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紅包的女人_風聞

“8牀換個藥。”上級醫生查完房之後叮囑道。8牀昨天剛做的手術，我看了看查房表，“右半結腸姑息切除術”。

姑息。。姑息。。姑息就意味着這個病人很可能已經是晚期了，但是為了解決腫瘤導致的腸梗阻問題，還是進行結腸癌的切除。只是淋巴結的清掃相對不需要那麼徹底，畢竟腫瘤已經轉移到其他部位去了。

查房結束，我照例來到換藥室，準備彎盤、紗布、碘伏棉球，走到牀邊去給病人換藥。

病人是一個50多歲的中年男人，躺在牀上，閉着眼睛，一動不動，看起來情緒不高。旁邊站着的是他的老婆，一個蠻有氣質的女人，戴着一副黑框眼睛，留着黑色的直髮，穿着得體的針織開衫。

直覺告訴我她應該是個老師。

“王醫生，辛苦你了。”她看到我過來換藥，客氣地説道。她認識我，病人入院的時候我介紹自己是牀位醫生。

其實，我倒也不完全算牀位醫生，我上面還有本院的醫生，我只是來規培輪轉的而已。

我的自我介紹讓她誤以為我就是負責管牀位的主要醫生，這一點很關鍵。

我來到牀邊，簡單拉了一下窗簾，沒有完全拉緊，畢竟是個大老爺們換藥，也不需要過於注意隱私。

當我拆紗布的時候，我瞄到女人把牀邊的簾子完全拉了起來，嚴嚴實實，嚴絲合縫。我當時以為她比較注意隱私，也沒在意。

消毒、鋪紗布、粘膠布，很快我就換好了傷口，畢竟我後面還有好幾個病人要換藥。

“好了。”我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醫生，給，你的紗布，你紗布落下了。”女人邊説邊往我白大褂口袋裏塞東西。

沒見識的我一開始還真以為是紗布，後來想想我紗布用完了啊。我手往口袋裏一掏，紗布包裝裝着厚厚的一疊，這質感，應該是毛爺爺。粗摸估計有個2000。

“別，別，這樣，我不能收。”我本能地拒絕道。

“醫生，是你的紗布呀，你拿着呀。”她明顯有點着急了，低聲説道。

“真沒事，我真不收的，你拿回去。”我又一次拒絕她，把兜裏的“紗布”掏了出來。

“醫生，沒什麼意思，就是謝謝你，你快拿着吧。”她都有點快哭出來了。

可我真不能收，我曾經在自己年輕的時候發過毒誓，絕不收紅包的。

“你放心，我每個病人都不收的，一樣都是負責到底的。”我用堅毅的眼神看向了她。

這時，她才緩緩鬆了手，把“紗布”拿回自己的口袋，神色有點尷尬。

“謝謝你啊，王醫生。”

我點了點頭，拿着換藥的東西走了。走出房間，我也有點心跳加速。畢竟，這是我規培這麼多年第一次收到真正意義上的紅包。

有時候我在想哦，網上天天罵醫生收回扣、收紅包，為啥我一次都沒見過。還好這次遇到了一次，不然媽的自己輪轉三年沒見過紅包也夠丟人的哦。

不過，我跟她説的話倒也沒撒謊，我確實是對每個病人都是一樣的負責。

（畢竟，負責也只需要寫寫病歷、換換藥就夠了。。。）

回到辦公室，我也忘了這回事。不一會，女人又過來了，一眼就看到了我，她又來諮詢術後補液的事。教育工作者確實都比較細緻，我認真回答了她，看到我並沒有因為紅包而遷怒，女人也逐漸放輕鬆了。

這天，我值班，晚上8點，辦公室也只剩下我一個人。

“咚咚咚”，我抬頭一看，又是這個女人。

“王醫生，你值班啊？白天的事情實在抱歉。”

“沒事沒事，我不在意的。”我擺擺手，表示並不在乎。

“嗯嗯，打擾了，我想問問我丈夫的情況。”

這時，已經是術後第4天了，病理結果也出來了。

“好的，你進來吧。”

我點開了病理單，“腫瘤侵犯漿膜層”——T4，“10/19淋巴結陽性”——N2b，更可怕的是手術記錄上寫着——“腹膜結節，考慮腹膜播散轉移”——M1C，所以病人就是IVC期，結腸癌最晚的一期，中位生存期大概在1年左右。

我把結果説給了她，像電視劇裏一樣，宣判了“死刑”。

她明顯情緒有些崩潰，但還是強撐着，“其實，我已經有所預料了。”

“可他明明每年都體檢的啊，前面什麼問題都沒有的。。。”

“我們都是80年代的第一代大學生，他根本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家裏孩子還小，也不敢告訴他。。。”她眼睛已經紅紅的濕潤了，但還是沒有落下眼淚。

雖然我沒有義務説很多，也完全可以打發走她，繼續刷手機。但，不知道為什麼，我雖然沒收她的紅包，我還是想額外做一點什麼。

“誒，有時候這就是命，不認命不行。你們還是好好考慮一下怎麼告訴他，讓他能夠接受。在最後這一年還是好好地陪陪他。”

“孩子也有權利知道真相的，孩子都大學畢業了，這時候正是孩子成長的時候，他也要承擔這個家庭的責任的。你一定要告訴他，他爸爸的病情。”

“沒事的，現在手術已經做好了，短期內他不會很痛苦的，還是能維持生活質量的，你們還是要配合後續的治療，不然人活不了多久的。”

我不知不覺説了很多，也有很多自己的心裏話。雖然一再告誡自己不要隨意和病人共青，但這次我把自己也代入了進去。

女人聽了之後，情緒好了一些，眼神也更堅定了。這時候，她就是這個家的中流砥柱。

“你一定要堅強，這時候你們家就靠你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説道。

她點了點頭，表示了謝意，然後離開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她的眼角似乎有些濕潤。

誒，當醫生久了，不幸也見得越來越多，曾經以為自己的心腸變得越來越硬，對生死離別看得愈加平靜。如今，面對一個給我送紅包的女人，我卻又忍不住吐露心聲。

希望她和她的家庭能有奇蹟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