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説這本書很黃?有多黃啊?”_風聞
张佳玮-作家-03-13 21:37
我第一本看到臉紅心跳的書,是《封神演義》。土行孫和鄧蟬玉洞房那段。我想:古人寫書,真黃!
小學三年級,《書劍恩仇錄》,陳家洛看見香香公主洗澡。啊太過分了,真想捂眼睛!
《雪山飛狐》,胡斐和沒怎麼穿衣服的苗若蘭在牀上躺着,沒眼看啊沒眼看!
《天龍八部》,夢郎夢姑,這這這,怎麼突如其來,就過來一個裸女?他們都抱在一起幹啥?
《神鵰俠侶》,楊過給陸無雙接肋骨,盯着人家胸部呆看。公孫綠萼給父親脱衣驗明自己沒偷東西。楊過居然還看呆了……
讀古龍。
《陸小鳳傳奇》,陸小鳳半夜裏被脱了衣服的上官雪兒摸到牀上。我想:古龍筆下的女人,真擅長脱衣服。
《多情劍客無情劍》,林仙兒初見李尋歡,三兩下就自己脱光了。我想:古龍筆下的女人是不是都得脱光?
《幽靈山莊》,葉雪和陸小鳳剛認識,欻欻又脱一干淨。我想:得!
有些東西,當時沒懂。
我讀《天龍八部》時年紀小,什麼都不懂。
白世鏡跟馬伕人調情,“你身上有些東西,比月亮更白更圓”。我沒明白:那是啥意思呀?
《紅與黑》和《包法利夫人》,也是:這沒什麼呀,幹嘛要被禁呢?
川端康成《雪國》,我小時候讀到最後都莫名:主角和駒子,到底有沒有一腿呢?
《生命不可承受之輕》,特雷莎去找外遇那段,裸體去洗手間什麼的,我也是看得莫名其妙。
《三劍客》,我很多年後才發現:達達尼昂其實是跟米萊蒂睡過了的。但當時讀不懂啊,以為他們倆就躺牀上,聊了一晚上的天。
王小波《黃金時代》,當時大家都目為黃書,我看了覺得問題不大。他只是寫得直白,還很美,但不太會讓人看到性起。
讀《紅樓夢》,説賈寶玉和秦鍾如何親暱,也就過去了。
後來《鹿鼎記》後記,金庸説賈寶玉,“既有秦鍾,又有蔣玉菡”。我愣了:原來他倆不是普通好朋友啊?
《圍城》裏,方鴻漸的兩個弟媳婦,誤會孫柔嘉和方鴻漸是奉子成婚,討論孫柔嘉照片裏的身材是否顯肚子了云云。
我小時候,根本沒明白,還在想:這妯娌倆對大嫂的身材,關心成這樣?
當然,那時候也不明白:為什麼方鴻漸在船上,聞見鮑小姐的爽身粉,會那麼高興。
《倚天屠龍記》,我是小學五年級看的,張無忌撓趙敏的腳,當時只覺得好玩:成年人還玩撓癢呢!
後來年紀略長,重讀張無忌刺激趙敏,這句子:
張無忌忍心不理,繼續施為。趙敏一顆心幾乎從胸腔中跳了出來,連周身毛髮也癢得似要根根脱落,罵道:“臭小子……賊……小子,總有一天,我……我將你千刀……千刀萬剮……好啦,好啦,饒……饒了我罷……張……張公子……張教……教主……嗚嗚……嗚嗚……”張無忌道:“你放不放我?”趙敏哭道:“我……放……快……停手……”
嗯,真是浮想聯翩……
初次讀來衝擊力最強的,是大江健三郎的某幾部。
當時聽説他是1994年諾獎嘛,特意找來讀,於是:
《性的人》,是我第一次知道日本還有地鐵痴漢這勾當。
《我們的時代》一開始,就是南和妓女在親熱。
《個人的體驗》,男主角去找舊情人,緩解兒子畸形的痛苦。
經過大江健三郎後,其他名著作者所謂禁書,都刺激不了我了。
《洛麗塔》,其中有色慾描寫的其實挺少,很平淡地看過去了。
《金瓶梅》,就那樣吧,我看這書到後來,簡直為了找吃的:滷豬頭、豬肉打滷麪、衣梅、金華酒、盒子菜、餛飩頭腦湯、姜醋醃螃蟹……
個人所見,李碧華的《潘金蓮之前世今生》,寫類似場面,還比《金瓶梅》妖豔動人些。

《南迴歸線》和《北迴歸線》,看了覺得“還行”,也沒有生理衝動,“文字很有激情啊”,過去了。
我有一個高中同學,長在我們那個城市的郊區。他跟我説,他讀卧龍生《金劍鵰翎》,覺得這書太黃了。
我想:那書我讀過啊,哪兒黃了?
後來他帶了一本給我。我一看,愣了。
封面倒是《金劍鵰翎》,內容也大致相仿,但在某些段落,會突如其來,插入一段嗯嗯啊啊的描寫——原書裏是沒有的!
一翻這書,沒有印廠,沒有版權號。
後來知道了,是本地鄉下廠子盜印的。
大概在各類犄角旮旯的武俠書裏,插幾段這種描寫,郊區鄉下喜聞樂見。
跟一位前輩聊起來,他覺得這很正常,而且功德無量。
“這種書,我們也有!你不知道,我們鄉下人無聊,只好看看這個。我兒子結婚時,不知道該怎麼洞房,我就給他一冊這個書放在新房裏,第二年就生兒子了!”
我另一位朋友承認過,他初次讀《挪威的森林》,不是衝着村上春樹的大名,而是,“據説那書黃得很”。當然,陰差陽錯,從此也成了村上春樹的擁躉,也算歪打正着。
反過來想,也不錯:
大多數人讀書,並不認作者,而是衝話題去的。“這本書得了諾獎”、“這本書很有爭議”,去了。納博科夫當年《洛麗塔》初出版時,飽受爭議,如果不是英國小説家格雷厄姆·格林幫腔,這本書在評論界可能就要糟糕。
但反過來,這本書的暢銷,也讓納博科夫終於有錢有底氣,不用看康奈爾等大學的臉色,寫東西去了。
世上路途千萬,但如果能通向好的結果,也不壞。
信佛的朋友跟我説過,真法不能以語言形容。佛祖打那麼多譬喻,也是為了方便大家理解,通向那條路罷了。
如果因為誤會,最後能讀到幾本好書,也不錯。
《倚天屠龍記》裏,張無忌離開冰火島前,謝遜曾逼迫他背下許多武功要訣,還説“雖然你現在不懂,但先記着,將來總會懂的”。
周伯通讓郭靖背《九陰真經》,不管有用沒用,先揹着再説。
閲讀與遊歷,其實也不為都記下來,只是留個印象,在心裏生根。日後觸景生情,總會懂的。
至於許多東西,也不必求一次性就懂。沒到那個時候呢。
好東西,早看了總比晚看了好。反正以後,慢慢也就懂了。
不是我們少年時的環境格外純真,如今不純真了:
其實世界一直不那麼純真,只是少時被打掃得,格外純真罷了。
如上所述,我小時候初讀大江健三郎時,記住了一個細節:
《我們的時代》一開篇,主角南靖男和一個妓女親熱,小説裏提供了一個法子:
説想要延遲高潮,可以一邊做愛,一邊分心想想哲學。
我初看這句話時,根本不明白這是啥玩意。
要許多年後,才明白大江健三郎除了能得諾貝爾文學獎,也很有生活啊。
這種好知識,早知道了,也挺好——雖然要晚些才領會,但畢竟是好知識啊。
上面這段,以前發過。
挑今天重發這段,是因為大江健三郎去世了。
話説,我小時候真是帶着“聽説他寫的很黃,怎麼個黃法”的好奇心,去讀了《性的人》、《我們的時代》。
至於意識到了他的小説,如何描述了戰後日本年輕人的心態,是後來的事了。
話説,大江健三郎的小説,大概可以1965年左右為界。
此前,《性的人》、《我們的時代》,多少有點憤怒青年對抗時代的勁頭。
1959年,《我們的時代》,主角是兄弟倆人:哥哥南靖男有個妓女情婦,已經絕望,不相信理想友誼之類的詞,自恨生不逢時,只想離開日本。
弟弟滋則跟三個人在“不幸的年輕人”這個樂隊裏,企圖各種搞事情:為了證明自己夠膽,為了找樂子,做了一大堆極端的破事。
後續的命運不劇透了,反正:
弟弟是個積極破壞者,但關鍵時刻面對了自己沒那麼堅強的內心;哥哥是臨結尾勇敢了一下,讓當時的他覺得自己還怪不錯的,但最後繼續苟且着。
1963年,《性的人》主角只有一個:J。這人一直想通過點出格的事,比如做地鐵痴漢,還渴望着被逮,以求找到自我,但屢屢失敗:還遇到被人反客為主的劇情。
小説結尾他已經接受了長輩的幫扶,要當個現實生活裏的體面人了,卻跑去做了最後一次痴漢,被逮了。
也是那年,大江健三郎的殘疾兒大江光出生。
一年後《個人的體驗》出版,主角鳥有了個殘疾兒,難以面對,去跟舊情人火見子搞在一起;掙扎了一整本書,最後決定繼續承擔起責任,帶這孩子。
——這算大江健三郎的自傳吧?
又三年後,就出了《萬延元年的足球隊》。這小説野心大得多,主角還是一對兄弟:
沉默孤僻的哥哥,孩子有殘疾。
熱血少年鬥性十足的弟弟。
哥倆在一個與世隔絕的村裏,組織足球隊,來對抗“超市天皇”——一個把外部世界現代化產物帶進村裏的人。
結合1960年代的日本,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妙在小説慢慢揭露了一點:
弟弟看着熱血慷慨積極奮戰,卻一直試圖將日常生活戲劇化;他一邊搞事情,一邊為自己的暴力慾望自我辯護;小説結尾,他“經歷了騙子般的冒險”,
哥哥也曾對雖然遲疑於,“難道我只能在模糊不定、頹唐消沉的歲月裏這樣苟活下去了嗎?難道我就無法放棄這一切,逃到更加輕鬆的黑暗中了嗎?”最後,還是決定堅強地面對現實,回到日常生活。
大概《性的人》的主角,《我們的時代》、《萬延元年的足球隊》的兩個弟弟,都是不斷試圖強行突破現有生活的行動派,現實生活中的邊緣人。
《我們的時代》、《萬延元年的足球隊》的兩個哥哥,都是現實派:他們都明白自己相對的軟弱,明白喧囂的戲劇性舉動背後的虛無,選擇面對日常。
這兩種姿態的碰撞與消長,這就是1960年代的大江健三郎。
最後,説個老段子吧——這段子真偽莫辨,但我覺得,像是其中主角做得出的事。
大江一直很喜歡薩特,作品內外都顯出來。
1960年代他去法國,正趕上薩特帶隊散步。
大江跟薩特進咖啡館,表達了仰慕之情,説咱們聊聊文學。
薩特手一揮,説去他的文學,我現在只聊社會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