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裝懸疑劇為何“捅”了長安窩?_風聞
中国国家历史-《中国国家历史》官方账号-人民出版社《中国国家历史》连续出版物唯一官方号03-10 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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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滿長安道”。長安一直都在,而文藝作品裏關於長安的無盡瑰麗奇譎的想象,也必將會一直書寫下去。

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以唐朝為背景的懸疑網劇《唐朝詭事錄》乘着秋風之勢,以波雲詭譎的背景、曲折離奇的敍事、精緻考究的服化道細節再度令人拍案,成為2022年下半年國劇界的一匹收視黑馬。該劇包含《長安紅茶》《甘棠驛》《石橋圖》《黃梅殺》《眾生堂》《鼉神》《人面花》《參天樓》八個不同的單元,以主角遷謫為線索串聯各單元劇情,展現廟堂與市井百態。歲末年初,《唐詭》餘熱未消,《長安秘聞錄》又在騰訊熱映,新劇《大唐狄公案》也已殺青。經檢索主流影視劇平台,1996-2022年的短短26年間,湧現出60部以唐朝為背景的影視劇,其中21部電視劇,39部狄仁傑系列電影(含網絡電影),除《風起洛陽》以神都洛陽為主要敍事場外,其餘劇目故事均着力刻畫長安敍事場,不遺餘力展現唐代社會結構和政治生態。古裝懸疑劇為何如此熱衷於長安敍事?
細分60部懸疑劇故事發生的背景年代,分佈如圖1所示:

唐朝懸疑劇(1996-2022年)背景時代分佈圖
故事分別集中於武則天時期,計49部;太宗貞觀初年,計3部;以及文宗至宣宗時期,共2部。懸疑劇扎堆武則天、唐太宗,以及唐文宗至唐宣宗時期,自是與大名鼎鼎的《狄梁公全傳》、高佩羅版《狄公案》、唐傳奇、中國傳統志怪小説等經典文學改編密不可分,深究之下卻是沿着歷史的紋路與肌理,以玄武之變、武則天稱帝、神龍政變、唐隆政變和甘露之變等史實為敍事原型,用現代的價值觀對唐代政治博弈、世俗生活與人性情感進行藝術化解構,在不厭其煩的賦魅與怯魅中一遍遍書寫、描摹着今人對唐代審美、人性與權力的想象。

蔚然成風的恢弘審美。
唐代包容萬千的審美觀上自統治階級,下達坊間百姓,上行下效蔚然成風。具體來看,可以歸納為多元融合的宗教審美和至情至性的美感體驗。
第一:多元融合的宗教審美。
唐代文化思想包容開放,同一宗教不同教派間、不同宗教之間注重思想交融,在美學層面形成了多元存異、融匯萬象的審美意識和審美價值。
李氏皇族出身於北周軍閥,李淵起事需要依託輿論造勢並強化政權,因此自唐朝建立,自廟堂至民間便不斷製造關於老子的神話以示皇權正統。各州縣也紛紛響應,廣建道觀供奉老君,表達對道教的感念、對君權的敬畏。道教的地位和影響在高宗時期不斷強化,至唐玄宗時期臻於鼎盛。唐人認為道性遍在、神意多端,因此以長生超越、道性自然為表徵的審美觀揭示了飛潛動植、山河大地莫不是道性顯現的合理性,唐代自然美、社會生活美的豐富性和多樣性就此鋪展。
經過魏晉南北朝的積澱,佛教發展日益本土化、融合化,特別是出現以禪宗為代表的生活化宗教形態。禪宗崇尚參禪詩情,發展至武則天時期,有名的詩僧、居士輩出,他們注重精神交流和閒淡之趣。李嘉祐説:“詩思禪心共竹閒,任他流水向人間”。此外,還有外域宗教、民間俗神崇拜等多元宗教審美形態齊聚大唐,從長安到偏遠縣域,共同羅織了神秘奇譎的宗教審美場。《長安十二時辰》中李泌頭戴蓮花冠、芙蓉冠,冠上插子午簪,再現了道教上清派一系嚴格的服飾規制;《長安三怪探》故事常以佛事活動、謁語禪機為線索推動情節發展。
另一方面,來自西域或更西方的胡人常常在歷史敍事中被主觀避開,這羣邊緣羣體和他們濃厚的外來民族風情元素總是潛藏在最精彩的史頁裏,而影視劇卻豐富對番邦商人、異域胡姬、外來宗教廟宇及信徒的敍事,窮盡想象展現胡商雲集、八方來朝,暗裏風雲湧動、殺機四伏的社會圖景。658年之後康國國王拂呼曼率粟特九國歸附大唐,唐文化在中亞地區的滲透與輸出達到鼎盛,如撒馬爾罕古城大使廳壁畫上重現了盛唐時端午節的熱鬧場面:武則天划龍舟和唐高宗獵豹。儘管這是粟特畫家僅根據道聽途説,極力揣摩復原“虎韔豹韜”的規制,難免“張冠李戴”,但卻是一次對瑰麗文字視覺化想象與轉譯,是中國故事的“世界化”表達。昔年盛世永遠定格在撒馬爾罕,堪稱一場“二聖”時代的G20峯會。

撒馬爾罕大使廳北牆壁畫局部 圖源網絡

撒馬爾罕大使廳大使廳西牆壁畫局部 光明網
胡人在漢化過程中作為政治主體對唐朝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生活均產生了重要影響,胡漢交流日益頻繁的同時,卻也為大唐埋下了動亂的伏筆。此外,《神探狄仁傑》中的《黑衣神社》單元、《唐朝詭事錄》中的《鼉神社》單元,亦將民間對邪神淫祀的迷信與畏懼刻畫得活靈活現。

**《**唐朝詭事錄·鼉神社》劇照:觀神大典 圖源網絡
第二,即幻即真的美感體驗。
(1)樓塔奇觀——至高皇權的藝術化隱喻。
在唐代懸疑劇中,奢華至極的高樓大多是全劇重頭戲的發生地,頻頻吸睛之餘,甚至成為昇華全劇立意、推動劇情人物衝突達到整體敍事高峯的關鍵“底牌”,例如“花萼相輝樓”、“參天樓”、“通天浮屠塔”等。蔚為壯觀的高樓高塔日夜燃燈,華光熠熠,這類現實景搭建+動畫特效技術製作出的盛大場面生動還原了“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的詩中勝景,或者説,重構了人們想象中的長安。

**《**長安十二時辰》劇照:花萼相輝樓 圖源網絡
其實,歷史上真的存在花萼相輝樓。樓名取自《詩經》“棠棣”篇,意即花復萼、萼成花,互相輝映之意。花萼相輝樓始建於唐代開元八年(公元720年),位於長安興慶宮之內,起初為聯絡兄弟感情、方便宮內宴飲而建;開元二十四年(736年)擴建後,花萼樓又逐漸具備了舉行大型宴會、組織文武科舉考試的功能,即長安城內大型娛樂活動的文化藝術中心,也是盛唐天子玄宗與萬民同樂、交流同歡之處。張祜《雜曲歌辭·千秋樂》描繪了“八月平時花萼樓,萬方同樂是千秋”的盛世場景。

唐興慶宮西南隅花萼相輝樓鳥瞰圖(楊鴻勳) 陝西省圖書館
不可否認,玄宗建樓以昭兄弟情深、佳節與民同樂的行為帶有鮮明的“作秀”成分,但並不影響其輿論編造、信息傳播、教化臣民等意義功能。劇中長安第一高樓規模得以進一步誇張至玄幻地步,巍峨之巔上演了一幕皇帝與萬民同樂的奇觀,而奇觀之下是一場場腥風血雨的前夜,是統治階級以犧牲百姓性命利益滿足自己集權專權之慾。明面上人間繁華,背地人間地獄,盛世高樓隱瞞所有秘密,實則是皇權高度集中的藝術化隱喻,並被塑造為一個極富視覺化、浪漫的悲劇符號,在盛世書寫的輿論場編造中粉飾皇權的嚴酷本相,可謂是“勝景寫哀情”。《唐朝詭事錄》、《長安十二時辰》裏用大篇幅演繹險象環生的高樓危機,正是唐朝風雨將至的預警。

《唐朝詭事錄·參天樓》劇照:參天樓 圖源網絡
令人唏噓的是,“天下第一名樓”的美譽至後唐屢遭兵燹,終灰飛煙滅於一代代權力更迭風煙中。儘管長安其它名樓大殿,在後朝各代都經歷了多次重建重修,但輝煌於玄宗一朝的花萼相輝樓卻千年永寂。
(2)行為藝術——隱逸不羣名士風流。
唐代文人推崇以自適為審美理想的隱逸傾向,樂於探索心靈中豐富的內涵。有別於太過喧囂的朝市大隱和過於冷落寂寥的丘樊小隱,唐人尚“中隱”,即處於大隱和小隱之間,或者説是“吏隱”。相比於魏晉名士對自由的純度要求很高,身心皆要遠離官場、性情曠達不羈的隱逸觀,唐人隱逸更多表現為一種儒玄道兼備的生存方式,以一種官吏的“中庸”處世哲學姿態而登場,以期在俗務和本真間尋求一種兩不相礙的平衡。同時,唐代文人將“中隱”視為最理想、最平和的處世方式,這與自初唐以來數次政變不無關係,文人的精神世界發生了微妙而深層的變蕩。因此士大夫們政事之餘,喜好樂遊山林,痛飲吟詩,追慕風雅,或是獨處參禪,或是會友享樂。

閻立本《蕭翼賺蘭亭圖》 中國畫講堂
兩種不同的隱逸觀在《唐朝詭事錄》的《石橋圖》和《參天樓》兩個單元分別得到細緻展現。劇中顏元夫善書畫、路公復善琴、鍾伯期善茶道,冷籍善詩,四人並稱為“南州四子”,他們行止坐卧間更像是一場行為藝術,以追慕魏晉名士風雅,這四位“高士”的名字也契合着“竹林七賢”的風骨。而在《參天樓》單元案中,書法大家、司竹監王元通則因職務需要,常年“中隱”於鍾南山。
名士多才情,恣意而為風流俊逸,時人皆以名士名號為傲。但何為真正的名士?經過主角團抽絲剝繭的推理勘查,名士案真相水落石出,世人追捧折服的茶道高士鍾伯期竟是幕後真兇,沽名釣譽,惡事做盡。《參天樓》真相昭然若揭,所謂名士閒官王元通實則不僅是為惡不做、聽命於皇帝的幻術殺手,更是皇權爭鬥中一枚關鍵棋子。劇中賦予名士以鮮明反差的人設,構成了表裏不一的辛辣反諷式寓言。心念所成,詐變無端,石橋、鍾南山甚美,參天樓蔚然壯觀,奈何都遮蔽不了人心險惡。真正的名士,不在乎舉止行為,更重要的是一顆悲憫之心。

《唐朝詭事錄·石橋圖》劇照:石橋圖 圖源網絡
目前唯一有關於《石橋圖》的記載,出自唐代段成式創作筆記體小説《酉陽雜俎》。外地小吏李涿偶得一幅無名古畫,後經柳公權鑑定,確定為張萱所繪。而李涿得到名畫沒幾天,就被舉報上繳朝廷了。《石橋圖》重回宮中。幾十年後黃巢攻入長安,這幅《石橋圖》也就再無蹤跡。

幽微複雜的百態人性。
懸疑劇中《甘棠驛》《血色江州》《牡丹劫》等單元案件無一不是經典,而在驚悚離奇的劇情和感官刺激背後更耐人尋味的,當屬對底層百姓困厄求生、地方官吏陽奉陰違為禍鄉里、不健全的家庭人倫等形形色色複雜人性的探討。

在歷史上發生的每一個事件背後,無外乎人性作祟。人性映射於史冊,便留下了諸多看似輕描淡寫實則殘酷駭人的描述,如“春燕歸,巢於林木”、“征斂無度百姓苦之”、“大旱,民相食”“賊平,彥師竟以罪賜死”等。《血色江州》中通過狄仁傑之口將敍事線拉回到越王之亂時期,間接展現了河北道行軍總管、宰相張光輔殺良冒功,殘害百姓的故事。該段劇情在《舊唐書》中有確切記載:
初,越王之亂,宰相張光輔率師討平之。將士恃功,多所求取,仁杰不之應。光輔怒曰:“州將輕元帥耶?”仁杰曰:“亂河南者,一越王貞耳。今一貞死而萬貞生。”光輔質其辭,仁杰曰:“明公董戎三十萬,平一亂臣,不戢兵鋒,縱其暴橫,無罪之人,肝腦塗地,此非萬貞何耶?且兇威協從,勢難自固,及天兵暫臨,乘城歸順者萬計,繩墜四面成蹊。公奈何縱邀功之人,殺歸降之眾?但恐冤聲騰沸,上徹於天。如得尚方斬馬劍加於君頸,雖死如歸。”
唐代邊境戰事四起,朝廷在邊關廣設節度使,然而節度使時有利用、挑撥民族關係,殺良冒功以達到加官進爵、獨攬軍政大權的目的。殺良冒功是指用良民的頭顱來充當殺敵的功勞,儘管自秦以後明令禁止殺良冒功行為,並有一套檢驗鑑定的方法,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殺良冒功現象屢禁不止,殘忍至極,使無辜者喪命,軍隊失民心的同時,滋長了欺瞞舞弊的風氣,為安史之亂的發生埋下了禍根。安史之亂後,府兵制廢棄,藩鎮割據勢力日漸擴大,進一步蠶食中央政權。

唐代十道圖 圖源網絡

安史之亂和藩鎮割據形勢 圖源網絡
安史之亂成為整個唐王朝的轉折點,身處亞洲多級政治格局中的唐朝就此沒落,一體同構的盛世不再,李氏皇族與地方藩鎮、關中政治集團的博弈此消彼長,經濟中心也開始大規模南移;而將視野向下俯視,民間鄉兵遊勇被地方官府所利用,成為一股不容小覷的新割據勢力。至於影視劇中常出現設在廢棄官道上的詭異、荒涼驛站,恰如其分渲染了恐怖氛圍,反映苛政猛於鬼的世道艱險。歷史上也確實如此,唐末兵荒馬亂,十室九空。百姓怨嗟,流民四散,無數如甘棠驛、大柳樹村一般的村驛湮滅於烽火離亂中。

空前激烈的權力博弈
《鼉神案》反映了對官場權力的偏執狂熱;《長安紅茶》《參天樓》《蛇靈案》伏脈千里,重現皇室奪權相互傾軋的圖景;《御賜小仵作》則反映了甘露之變背後沉默的真相。
甘露之變近年來成為大熱敍事伏筆,頻頻出現在懸疑劇《御賜小仵作》《與君歌》和宮鬥劇《宮心計》中。宦權、外戚和相權黨爭歷來便是封建王朝所忌憚卻又不得不依附的力量,這些勢力之間的博弈從未止息。安史之亂後,宦官專權,掌禁軍、挾帝后,肆意廢立甚至弒君。大和九年(835年),文宗不堪忍受,便與宰相李訓、鳳翔節度使鄭注設下圈套,以天降甘露為名誘使權宦仇士良等觀看,但因李、鄭二人爭功不合,使計劃泄露,仇士良遂遂瘋狂報復,株連被殺者一千多人,神策軍、京中惡少等伺機羅網,挾私報仇,隨意殺人,剽掠商人和百姓的財物,甚至圍毆攻打,以致血濺長安,漫天蔽日。宦官專權根植於王朝內部,隨皇權集中不斷肆意生長。甘露政變後,朝野上下對於宦官是噤若寒蟬,“天下事皆決於北司,宰相行文書而已”,亦拉開了晚唐序幕。

《御賜小仵作》劇照:宦官專權 圖源網絡

《御賜小仵作》劇照:血濺長安 圖源網絡
影視劇中,皇權鬥爭、皇權與宦權、相權、軍權博弈,以及官吏爭權歷來是左右案情關鍵的根本原因與幕後勢力,權力博弈激化矛盾衝突,在有限的時空中無限擴大了戲劇張力,因此懸疑往往與權謀融匯一體,為觀眾津津樂道。因此,作為與羅馬、開羅、雅典並稱為世界四大古都的長安,亦是承載了無數場腥風血雨的長安,被一代又一代帝王將相、文人墨客、山野百姓賦予濃厚無解的權力空間想象,無論是話本盛行的時代,還是如今的數字媒介社會。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長安不僅是一個地理名詞、一國之都,更是一個幻真共存、明晦一體的傳奇造夢空間,在這方政治屬性鮮明、美學集大成、經濟高度繁榮、世情鮮活而複雜的時空互聯場域裏,發揮承載信息、渲染氛圍、引導敍事、情感共鳴、塑造共識的功能。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滿長安道”。長安一直都在,而文藝作品裏關於長安的無盡瑰麗奇譎的想象,也必將會一直書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