,1642年11月,李自成統帥羅汝才、革左五營等40萬義軍南下。
湖廣人民羣情鼎沸,不僅打開城門喜迎義軍,甚至主動幫義軍搬運大炮和輜重,上演了一出“軍愛民、民擁軍”的景象。
幾乎是兵不血刃,李自成奪取襄陽、荊州、承天府,原本還想繼續攻武昌的,但是因為義軍不習水戰,便返回襄陽,讓駐守武昌的左良玉逃過一命。

也就是在襄陽,李自成被推舉為“奉天倡義營文武大元帥”,成為明末農民起義軍的最高領導人,建立了“倡義府”政權——
命牛金星為丞相。
招募流民在襄陽屯田,宣佈三年免徵。
設立吏禮户兵刑工六政府,以喻上䣭、蕭應坤等為侍郎,負責六政府的日常工作。
整理軍隊,設立“五營二十二將”,以田見秀為權將軍,“提督諸營事”,劉宗敏為權將軍,指揮李自成的中權親軍,以賀錦、張鼎、黨守素、劉芳亮、劉希堯、袁宗第、李過等為制將軍,分別統領前後左右四營兵馬。
開科取士,李自成以《天下三分有其二》為題,在荊州選出七名及第者,連同河南選出的舉人一起派到各地做官,並選拔地方願意投效的士紳,量才錄用。
當然了,此時的李自成名義上是大元帥,實際上是明末農民起義軍的總盟主,羅汝才和革左五營的獨立性相當強,羅汝才還自稱“代天撫民德威大將軍”,和李自成分庭抗禮。
於是羅汝才和革左五營的賀一龍,被李自成設計處死,革左五營的馬守應帶兵脱離李自成,部下後來跟隨張獻忠進入四川,賀錦、藺養成、劉希堯則改換門庭,承認李自成的領導地位。
通過這次小範圍殺戮,李自成削除內部的不穩定因素,通過設立官職和重整軍隊,李自成搭建起新政權的基座。
至此,李自成終於在文官士大夫統治的大明朝撕開裂縫,有了穩定的根據地。
走到這一步,從李自成衝出商洛山重出江湖算起,僅僅用了3年。
3
1643年8月,孫傳庭在西安誓師,親帥總兵白廣恩、高傑、牛成虎等十萬兵馬再出潼關,同時命河南總兵陳永福、左良玉會師洛陽,準備和李自成決一死戰。
這是李自成和大明朝的最後一戰,李自成和孫傳庭都把戰爭潛能開到極致。
不過,河南是李自成的主場,聽聞孫傳庭出潼關後,李自成便假裝戰敗,引誘孫傳庭進入河南腹地郟縣,同時命河南堅壁清野,不讓孫傳庭得到後勤補給,然後派劉宗敏帶一萬騎兵繞到汝州,截斷孫傳庭的陝西后勤通道。

孫傳庭發現後路被斷,大驚,立即命陳永福堅守陣地,自己統領主力部隊撤回陝西。
陳永福大怒,你丫孫督師都跑了,老子還堅守個毛,跑求吧,隨即帶部隊北撤。
而李自成指揮義軍猛追孫傳庭,明軍戰死四萬餘人,李自成繳獲“甲仗馬騾數萬件。”
10月初,李自成帥義軍攻破潼關,孫傳庭戰死,半個月後,李自成攻克西安,隨即掃蕩甘肅和寧夏,收取延綏鎮、寧夏鎮、固原鎮、甘肅鎮的精鋭邊軍,基本做到三分天下有其一。

明軍總兵白廣恩、陳永福、左光先知道無力迴天,便向李自成投降,李自成親自設宴款待他們。因為陳永福在開封射瞎李自成的一隻眼睛,李自成還和陳永福折箭為誓,保證既往不咎。
放眼望去,李自成在長城以內再無大敵,那個主導大明朝軍政事務的文官士大夫集團,也必須做出生死抉擇。
實事求是的説,李自成是個好人。
他在河南開倉放糧,給飽受天災人禍的河南人民一口飯吃,頒佈均田免糧和三年免徵,讓遭受兩百年剝削的老百姓能緩一口氣,和陳永福折箭為誓説明李自成有大度量。
放在歷代帝王羣體裏,李自成和劉備一起位列第二梯隊,應該問題不大。
但李自成在政治上,有兩個難以避免的問題。
其一是李自成的隊伍成分問題。
從千餘人衝出商洛山,到擁兵數十萬雄霸西北,李自成只用了短短3年時間,這期間必然是魚龍混雜泥沙俱下,要麼想跟着李自成撈一票,要麼戰敗投降李自成。
這些人,根本沒有和李自成形成固定的隸屬關係。
例如制將軍劉希堯是革左五營的治世王,賀錦是革左五營的左金王,這倆人原本和李自成平起平坐,現在卻成了李自成的部屬。
例如羅汝才的部下將領,早年間和李自成基本沒有關係,無非是農民起義軍的屬性,才讓他們和李自成達成共識。
再説陳永福、白廣恩等人,和李自成打了三年多,現在搖身一變,做李自成的部將了。
要説這些人能在短時間內,就對李自成不離不棄,估計他們自己都不信。李自成一手帶出來的嫡系將領,其實只有劉宗敏、田見秀、袁宗第等寥寥數人。
這是將領,義軍士兵更不用説了。
李自成的起家本錢就是千餘人,憑藉河南的天災人禍迅速做大,發展起來的數十萬大軍,不是河南的饑民和小股義軍,就是招降的明軍。
而且李自成縱橫河南和湖廣的三年間,經歷的血戰並不多,麾下軍隊的磨合程度高不到哪裏去。
也就是説,李自成的成功本質上是政治成功,而不是軍事成功。
這樣的結果就是,李自成的數十萬義軍裏,真正有戰鬥力的精鋭不多,一旦這些少量精鋭耗盡,數十萬義軍就有崩盤的風險。
所以李自成攻克西安後需要停下來,用三到五年的時間整風,才能讓義軍真正團結起來,形成匹敵大明文官的穩定統治集團。
但第二個難以避免的問題,導致李自成根本停不下來,那就是三年免徵政策。
李自成説了三年免徵,就不能立即向老百姓收税,那樣會辜負老百姓的信任,損害起義的合法性。
但養兵是需要錢糧的。
既然不能向底層老百姓收錢,便只能向文官士紳、勳貴、藩王收錢,而湖廣、河南、陝甘的藩王都殺了,錢也收了,文官士紳又都成了自己人,不能隨意抄家要錢。
怎麼辦?
李自成便把目光望向北京,希望攻破北京後,抄掠文官士大夫的家產來補充軍餉,養活數十萬張嗷嗷待哺的嘴。
在這樣的背景下,1644年正月初一,李自成在西安稱帝,國號為大順,改元永昌,正月初八就兵分三路東征。
一路是李自成和劉宗敏親自統帥,渡過黃河以後,經平陽、太原、大同、宣府、居庸關,直抵北京城下。
一路是制將軍劉芳亮統帥大順軍左營,沿着黃河北岸行軍,經河南懷慶府、山西潞安府、河南衞輝府和彰德府、北直隸大名府、邯鄲、河間、保定,和李自成在北京會師。
另一路是李自成攻克太原後,派果毅將軍任繼榮、馬重禧統兵出真定,然後經保定到北京。

這個東征計劃目標只有一個——滅明。
此後兩個月,大順軍除了在寧武關發生一場大戰以外,其他地方的明軍望風歸降,東征可謂是波瀾不驚。
3月18日,崇禎皇帝想跑卻出不去,怒罵一聲:“娘希匹,諸臣誤朕”,跑到煤山上吊,第二天清晨大順軍攻克北京,大明滅亡。
4
和民間歷史故事不同的是,大順軍進入北京後,軍紀其實不錯。
早在東征前,李自成就下令“馬騰入田苗者斬之”,進入北京後,又立即禁止在城中殺人。有兩個士兵在北京的店鋪裏搶綢緞,一經發現,便被當街斬殺,還把手腳釘在門板上,以儆效尤。
當時北京的文人也承認:“至淫、奪、斬、殺之事,則猶未見也。”
李自成對文人的態度也不錯。
進城5天,李自成便召見了明朝中允梁兆陽,兩人相談甚歡,臨出門時李自成親自送到殿外,梁兆陽作揖告辭,李自成打躬回禮。
隨後李自成召見了楊觀光,此人已經做了大順的禮部侍郎,他給李自成講了祭天的禮儀問題,李自成很高興,説“先生説的是,以後先生常進來講講。”
這番舉動,可以稱得上是禮賢下士,所以當時人説李自成是“沛上亭長、太原公子復出。”
但是温和的外表下,李自成很快表現出另一面。
進入北京的第九天,李自成便發佈追贓助餉令,凡是大明朝的官員,不論大順朝用不用,都必須按照規定的數量出錢,例如“中堂十萬,部院、京堂、錦衣七萬,科道、吏部五萬,翰林三萬”等等,世襲勳貴則全部沒收。
對於剛推翻舊王朝的新政權來説,這麼做是不合適的,不過向大明朝的文官勳貴要錢,本來就是東征的目的之一。
在嚴酷的財政壓力下,李自成除了搞社會財富轉移支付以外,沒有其他選擇。
而且實事求是的説,大明朝的文官勳貴已經是階下囚,向他們要錢是題中應有之義,只要在戰場上打贏了,這些舊權貴基本翻不起浪花來。
真正的問題,出在李自成的軍隊部署和軍隊成分上。
一年前在襄陽建政的時候,李自成命高一功和馮雄守襄陽,任繼光守荊州,藺養成和牛萬才守夷陵,王文曜守澧州,白旺守安陸,蕭雲林守荊門,謝應龍守漢川,周鳳梧守禹州。
這些大順軍隊,遍佈河南和湖廣,守護着李自成的老根據地,目前沒有資料能證明,李自成東征的時候,把這些軍隊也帶到北京了。
李自成東征的軍隊數量,其實只有五六萬人,一路上招降的太原、大同、宣府明軍,挑選了一些帶到北京,剩餘的原封不動,繼續在原地駐守。
所以李自成帶到北京的軍隊,差不多是十萬人左右,其中一半是成分複雜的老部隊,一半是剛投降的明軍。
這種軍隊是靠政治共識走到一起的,並不是一支戰火裏錘鍊出來的鋼鐵雄師,打順風仗可能無往不利,一旦遇到逆風仗肯定要出問題。
手握這樣的一支軍隊,李自成是在走鋼絲,但偏偏李自成又對滿清做出了錯誤判斷,他根本沒想到滿清會趁機入關。
4月9日,滿清的睿親王多爾袞徵發三分之二的滿蒙八旗兵員,以及全部漢八旗,號稱“伐明。”
滿清能動員的全部兵力差不多是15萬左右,那麼多爾袞徵發的兵力,應該在10萬以上。
4月15日,跑回山海關的吳三桂給滿清發出求援信:“若及此時促兵來救,當開山海關門以迎大王。”
多爾袞收到吳三桂的信,立即快馬加鞭趕往山海關,許諾吳三桂:“今伯若率眾來歸,必封以故土,晉為藩王。”
而李自成聽説吳三桂不來朝拜,於4月13日提兵北上,4月21日才抵達山海關,擺開陣仗和吳三桂決戰。
相比之下,多爾袞去山海關是快馬加鞭,李自成卻足足走了9天,再次説明,他只是去討伐吳三桂奪取山海關的,而不是去抵禦滿清的。
4月21日,李自成和吳三桂在一片石決戰,極大消耗了吳三桂部隊的戰鬥力,4月22日早晨,駐守山海關北翼城的吳軍投降李自成,吳三桂已經崩潰在即。
但也正是因為戰敗,證明了吳三桂和李自成是死敵,相當於向多爾袞納了投名狀,於是吳三桂登上歡喜嶺拜見多爾袞,多爾袞答應出兵。
這樣一來,多爾袞和吳三桂的兵力加起來將近15萬,已經超過李自成帶到山海關的10萬人,形勢就此逆轉。
當天李自成繼續進攻吳三桂,打到一半的時候,多爾袞指揮滿清軍隊以逸待勞,從斜刺裏殺出,李自成的大順軍寡不敵眾,而面對不利的戰局,成分複雜的大順軍兵敗如山倒。
就這樣,李自成夜晚便撤離山海關,4月26日回到北京。
李自成去山海關用了9天,撤離山海關用了4天,説明李自成是可以在4天內趕到山海關的。
如果李自成能在4月16日到山海關,其實是可以消滅吳三桂,然後以山海關為依託,和多爾袞大戰一場的。只要能打成平手,就足以遏制多爾袞進入中原的野心。
李自成沒能做成這件事,完全是對敵我雙方的認知不足。
就這5天的時間差,導致滿清坐了268年的江山,中國也失去另一種可能。
那為什麼李自成不在北京、山西、陝西組織抵抗呢,非要一路放棄城池,流動到湖廣地區?
我覺得,李自成回到北京可能也想明白了——
那些明軍能很快投降,難道不能很快背叛?剛被追贓助餉摧殘過的文官士大夫們,難道沒有怨恨?北京、北直隸、山西的老百姓歸附大順朝也就一個月,難道就願意給大順朝拼命?
起家太快,根基必然是薄弱的,這很公平,戎馬多年的李自成肯定明白這一點。
在他的心目中,真正的老根據地是襄陽。
所以李自成的真實想法應該是——“如果能帶着東征將士退回襄陽,和駐守湖廣、河南的部隊會師,依然能保住半壁江山,以後的事再做打算。”
於是李自成撤離北京、撤離山西、撤離陝西、最後進入湖廣,結果在1645年5月,李自成帶28騎外出偵察時,死在湖廣的九宮山。
一代梟雄就此落幕。
5
在明清鼎革之際,李自成和張獻忠是唯二有機會建立新王朝的,但是延續兩百多年的文官士大夫們,沒有給他們早早建立根據地的機會。
沒有根據地,就沒有穩定的統治集團,沒有穩定的兵員和錢糧。
好不容易等到天災人禍爆發,李自成因為起義路線導致的財政問題,不得已提前東征,張獻忠先是攻佔湖廣,又因為和李自成有私人矛盾,隨即轉進四川並濫殺無辜,自我放棄了政治前途。
所以等李自成死在九宮山以後,天下就剩下兩個穩定的統治集團——滿洲軍事貴族和大明文官士大夫。
但大明的文官士大夫們有田地卻沒有莊園,有佃户卻沒有部曲,和隋唐豪族完全是兩個概念。他們沒有平定亂世的資格,只能夾在高層和基層之間,做些服務性質的工作。
面對歷經三世雄踞遼東的滿洲軍事貴族,他們只有合流這一條路。
於是多爾袞擊敗李自成進入北京後,發佈了“歸順大清便官復原職”的命令,立即得到大明文官士大夫的集體擁護,因為他們看到了保護既得利益的光明前景,以及國家股權安全置換的可能性。

如果不是滿清的征服過程太順利,多爾袞飄了,強制漢人剃頭,可能滿清鯨吞天下的速度,是歷代大一統王朝最快的。
不過即便多爾袞發佈了剃髮令,到1646年底的時候,滿清已經得到北直隸、山西、陝西、河南、山東、南直隸的全部地盤,賦税總額佔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的76%左右。
有文官士大夫的鼎力支持,有豐厚的賦税基數,滿清統一天下只是時間問題。
此後,滿洲軍事貴族佔據了中國社會生態的上層,大明留下來的文官士大夫們佔據中層和基層,廣大人民羣眾是被奴役的底層,和朱元璋、朱棣統治時期非常像。
而這種超穩定的社會生態,也讓中國迎來兩百年的太平光景,直到19世紀洋人到來,各種因素才打破這種中國傳統社會生態。
所謂清承明制,不外乎是這個意思。
300年後,中央機關從西柏坡進駐北平時,教員説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退回來就失敗了,我們決不當李自成,我們都希望考個好成績。”
回顧革命歷程,我黨也是在地主和資本家的圍堵下,從無到有,打出一片紅色江山,而走的每一步都修正了李自成犯過的錯誤:
李自成無法在大城市建立根據地,我黨在各省的邊界建立根據地,積蓄實力。
李自成內部的成分複雜,我黨的軍隊和幹部也成分複雜,但經過整風運動,全黨全軍統一了思想和路線。
李自成用嚴刑峻法向文官勳貴要錢,我黨沒收了地主和資本家的財產,平分了土地,但把國府留下的各級公職人員都承接下來,減少了重建國家的阻力。
李自成在山海關打輸了,導致滿洲軍事貴族和文官士大夫合流,而教員力排眾議出兵朝鮮,打的一拳開免得百拳來,阻斷了美帝和國內反動勢力合流的可能。
時隔三百年,面對同樣的局面,我黨沒有重複李自成的失敗悲劇,克服了一切困難,建立起一個偉大的國家。
教員和同志們交出的這份考卷,對得起歷史的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