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奧斯卡:糾偏與回調_風聞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03-13 14:21
地談幾句個人的看法。
本屆奧斯卡的結果,透露出了一種比較積極的信號:學院的視線不再僅僅集中在“政治正確”上,而是將一定的關注配比調回到了藝術的恆定主題,“愛的表達”。

一部電影,如何讓人感動,用有力的方式讓人感動,永遠是比“如何貼近政治議題和價值觀”,特別是“如何用高概念化的隱喻手法來貼近“,要重要得多的事情。表達對現實世界的關注,當然是電影人的責任。但這樣的關注理應是獨立思考,而非對主流正確的“大潮”進行討好式的站隊,那其實也並不是“思考後的真正關注”,只是電影人獲得作品在輿論環境下優勢的捷徑,甚至是避過罵聲的免死金牌。
對各種思想的包容,對各種文化的包容,對各種人羣的包容,構成一個多元化的世界,才是所謂“政治正確”出現前的往昔面貌,於電影內外皆是如此。而這種“包容”,便是愛的另一種呈現形式。
本屆奧斯卡,《瞬息全宇宙》的大獲全勝,便是學院面向“愛與包容”之永恆藝術魅力的一種自我糾偏。在作品中,它有着對各種文化、人羣、思想、性取向的兼容,讓這種種共同組成了電影內龐大的多元宇宙,暗示了現實世界理應包容萬物而具有的“多元”。而在另一方面,母親伊芙琳對女兒始終不放棄的挽回,也正是親情之愛形成的又一層包容。在作品之外,它擁有的cult屬性,被學院罕見地高度認可,以相對邊緣化的類型風格進入正統的至高殿堂,也正是學院給出的電影文化之包容。
由此可見,楊紫瓊獲得最佳女主角,不僅是對她個人表演的嘉獎,也是對《瞬息全宇宙》作品本身的認可。它當然是一部帶有種種當代議題的作品,也有着一定的概念,但其根本所指,卻是遠超一般“表態站隊式政治正確電影”的作品。哪怕換一個時代、人種、表現手法,它依然具有充分的價值。
這也是學院給出的標準:當然不免繼續關注“政治正確”,但也不能只有“政治正確”,而丟掉了電影更加永恆的東西。
在本片中,導演將楊紫瓊的表演擺在了“表現多元宇宙中各個伊芙琳的不同心境”的重要位置。而這般形態的多元宇宙,也正是通向影片主題的關鍵道路。因此,如何受容楊紫瓊在其中頗為“戲劇性”的多面表演,是否對其表示認可,在一定程度上便構成了對作品表達的態度。而這一點,也恰恰是凱特布蘭切特獲獎之於《塔爾》的關係。
或許,相對於楊紫瓊的表演,作品受到認可這件事,是更值得注意的一點。在如今的美國電影視角中,創作與嘉獎的重點往往放在“對正確性”的強調式表達之作的身上。這種正確性的內容,則普遍帶有非常強的社會、民族、階級屬性。它的表達方式可以是“不聰明”,“無設計”,甚至可稱為“笨拙粗暴”的,但只要其表達夠明確,夠讓所有人感到其“有力”,便萬事大吉。
而相比起來,《瞬息全宇宙》的表達主題,或許也不能完全免俗於所謂的“民族角度上的正確”,以亞裔這樣的少數族羣為對象。但是,它的根本主題落在了“愛”上,試圖為“當代物質與世俗社會之中的個體心靈”找到以愛為名的出路。這當然也是一種“正確”,但卻是超越時代侷限性的“永恆主旋律”,且作用於所有民族之人。這構成了《瞬息全宇宙》在今年片單中的獨特地位,而它在表達系統上的精巧設計與關鍵時刻的靈性,更讓其完全不同於對手們的“笨拙粗暴”。
藉助多元宇宙,本片敍述了生活的價值:正視自己人生的不成功,以愛來確信人生的意義。它當然顯得有些“陳舊”,或許也沒有那麼強的現實説服力,但其“正統”的走向與“邪典”的表達系統相結合,依然呈現出了別樣的新意。
前半部的人生,是圍繞着“成功”的。“爸爸會喜歡看到你的事業“,“你知道他不會的”,以及伊芙琳在破舊洗衣店裏應付賬單的無力感,點出了這個核心信息。敷衍父親、丈夫離心、疏忽女兒,都是因為“迴避不成功的人生”而起,而家庭矛盾又導致了愛的弱化。此時,“愛”被“成功”影響,讓位於它。導演強調了伊芙琳對於自我人生之失敗的否定和躲避,對於其他“正確”人生之成功的希冀,並給出了負面的結論。
在多重宇宙的概念之下,這有了獨特的表現方式。在其他宇宙中,她或有着明星的富足生活,或與丈夫感情良好,因此説出了“想去了就不回來”的想法。躲入其他生活,本身便是對自身生活的逃避。而當電影給出反派角色:她的女兒時,她對生活的迴避就更加落地了。其他宇宙中,她逼女兒做實驗,並讓後者意外地獲得了穿越時空的能力,自己也亦步亦趨。這直接對等於“往日閃回“中體現的東西,是她獲得的一次“重來一遍”機會,只需要借走其他宇宙中自己的人生。
對於生活的不成功,她有意迴避,而她自己也正是對青春期女兒進行吵罵式管教的嚴苛家長,同樣地逼迫着女兒,加深着這種不成功的程度。此外,她與丈夫的關係也非常不好。這一切,加上赴美國時的希冀破滅,便構成了她逃避生活失敗的理由。對於婚姻、事業、丈夫、父親、女兒,自己生活裏的所有不如意,第一部分裏的她都抱着“用忙碌來逃避“的態度。
本作給出了豐富的生活困擾因素,又與主題表達非常契合。從帶上通信設備的一瞬間,伊芙琳穿越了無限時空,擁有了躲避自我現實的能力。而多元宇宙的分岔,則帶來了她對現實生活不滿而導致的“應該那麼做就好了”的無用悔恨。我們對於往日的抱怨,生出了對“不那麼做“的落魄現實的負面情緒。
只有迴歸本我,拿出對自己—而非平行宇宙裏的其他人——生活的正面態度,才算是解決困境的“坦率”。當他帶上耳機,看到其他宇宙到來的敵人,如果能夠全力出擊,才是他對於自己生活的迎難而上。武學大師的設定,正是為此。
多重宇宙的存在,製造了本我人生的存在意義淡化。為了獲得力量,最為無能的她分裂出無數有能力的自己,彷彿是對於本我人生裏每一次錯誤選擇和倒黴運道的糾正。這營造出了強大的各個分體人生。但也讓本我的意義模糊了,似乎它的存在只是為了創造那些好過它無限的分體。
第一部分,是伊芙琳從隱性的“迴避、否定自我人生”進入到“依賴其他個體“的過程,以“電影化”的虛無與無意義作結。而第二部分,則是相反的發展——伊芙琳再次回到了影片開頭的桌子前,一切重新開始。第一部分裏,她獲得宇宙跳躍力量的瞬間,眼前出現走馬燈的瀕死體驗,暗示着她“再選一遍、再活一次”。這是她期望的,重新選擇出一個“遠離一切錯誤因素”的成功人生,進而引導出了她對於其他宇宙——本體錯選,而後衍生出一個正選宇宙——的渴求,將每一階段的一切正選集合起來,成就了第一部分結尾大戰中的那個人,但卻倒地失敗。
而這一次的第二部分,她的人生一如“重生”地又一次回滾到影片開頭,意味着她的又一次選擇機會。是重新依賴於其他人生的成功,還是堅定本我以“愛”為支撐的意義,抹除所有虛無?
第二部分的開頭,是對於第一部分結論的復現。伊芙琳與喬伊遊走在各個宇宙中,見證了諸多世界裏的人生失敗。喬伊成為了“無愛”狀態伊芙琳的化身,在多重宇宙的體驗後,只是對愛的客觀分析者——她會把主宇宙裏伊芙琳丈夫藉由愛意説服税務官的勝利歸因為“統計學“——,自身則失去了對愛的信心與感受。這正是穿梭不同人生、失去本我認知後的結果。而多重宇宙的切換中,逐漸“離譜”——從普通世界到武俠世界再到漫畫世界——的變化,也表現着各個世界的虛無性。
在二人化為石頭的段落裏,導演給出了最根本的結論。石頭毫無人形,世界保持初始,意味着一切的返璞歸真,宇宙中最根源性的概念出現。喬伊先是否定了所謂的“成功”,“不知道發現什麼,就會讓我們變得渺小”,而後伊芙琳則給出了有意義的“愛”,用母親的口吻訓斥“不要説髒話”。
這便是此前伊芙琳試圖融合一切正確選擇、獲得各個人生集合之完美成功的失敗緣由:事實上,沒有一個人生是真的完美的,只有把握住眼前的本我,本我擁有的愛,才能免於虛無,找到自身人生的價值。給予並獲得自我生活中的愛,才是人生的意義所在,無關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與否。反之,沒有愛的人生集合,即使堆疊全部的“正確”,也只能是喬伊融合宇宙中全部“喬伊”人生的貝果,以一團灰暗的漩渦,引發世界的毀滅,將人生的虛無拔高到巔峯。
讓每個伊芙琳感受屬於自己的愛,是這一部分的終極答案。各個宇宙的頻繁切換中,伊芙琳重建了自己的愛——手指頭宇宙裏的同性戀人税務官離開,演員宇宙裏丈夫訣別,廚師宇宙裏傷害了土撥鼠同事,歸於主宇宙裏簽下離婚協議書,而後又以各自伊芙琳的身份,抒發自己的愛念,從而逐一將它們挽救。
隨之,每個宇宙裏“屬於自我”的愛,也會聚到了個體伊芙琳的身上,不同於此前“匯聚成功”時的倒地,這一次身處於同樣的——象徵多重宇宙——光線快速切換環境中,伊芙琳卻怡然自若。屬於各自本我的愛,才是唯一能夠貫通多重宇宙的力量。每個個體的愛,讓每個人生都擁有意義,成功集合,不會有“寄託於成功、寄託於其他個體“的虛無。
在此處,我們也看到了一種巧妙的設計:伊芙琳所在的所有宇宙,哪怕再離譜的世界,都由愛意的純粹表達美化,而透出了和諧感。最典型的,便是用腳彈琴的手指頭宇宙。由此,電影給出了對於當今複雜世界的態度抒發——作品內的同性愛、sm、多種族,如此繁多的價值觀,並沒有所謂的“正確”,有愛便可以賦予它們以合理和意義。第一部分裏,導演強化了種種違和要素,暗示着在其身上追求“正確“的不可得之虛無。而在第二部分裏,他則用愛的名義,給予了這一切——哪怕其呈現形式再離譜荒誕——以和諧,突出了愛存在於其上的意義。
電影最後,導演將一切落回到了主宇宙的日常化場景中。我們周圍的現實生活,而非奇幻迷亂的玄靈世界,才是影片最終的落腳點。由此,他強化了影片“愛意主題”的現實指代性。
事實上,這樣的傾向性,也不止出現在《瞬息全宇宙》上,而是更加廣泛地反映於整個頒獎季。從提名而言,《造夢之家》同樣獲得了不錯的表彰,它其實也與《瞬息全宇宙》有着類似的價值,甚至更為“純粹”,只是對主角於電影之愛的表述。
《造夢之家》裏,斯皮爾伯格幾乎對自己一貫被認知的電影內核,進行了一次推翻和重讀。他往往被認為是“造夢者”,而這也正是電影本身的定義。然而,在這部作品中,斯皮爾伯格告訴大眾,電影是“夢”,以創作者的個人情感與內心世界的表現為核心。但它卻未必永遠是美妙的夢,反映的是人的各種夢境,更包括了童年時代經常會出現的噩夢。而基於夢對人內心情感的反饋功能,電影就成為了創作者將所感進行具象化的存在,而這往往是不分“積極或消極”的。
作品的結尾,是斯皮爾伯格對“電影”本身的一次直接呈現,或許也是2022年最接近“靈感”的瞬間閃光。與父母在不同層面上產生了巨大分裂,受困於藝術與現實割裂之痛,生活已然不可調和的男主角,走入了電影的聖殿,接觸到了電影的本質。當他坐在約翰福特的辦公室裏環顧四周,所看到的是一幅幅的電影海報,這一切籠罩在彷彿由放映機投射而出的光暈之中,構成了電影的美妙之夢。然而,這種美夢被迅速地打破,先是約翰福特衝進門時的噪音,隨後是他手上的鮮血,並最終落實在了他對男主角極其粗暴的態度之上。電影世界的夢,由此而變得“黑暗”了起來。
但是,最關鍵的一幕,發生在了福特對電影海報的解讀之上,構成男主角身處電影世界的海報,也就此實現了對這一世界的定義。在福特的逼問下,男主角解釋着海報裏的內容,用非常現實的視角描述其中的細節要素。然而,福特卻兩次打斷了男主角,告訴他“地平線位置”的重要性----“地平線在頂部,很有趣,在底部,很有趣,在中間,不有趣”。這是微妙的解釋,它去除了海報裏一切具體事物的存在意義,轉而突出了構圖對海報觀看者的感受引導作用:地平線在下方,觀者可以順着人物的遠眺目光看到深景裏的遠處,反之則可以看到發自深景處的縱深,留出的構圖中間區域成為了縱深“綿延”感的強化,不製造任何遮擋,皆是對於空間之廣闊,以及其間人物心境的感受,進而引導出約翰福特的西部電影裏標誌性的粗獷、原始、奔放等情緒。同時,非頂即底的“極端化”,也是對於男主角的提醒:接受並反映快樂與黑暗的兩極情感,引導對內心極致形態的感受性,這正是電影的魅力,也是此段中的約翰福特自己,及其電影中那股濃烈質感的由來。
由此一來,約翰福特對電影海報的解釋,無疑成為了對電影本身的説明:最重要的不是其中的任何具體細節,而是情感,與情感密切相關的創作者內心的抒發與表現,是對它的創造、輸出,並引導感受。這樣的情感並不發生在現實裏,而是辦公室象徵的完全獨立的電影內部世界,因此無法改變現實裏可能存在的負面痛苦,只能作為對其的反映出口。約翰福特本人在此段中的氣質,其扮演者大衞林奇在《妖夜慌蹤》《雙峯》《藍絲絨》《穆赫蘭道》等名作裏呈現出的一系列“通向人物心靈負面深處的暗黑之夢”,都是對如此電影之夢的屬性表現。
而在最後一個鏡頭裏,我們也看到了男主角的終極出路。他接受了約翰福特告訴自己的一切,終於歡樂地站到了電影片場林立的過道之中。顯然,他依然無法解決片場外面所發生的一切,但他知道,通過電影創作,他可以表達自己的全部情感,讓電影成為自己夢境的出口,承載起現實世界裏的不可言説之痛與不可承受之重---或是以直接的自白,或是以暫時的撫慰。他只能做到這一點,而他也終於接受,並在這條路上前行下去。
顯然,斯皮爾伯格完成了對自己電影生涯的一種細化陳述,先是對“技術與藝術”的觀點闡釋,而後升級到了對自身創作觀與電影認知的剖析説明。作為電影創作核心的“內心世界表達”,其對接的“電影之夢”,便是在不完美的二重性並立與隨之生成的痛苦中,得以塑造出來。電影創作的內容,絕對不是完美的“甜夢”,而是帶有黑暗色調的個人私密化之夢,是複雜內心的體現,且不具備太大的客觀正確性。
可以説,電影是夢,但夢卻未必都是好夢。將夢與夢中所感,用畫面的方式呈現出來,完成對純粹自我的聚焦下的反映,便是“電影”的本質目的。而對於斯皮爾伯格來説,電影,無疑便是他的“樹洞”,這樣的定位便是他對電影的愛意表達。
《造夢之家》幾乎無關任何“政治正確”,也沒有高概念的手段。它只圍繞着斯皮爾伯格化身的男主角個人,表達着電影對於他的意義,由此得出了他對電影的愛。這種純粹,讓它在提名中獲得了巨大的認可,但在這個時代裏,學院終究還是要做出一些平衡。傾向性的回調是可以的,但畢竟無法對潮流完全視而不見。
事實上,在“政治正確”剛剛興起的時候,學院就曾經選出過類似於《瞬息全宇宙》的電影,表彰了“愛與政治正確的結合”。它便是《水形物語》。
在作品中,導演吉爾莫德爾託羅創造了一個足夠美好的愛情,而又不止於此。他擴展了這個恆定的創作出發點,構建出了一套有靈感的隱喻體系。在基礎劇情層面上看,主角們的各種缺陷---啞巴,禿頭,黑人,出身低,怪獸----對社會上層的反抗,構成了電影的主體,即階級反抗的內容,並延伸出了女主與怪獸的認同,帶來愛情的浪漫元素。而在深層次中,以基礎層面出發,用六十年代的黑人種族運動(場景背景裏的電視經常放的黑人運動新聞,女主朋友表示不想看這個,而去看代表“美好”的歌舞片),美蘇的冷戰和反同性戀(餐廳老闆對黑人和同性戀的鄙視)為背景,將基礎層面的意義發展為“反歧視,天下大同”的理念。並且,在當時的時間點,這些內容便影射了特朗普的種族主義(將伊斯蘭國家的外來人口驅逐出境)。由此,導演藉助“美好愛情”所影射出的“天下大同之美滿”,實現了電影時空與現實時空的雙重現實批判,形成了一個基於隱喻體系之上的佳章。
或許,這樣的標準也同樣可以解釋《西線無戰事》屈居國際影片的結局。影片設計了整體的“揚抑”結構,以男主角對戰爭從自我證明、榮耀追求,到喪失個體人性意識的過程,搭建了發展的大方向。這其中有着很多的設計,但從成片表達完成度而言,第一場戰鬥後的種種,基本都是對這種狀態的直接強化與反覆堆疊,只有程度上的變化,卻基本沒有階段上的演進。以“變化”為首尾的結構之下,這種分配無疑太過於不平衡了,而男主角真正的變化過程也太過短小了。他早早地加速站到了終點上,然後反覆喊叫了兩個小時的口號,一聲比一聲高,僅此而已。
甚至,在改編處理上看,本作乾脆刪除了很多原版裏存在的人物關係與情感線索,拿掉了大量的交互細節,生活化的部分基本不存在了。男主角與周圍的人們缺乏深入的交流,代之以對戰鬥本身的互動。我們頻繁看到的,只是他在戰爭泥塘裏的掙扎,基於肉體廝殺層面的瘋狂與殘破,以及情緒反饋上的麻木。男主角的戀愛與家庭,男主角不可復原的人際,這些能夠擁有前後階段、曲線過程,細膩呈現人物情感逐漸缺失的東西,全部不得出現。而佔據了應屬於它們地位的,則是幾乎原創的政府層面內容。在相對恆定的體量空間之下,導演選擇了凸顯政府對年輕人的負面作用,將矛頭更加指向“人禍”,而年輕人承擔的,則是用肉體、表情,完成對“人禍慘狀”的呈現。
以如此的操作方式,作品確實可以將“反戰”的態度本身凸顯出來,用最直接正面的方式做出表達,且帶有了更強的批判針對性,不再是前作裏更多呈現出的“針對戰爭本身”,而是“針對如此戰爭的發動者”。結尾處原創的“因預定時間停戰決定而發生“的情節,顯然是為了將政府對年輕人的“迫害”升級到極致。可以説,前作裏對政府的批判是相對隱約的,而這一部則將它直接擺到了桌面上。這讓作品對政府的怒斥變得非常直接,而同樣的直接,也體現在了它對“人禍結果”---年輕人---的表現上:早早給你一個視覺上最容易看懂的結果,而後反覆地強化對結果的視覺化表述。但它也是有利有弊的,雖然可以留出大量的上述鏡頭手法與暗喻環節,給予電影更強烈的藝術質感和沉重情緒,但過度依賴於觀眾在電影層面之外的既有認知,而讓"榮耀追求破滅,人性自我喪失“的主題,在電影本身的表達過程上變得不太完整。
這種操作之下,在成片效果而言,主題所呈現出的出發點卻是籠統而概念化的。首先,在改編的取捨與原創而言,導演更多地只是在直接凸顯戰爭對男主角的傷害,以及男主角對這種傷害的麻木接受:除了一些很少而單薄的瞬間之外,他完全向“戰爭耗材”的自己妥協,認命地被戰爭磨掉了擁有深厚人性情感的個體自我。這直接建立了“戰鬥本身”與“男主角本身”的交互,單刀直入,不需要前後場景的銜接,甚至不需要思考,也能輕易看懂表達所指。並且,它似乎也有着一種對“男主角在戰爭中不擁有任何情感”的程度表現。但是,它也帶來了巨大的問題:如果男主角在戰爭中的情感反饋沒有先行存在,沒有隨後的逐漸弱化與反覆,那麼只有一個“麻木”的最終形態,也就太缺少其來路了。政府在其變化路徑上的推動作用,也隨着路徑本身的過短,而同樣地變成了一個用於做“最終形態”之結果對比的概念存在。
那麼,“來路”在哪兒?在成片中,由於其後種種取捨導致的表現效果,這似乎在開頭的第一場戰鬥裏已經完成了。僅僅是一場作戰,雖然導演給到了豐富的手法設計,但其“奇技淫巧”無疑遠大於“真情實感”,人物僅僅在一場戰鬥中就完成了轉變的全過程,無論如何也過於“空中樓閣“了,失去了原本可以擁有的全方位詳述,讓觀眾看到戰爭對軍人初始思想改變的諸多層面。這幾乎浪費了影片的結尾,那個對終極變化表現完美的設計。
而《西線無戰事》缺乏的,恰恰就是這種紮實的説服力。它留出了大部分的時間,去讓男主角爆發、憤怒、演講,從而以最直觀也最激烈的態度,完成對政府和戰爭的攻擊。看上去,這似乎能讓作品的表達變得非常有力量和態度,給出足夠的煽動力。然而,這其實只是停留在表面上的強行灌輸,我們得到的僅僅是不斷重複的“口號”,是那個“結果的告知”。
《西線無戰事》的技術性是顯而易見的,它將開頭設計的美輪美奐。然而,它終究是這個時代的產物,是“必須強烈而反覆地直接表達態度、觀點、立場”之創作思維的結果。因此,做出如此的成片,也就毫不出奇了。
這種直觀但淺白而強行的思想灌輸,出現在很多當代的美國電影中,其實也正是對當前世界社會思潮與環境之“非此即彼,且不能中立”的反映。而它,顯然是不合藝術創作邏輯的。後者需要的,是委婉、細緻、完整、變化,而非粗暴的單刀直入、復讀機器,更不是開頭就帶出結尾後的原地踏步,而這一切僅僅只是為了加深印象,讓所有人知道自己是什麼觀點與立場。
而它在奧斯卡里的待遇,除了質量因素之外,也多少帶了一些別樣的意味:給一個國際影片,表示對國際形勢與正確議題的必須關注,而後則不給更重要的獎項認可了。
當然,比起《伊妮舍林的報喪女妖》和《悲情三角》這樣的純“高概念+政治正確”的投機式衝獎作,它還是要幸運的多了。畢竟,在那兩部作品裏,導演對諸如“英聯邦民族衝突”等議題的“隱喻”,幾乎“隱”到了瞎眼可見的粗暴程度。
如今的世界電影,似乎已經走入了一種“思想為先”的死衚衕。談論電影的人,會分析其中反映的社會形態、時代現象、意識傾向,是否符合客觀現實,以及是否足夠“正確”。而拍攝電影的人,也會以“反映這些東西”作為重點,創作出發點即帶有極強的社會性指向與價值觀輸出。
反映現實,傳達價值,成為了電影在輸出與接收兩端的重中之重,甚至幾乎成了電影的“唯一”價值。所有的人似乎都在非常熱心地聚焦世界,關注社會,充分發揮電影的“社會責任與職能”。
當然,這絕對是電影的組成部分,但無疑不應該是它的全部,甚至未必是它的根本。作為以“感官”為載體的“藝術”與“商品”,電影的根本應該是以“感受性”為核心的---之於藝術,則是“心靈的深度共鳴”,之於商品,最起碼也是激烈的耳目作用。這種感受性的由來,可以是局部畫面裏瞬間的靈感,也可以是貫穿作品中架構的巧思。而它的內容,可以是宿命與抗爭,可以是人心的本性,可以是情感的力量,甚至可以是“超時代”的某種不變與恆定,絕不會僅僅與“具體的時代社會性”產生唯一的對接。
毫無疑問,上述的感受性,也會與“思想,理念,觀點”有着關聯。人物的幻滅,可能是對於自身階級的,人物的宿命,可能是源於所處社會的。這其中的情感力量所形成的感受漩渦,便隨之帶來了對相應文本中心的態度宣告。
表達主題是電影的必然目的,其本身並不構成“説教”,“説教”的癥結不在於“説了什麼”,而是“怎麼説的”。當然,我們不可迴避的是,在上述主題已經成為了當今世界重要思潮的情況下,電影作品無法完全迴避。但至少,創作者們也可以想出一些更輕巧而有靈性的思路,更加流暢而自然地給出主題,不是拿着喇叭重播錄音口號,而是以作品發展本身為核心,將之徐徐帶給觀眾。這樣的作品,或許仍不免“正確”,但形式上會是非常有趣的,並沒有白紙黑字背課本一般的“直給”之乏味。
站在這個角度上講,今年奧斯卡給出的“一定程度上的平衡與糾偏”,無疑是具有相當意義的。甚至,它會遠比今年這些作品本身的意義,來得更加巨大與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