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走了:視魯迅為精神導師,一生反對軍國主義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03-13 23:09
中國新聞週刊
2023年03月13日 21:33:27 來自北京
他是魯迅的“粉絲”
2009年1月16日,位於北京阜成門的魯迅博物館內,人們突然發現,在此走訪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不見了。經過一番尋找,大家才發現,原來,這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在旁邊的一側蹲了下來,淚流滿面。後來,在觀看魯迅手稿時,他也是匆匆看了一眼就趕快放下,生怕自己再度情緒失控,影響身邊的人。
事後,大江健三郎解釋説,那段時間,他的好友、日本著名文藝評論家加藤週一剛剛去世,他的寫作又遇到瓶頸,感覺自己快要抑鬱了。因此,他才會在魯迅博物館看到魯迅雕像時觸景生情。這場旅行也是他特意安排的,目的就是希望魯迅能夠給予他一些力量,讓他擺脱灰暗的情緒。

大江健三郎
3月13日,據日本媒體報道,大江健三郎於3月3日去世,享年88歲。他是繼川端康成之後第二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作家,也被認為是一位極其富有人文精神的作家。他的作品思想受到法國哲學家薩特的影響,有着存在主義思想的的影子,同時,中國的魯迅、郁達夫等作家的作品,也對他的人生產生着至關重要的影響。
他把從不同文化中獲得的養分匯聚在自己的作品中,用文字展現着生活在不同角落裏的人們的精神狀態,也提醒人們,在面對人類靈魂中的黑暗和生命中的無數挫折時,應該怎樣自處。正如他在1994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所發表的演説中所提到的那樣:“如果可能,將以自己的羸弱之身,在20世紀,於鈍痛中,接受那些在科學技術與交通的畸形發展中積累的、被害者們的苦難。”
中國與魯迅:割捨不掉的情感
對於中國讀者而言,大江健三郎生前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和中國密不可分的關係。他從1960年起就開始來中國走訪,據不完全統計多達6次。他曾受到老一輩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也與巴金、莫言這些作家成為忘年交。而這種緣分,最初是來自與他和魯迅割捨不掉的精神聯繫,後來,這種與中國的緣分不斷地延續、續寫下去。
從幼年時期開始,魯迅的作品就在大江健三郎的身上留下了印記。大江健三郎的父母在他出生前到過中國,在北京居住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父親還給他講過茴香豆的“茴”字是如何寫的。在他九歲時,酷愛文學的母親送給他一本巖波文庫出版的魯迅小説集。少年時期,他就對《孔乙己》這篇小説印象深刻,也想長大後成為小説中那個“講故事的少年”,去觀察社會和人類。
23歲,大江健三郎就在文壇嶄露頭角,發表了第一篇小説《奇妙的工作》,準確地描繪了日本青年那種徒勞又有些有氣無力的精神狀態,這篇小説,也受到了魯迅短篇小説《白光》中的一段情節的啓發。小説發表後,他興奮地拿給母親閲讀,但母親卻不為所動,告訴他説,她曾經希望他以魯迅的《故鄉》為標杆進行文學創作,但他的水平還差得很遠。
換成其他人,在家人的這種嚴苛責要求之下,可能會對自己的能力產生質疑。不過大江健三郎沒有這樣想。他嚴格按照母親給他的高要求,去踐行自己作為一名職業作家的責任。很快,他在日本文壇嶄露頭角。1958年,大江健三郎的短篇小説《飼育》發表於《文學界》,獲得第39屆芥川文學獎,成為冉冉升起的新星。此後十年間,他不斷有優質作品問世,1967年,他的代表作《萬延元年的足球隊》轟動文壇,故事通過具有神話色彩的表現方式,建立起現實與歷史的連接,雖然他沒有提到這部作品與魯迅的聯繫,但很明顯,這種手法和魯迅的《故事新編》有着千絲萬縷的關聯。
1960年,大江健三郎第一次訪華就見到了郭沫若以及巴金、老舍、茅盾和趙樹理等人。2005年,巴金去世時,大江健三郎撰文悼念稱:巴金先生的《隨想錄》樹立了一個永恆的典範———在時代的大潮中,作家、知識分子應當如何生活。我會仰視着這個典範來回顧自身。
而大江健三郎和莫言的友情更讓人津津樂道。早在大江健三郎1994年剛剛獲得諾貝爾獎的時候,他就開始向世界文壇推薦莫言的作品。到了2002年,大江健三郎終於來到了莫言的家鄉山東高密,他與莫言的家人見面,一起吃了餃子,相談甚歡。大江健三郎覺得,他和莫言都是從自己出生的小村莊出發,把離開家鄉後的感想和傷痕,通過文學手段一起推向世界,從這一點看,他們二人十分相像。
挫折中成長的勇敢者
大江健三郎的創作具有極高的世界性,這體現在他作品中的人文主義視野上。在回憶自己的寫作道路時,他曾講過一個有些特別的故事。他認為,自己之所以會成為作家,無非是因為想要模仿一些自己“想要成為的人”。在他的講述裏,他最初想要成為的人並不是作家,也不是當時男孩們成為的飛行員,而是一位名叫河野的校工那樣的人,這個人貌不驚人,年紀也大,但曾經在一次野狗襲擊事件中挺身而出,救下了三個孩子。某個角度上,這種心理狀態奠定了大江健三郎作品精神的基礎。
這種心理與他的成長曆程有着相當的聯繫。大江健三郎出身於一個富裕的農村家庭,生活環境優美,還有數不盡的藏書。但父親在他少年時突然去世,也大大影響了他的家境。在母親的督促教育下,他堅持閲讀學習,並考上了法國文學專業,開始沉迷於薩特的存在主義思想。少年時期,父母對他的教育,讓他對美好和正義始終能夠勇敢地堅持,而家道中落的經歷,也讓他開始對現實產生關注。
他希望自己的文字不僅僅是書齋裏的遊戲,更要直指現實,探索出一條精神的路。而現實似乎也在不斷考驗着他,驗證着他。20世紀60年代,大江健三郎的長子大江光出生,大江光患有先天腦殘疾,為了給孩子治病,大江健三郎耗費了極大的心力,但是收效甚微,他自己也差點為此輕生。在他的小説《個人的體驗》等作品中,都徹底地描寫了這種內心煎熬,其中甚至有人性黑暗、的恐怖一面,和很多“惡”的心理。但最終,主人公依然選擇戰勝這種灰暗和煎熬,堅持着走完人生的路。
事實上,他的文字也影響了他和家人的生活選擇。後來,大江健三郎和妻子一直堅持為兒子治療,三口人一直生活在一起。大江光奇蹟般地克服了先天殘疾,成長為日本知名的作曲家,大江健三郎也在兒子的激勵下,走遍了廣島地區進行調研,並完成了《廣島札記》的寫作。這種由挫折而來的力量似乎一直在激勵着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大江健三郎又持續創作了近30年,打破了日本人常説的諾獎“死亡魔咒”。
他的作品中充滿着對殘疾人士和弱勢羣體的關懷,他也旗幟鮮明地反對戰爭,是日本知名的反戰派,經常發表反戰言論,呼籲人們正視歷史。2006年9月,大江健三郎在訪問中國時參觀了南京大屠殺紀念館,並與南京大屠殺倖存者座談。他一生都在反對軍國主義。
大江健三郎的一生其實也充滿矛盾,陷入內心的晦暗,也一直在光明,一直反戰,在日本國內也曾備受爭議。也正因為這些複雜、真實而有力的經歷和作品,他才能打動了全世界的讀者。正如1994年諾貝爾文學獎給他的授獎詞中説的那樣,大江健三郎以“以富於詩趣的表現力,創作出虛實結合世界,以震撼讀者心靈的方式刻畫出現代人的困境。”也正如2009年近乎抑鬱的他,也會努力地坐上飛機來到北京,到魯迅的石像前,在心裏説一句,魯迅先生,請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