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一出,我看到中國影史被改寫了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03-13 08:26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有一個詞,叫“厚古薄今”。
大概是説,今時的人總覺得舊時的日子要好過今日,所謂孔子也要求周禮,所謂民國不如大清。
但放在電影上,你會覺得這個詞真是扯淡。
比如胡金銓。
這些年大家對胡金銓也算是逐漸重視起來了,在徐克、李安、許鞍華、吳宇森、賈樟柯等人的大力“鼓吹”下,大家好歹也能對這個名字耳熟能詳,但真正去看他的電影並看進去的,能有幾個呢?
最近有一部胡金銓的紀錄片——
大俠胡金銓

時長220分鐘,分為上下集。
導演找來了胡導生前的好友、徒弟們,想以此拼湊出他的一生。
豆瓣開分8.9。
但,紀錄片出了差不多十日,非但觀看的人數寥寥可數,就連討論的人也不多。
可能在很多人的心裏。
大概老一輩的人恭恭敬敬地供着可以,但要真的去了解,恐怕又會滿臉的嫌棄吧。
不過Sir也不信這個邪。
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放到哪個時代都應該是有價值的。
只是希望這種被遺忘多年的價值。
在當下,可以被重新找回來。

01
“這就是大導演”
還是得囉嗦兩句,介紹一下胡金銓。
只要是熱愛武俠片、或是拍武俠片的導演,是真的沒辦法繞開這個人。
甚至可以説,是他開啓了一代“新武俠片”的美學創作。
從1966年第一部武俠片《大醉俠》開始,他創作了一系列的武俠電影,如《俠女》《空山靈雨》《龍門客棧》《忠烈圖》《迎風閣之風波》《天下第一》《山中傳奇》《大輪迴》《畫皮之陰陽法王》等等。

△ 《俠女》獲得1975年的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金棕櫚提名
電影技法極為考究,鏡頭語言之前衞,服化道之精細,武打動作之美觀。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就拿《俠女》中的一個鏡頭舉例。
那是徐楓飾演的楊之雲,和白鷹飾演的算命先生被東廠番子追殺。
且打且退,忽見徐楓一個借力躍起,於竹林間閃轉騰挪,攀至一高處,猛然間倒刺下來,一劍命中敵方要害。

仔細看。
當徐楓在空中翻滾時,其實動作並不是統一的,無論是方位還是姿態,分割來看並不連貫,但你在觀影時卻絲毫感覺不到突兀,為什麼?
視線殘留原理。
人眼所看到的世界其實並不是這個世界本來的樣子,有時是大腦思維慣性,有時是物體在視網膜的殘影。所以當胡金銓用抽幀的方式,並以1/4-1/3秒的短鏡頭來呈現這個翻滾的場景時,人的大腦,往往就默認它是連貫的了。
在《胡金銓武俠電影作法》一書裏,胡導詳細解釋了這一技術——
“把很少格數的膠片連接起來,觀眾就會因為視網膜殘像現象,而看到螺旋式的躍起了。”“不管什麼剪輯學説也好,都認為一個鏡頭八格膠片這麼短,人腦根本不能掌握當中的內容,所以是不可以將這麼短的鏡頭連續地接起來的。那是剪輯的金科玉律。其後,我在剪輯時卻像上面説的那樣,將四格膠片的鏡頭連接起來。”
更有甚者。
我們為什麼會覺得這個鏡頭有這麼強的逼迫感?
那是因為胡金銓在這14秒的時長裏,用了整整19個鏡頭,剪輯產生了速度感,而速度感很容易就調動起觀眾的“爽感”。
於是如果你在大銀幕上看這個鏡頭,之迅疾之凌厲,很難不會想到李白寫的那句“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如此刁鑽迅疾的刺殺,又有誰能阻攔得了呢?
也正是如此。
這部《俠女》在其後的幾十年間,不斷地被各大導演“抄”了個遍,“榨”了個乾淨。
不提那些跟風模仿的粗製濫造之作,只説著名的。
有直接致敬的——
比如張藝謀的《十面埋伏》、譚家明的《名劍》、陸陽的《繡春刀2》和李安的《卧虎藏龍》。
李安曾説:
胡金銓啓發了我
影響我最深的就是所謂的“氣韻”
還有空間處理的美學,視覺感
以及角色之間的關聯互動
本質上來説
我認為這些比武打動作更重要

於是《卧虎藏龍》裏致敬胡金銓的地方不少,但致敬《俠女》的,恐怕就是周潤發與章子怡竹林那一場,不同的是,李安到底有想法,把這樣的場景加諸了慾望的隱喻。

有學習抽幀技巧的——
比如王家衞的《旺角卡門》。
動作指導董瑋説,裏面黑幫廝殺壓縮空間的處理方法是來自胡金銓的電影。
有學習剪輯技術的——
比如徐克的大部分武俠片。
徐克説了一件事,有一次他給朋友放胡金銓的電影,朋友一語中的——那不是跟你的電影這麼像的?
徐克也不含糊:
對,我是他的靈魂灌注在我身上的一種結果。

△ 徐克在得克薩斯州的大學唸書時,他的研究命題就是胡金銓的電影
最明顯的就是《新龍門客棧》。
雖然本片翻拍自胡金銓的另兩部作品——《龍門客棧》與《迎春閣風波》,但看換個鏡頭——
角色從轎子裏飛出去。
或者,一掌下去轎子四分五裂。
這些技巧,在1970年拍《俠女》的時候也用過了,但怕觀眾説他抄襲,結果愣是給刪了。
石雋(胡金銓“御用”男主之一)也曾聊起過——
《俠女》之中,有一個鏡頭——那是王瑞在轎子躍出來的場面,為了表達他功夫了得,那個轎子的頂向上飛開,而轎的四面就向外飛散——事實上是胡導演先拍的,但由於胡導演拍這部片拍得久,所以未公映已有人向模仿了和公映了……結果胡導演拍了也不用那個鏡頭,因為他怕觀眾以為他模仿別人的影片。
有的導演學習鏡頭與音樂的配合——
比如吳宇森的《英雄本色》和《變臉》。
《英雄本色》是港片暴力美學的傑作之一。
槍聲結束,音樂才緩緩響起,觀眾被壓抑、震懾的感情在此刻突然釋放。
而這個節奏,也是從胡金銓學來的。

有的導演學習打鬥的真實感——
徐浩峯的《師父》,一招一式後,停頓“亮相”,強調了武打的真實,性命攸關之時,每一招都是經過深思熟慮,蓄勢待發。

胡金銓也是如此。
哪有那麼多飛天遁地的奇妙武功,不還是一招一式見真章。
送出的每一招,都要精打細算,直逼敵手要害。
也難怪徐浩峯説:“我心目中最理想的武俠片是胡金銓先生的作品,我是他的“私淑”(敬仰其人的學問、人品,雖然未得到他本人的親自傳授卻把他當作自己的老師)弟子。
所以,哪怕是一部《俠女》,都像一個百寶箱。
就連影評人舒琪也説:“《俠女》是武俠界的《2001太空漫遊》,到現在還沒有人可以超過,絕對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場戲,可以超越胡導演,可以超越《俠女》。”
不客氣地説,他就是****所有人的老師。
沒有他,就沒有徐楓,也可能不會有厚重的《霸王別姬》。

沒有他,也許就不會有許鞍華,以及香港新浪潮的代表——《投奔怒海》。

△ 《投奔怒海》獲得第二屆金像獎的頒獎現場
其他人呢?
洪金寶至今回憶起胡金銓依然是一副孩童心態:
我都告訴你六十幾尺我害怕啊
你還叫我跳
你拍我的影子為什麼一定是要我跳呢?
胡叔叔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嗎?
你要這樣對我

秦沛至今談起胡金銓對他的“壓榨”還一臉驕傲:
演員、副導、助理製片
推車、放煙
全都都幹上了

再説一個小故事。
吳宇森認識胡金銓,是因為胡導拍自己的處女作《大地兒女》。
他在這部電影裏只是個羣演,演一個日本兵。
本就是鏡頭一掃而過的“擺設”,可,胡金銓叫來所有臨時演員,告訴他們,釦子應該這樣扣,槍應該怎麼拿。
正好,他就站在了吳宇森的面前,用他做示範。
這麼小小的事情他都做
很細心
真的對每一樣都很認真

胡金銓也許不知道的是,他的“細心”會為19歲的吳宇森心裏埋下種子。
讓那時候的吳宇森才恍然大悟:
原來,這個就是大導演。

當吳宇森也成為大導演時。
不知他是否會有那麼一瞬間,回想起來,成為一個大導演的威嚴與認真。
02
“可不能違背原則”
看到這裏,你或許會想:這大概就是天才吧。
領先於一個時代,並在後世不斷被人以各種方式模仿。
但真的只用“天才”這個詞就能解釋得了嗎?顯然不是。
《刺客聶隱娘》。
侯孝賢在拍攝過程中被媒體號稱是“等風來”的導演——
“一般的景都搭在攝影棚裏,我不行,我要把景都搭在敞開的室外,只有這樣,才能讓自然的光、自然的風透進來。做戲服的絲綢,是我們從印度買回來的,絲綢的顏色和質地,是只能在自然光源下表現的。”
可,早在60年代的武俠片裏胡金銓早就開始等,等風,等光,等一個正確的畫面。

沒錯。
胡金銓之所以可以達到如此的成就,除卻了所謂天才之外,更重要的是他的“偏執”。
偏執地做到任何事情都要親力親為。
偏執地要求每一件道具每一個行為都還原歷史。
偏執地等待每一片雲的到來。
這不僅是對投資方的挑戰,更是對那個時代的挑戰。
舉幾個“變態”的例子。
《龍門客棧》,客棧外的影壁牆上這個白圈是幹嘛的。
是東廠做的記號,還是酒家的標記?都不是。

胡金銓解釋説,這是用來防狼的。
在大西北還會看到這樣的圓圈,不過已經沒有人知道為什麼要畫這些圓圈了。
這種細節都要管?
別急,還有更“變態”的呢。
向古畫借鑑服化道,就是胡金銓常乾的事。
《畫皮之陰陽法王》被網友扒出來,是“抄”了《韓熙載夜宴圖》。

△ 出自微博@饅頭_控

△《韓熙載夜宴圖》
《山中傳奇》裏石雋背的“行李箱”,也是根據《玄奘取經圖》設計的。


△ 當然,之後也用在《倩女幽魂》裏
為了做“錦衣衞”和“東廠”的服裝,胡金銓專門去故宮博物院查“出警圖”和“入曄圖”(明朝皇帝出巡和回宮的畫)。

△ 《出警入蹕圖》 局部

△胡金銓根據國畫畫的手稿
這兩張圖很大,有幾百尺長,內容也非常詳細;問題就是太詳細了,畫上有五百多人,看了半天也找不出哪個是番子,誰是錦衣衞。
多虧一位館員幫忙,找到了一張錦衣衞千户的畫像,工筆,很詳細,確實像明史上所描寫的樣子:“着紅底繡錦衣,配倭刀……”
你想想**,假如電影裏出現一個武將,身穿紅底花袍子,腰裏掛着日本武士刀,雖是寫實,觀眾一定罵街!**我就為了《龍門客棧》裏的“斗笠”捱過罵,硬説是日本式的。總之,其中甘苦,一言難盡!
出自《胡金銓談電影》
諷刺的是,這根據古畫上“查”回來的資料,做的服飾還不免被觀眾罵“賣國”。

△ 斗笠原型出自李思訓《明皇幸蜀圖》,資料來源豆瓣@企鵝村的小胖

△ 《龍門客棧》裏遭捱罵的“斗笠”
那這份“認真”有用嗎?
有用。
其一,真實。
錦衣衞在古畫上是紅底錦繡衣,那就按照古畫上的做。

大俠入鏡時不靠台詞,眼神,動作。
就兩根飄帶,就將觀眾帶入戲裏。

我聽到後面的觀眾一直説
你看 那個飄帶是(多)很接近
我們武俠世界裏的東西

其二,是顏色衝突。
《俠女》這一鏡頭裏,前景暗色,後景的錦衣衞卻身穿紅、黃兩色的制服,一撩下袍露出自己的錦緞下襬。

雖然畫面被面前的石頭故意遮擋了一半。
但,觀眾的注意力還是非常容易地被這幾道鮮豔的顏色所吸引。
在這樣的主觀(俠女)視角鏡頭裏,不至於失了追蹤的重點,又能突出人物動作。
對於服飾、道具的認真,李安對於胡金銓的一絲不苟,着實歎為觀止。
我們現在已經做不出“正確”的服裝

他所有的設計,都有自己的小巧思。
再比如,搭建《俠女》裏的將軍府。
在胡金銓的筆記裏寫道:王府也不過五間門臉,門口不宜太高,太高則“違制”,在古代會犯法。
“二進”是“垂花門”或中門,平時不開,除非皇帝或王公來。

這種細節,觀眾會在意嗎?
他就得過自己這關。
你甚至無法想象,一個導演,會帶着男女主角為將軍府裏的佈景做舊。

面對這樣“軸”的認真。
倪匡也説:“太認真了‘乎’? 還是應該就要這樣認真? 我也一直沒有定論,但胡金銓就是那樣認真,卻可以肯定。”
為什麼?
要知道,那是一個商業快餐的時代。
彼時邵氏已經站穩霸主地位,開始“節衣縮食”,於是邵氏出品,一件戲服幾十個角色穿,一處佈景幾十部電影用,製作週期縮短,製作成本減少,務求越快越好。
原因很簡單:觀眾不在乎。
看電影就是圖個樂,還在乎這個跪拜禮到底符不符合明朝的範式?
於是,那個時代的胡金銓就像一個格格不入的倔強的偏執狂,你説文人氣質也好,匠人情懷也罷,但他就是那麼一件件道具、一處處細節反覆推敲。
對他來説。
得過自己的這一關,才是真正對得起自己“以此為生”的本事。
我是以此為生吶,當然不能太過清高
不過,我總是不違背幾個大原則
好像不粗製濫造等等
至於好不好那是另一回事
不過,可不能違背原則

所以,也難怪徐克會説——
很多東西我們沒有法子做到
並非是技術問題
是一個精神上的問題

缺的不是技術。
而是缺少死磕出一部好電影的精神和堅持。
03
時不我待
但可惜的是。
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逆潮流而動,哪怕是領先於這個時代的人,都不會被世人肯定。
畫家尚可以繪畫,作家尚可以寫作,但電影呢,卻是一場耗資巨大的創作,為了錢,天才也得低頭。
於是《俠女》被刪減了21分鐘上映時,胡金銓也得默默承受。
於是為了生計,他也不得不拍那部口碑很差的喜劇片,《終生大事》。
於是,最後一部《畫皮之之陰陽法王》裏,後半段你幾乎看不出胡金銓的影子。
但即便如此,在有限的空間裏,他依然沒有放棄藝術上的追求。
用現在的話來説,他一直在玩一些很新的東西。
畫面動與靜的對比。

空間內與外的交錯。


光線明與暗的彰顯。

通過煙霧產生丁達爾效應,達到淺及深的顏色層次對比。


通過竹林的“隔斷”,產生了“瘦、露、透”的特點。


或是,鏡頭外的隱喻——

又或是,人物行進中與景別呈現出水墨畫般的融合——

甚至用負片的方式,體現打鬥場面的血腥、殘忍——

處處是好。
可我們還是知道的太晚了。
就像胡金銓的一生。
從高官子弟,到流落香港,從打工餬口,到成為導演,從賣座導演,到無人投資,幾十年的時光沉浮,臨到最後,終於找到投資,準備開拍一生的夢想《華工血淚史》時,卻又因為第二次心臟病手術失敗,去世。
在去世時,卡里的錢不過一千來塊。
拿到手微薄的退休金,也都變成了他家裏的藏書。

Sir想起《俠女》裏,那一句“天下之大,我已無處容身”的台詞,這是否也已經述盡了自己半生坎坷?
無人得知。
有記者問他,《俠女》裏的到底什麼是“俠”?
胡金銓解釋到,“我的電影並不是指為正義而戰的女人。她是個被追殺的女人,是個被通緝的女人。徐楓演的俠女不是站在政府那邊的,她是逃亡的犯人。”
胡金銓的“俠”,並沒有徐克那般大開大合,有着“滄海一聲笑”的那種隨意與豁達,反而是面對命運有種無處安放的倉惶與不安。
他將“俠之大義”落在了“人”的身上。
俠,不是救世巨星,不是大口喝酒吃肉的豪氣沖天。
而是,有淚,有血的人。

△ 《新龍門客棧》這一滴淚才真的將邱莫言的角色立住
説一個《俠女》的結尾吧。
在楊之雲(徐楓 飾)與石門樵(白鷹 飾)合力打敗東廠的追兵時,胡金銓給了這個結尾一個大遠景。
沒有打倒壞人後的英雄高光。
而是在荒無人煙的山坡裏,兩個宛如螻蟻一般的小人,爬上山找到逃生之路。
石門樵還中途摔了一跤,倒了下去,又慢慢再爬起來。

若是説這些人是“俠”,倒不如説,這都是“人”。
從“人生”裏參悟了“俠”之道,才是真實。
沒錯,現在人人都説“俠客已死”。
就連武俠片,都已經很難再上院線,而幾乎變成流媒體專屬了。
但我們看武俠片真的是因為那些上天入地的武功嗎?
更多的。
是因為在那些俠客身上,我們能看到理想中的,更好的“人”。
他們也有各自不同的缺點。
但同時,他們更有我們期盼的那些品質:從骨子裏就奉行着快意恩仇鋤強扶弱的原則,追尋一種絕對的正義。
而這,也是我們現實中急缺的。
同樣。
我們現在聊胡金銓,真的只是在讚歎一個天才嗎?
更多的,是因為他的那份對電影的認真,對藝術的執着在當下華語影壇已經極度稀缺了。
沒有人會再為一件沒有人知道的衣服查閲大量的古籍。
更沒有人會在周遭朋友一個個投身商業大潮,賺得盆滿缽滿的時候,依舊在堅持,要“讓電影成為獨立的藝術”。
先行者或許可以被時代誤解。
但他留下的精神,不該被這麼快遺棄。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點擊閲讀往期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