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為什麼暫停《新戰略武器裁減條約》_風聞
晨枫-军事撰稿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03-13 05:03
美蘇爭霸在50-60年代達到高峯。此後,美蘇通過一系列軍控條約設立“護欄”,避免失控。冷戰結束後,美國相繼退出了《反導彈條約》、《歐洲中導條約》,現在輪到俄羅斯了。《新戰略武器裁減條約》是唯一尚在有效期內的美俄軍控條約,普京在2月21日宣佈凍結,實際上變相退出了,只是給美國留一個恢復的可能性。
普京是提出恢復執行的條件的,但其實不重要,走出這一步,就是準備美國無視條件,而條約事實上廢除的。俄羅斯宣佈還將繼續遵守《新戰略武器裁減條約》關於核彈數量的規定。這樣看來,只是雙方核查條款不再執行。其實在過去一兩年裏,雙方都在限制對方的現場核查,都在指責對方破壞核查規定,不再執行只是表面化了。另外,條約只規定戰略核武器數量上限,對戰術核武器沒有規定。據估計,美國現有約600件戰術核武器,而俄羅斯有2000件,但因為無法核實,各方估計數字有很大出入。
2月26日,俄羅斯第一頻道對普京專訪,普京在怒斥美歐之餘,提到俄羅斯不反對北約國家參與討論《新戰略武器裁減條約》相關事宜,除美國外,未來的條約有必要將英法的核武器納入考慮之中。這就有意思了。
美蘇之間的軍控條約都是雙邊的。這在當年是合理的,因為美蘇佔了絕對大頭,英法和中國加起來也不及美蘇任何一家的零頭。
現在情況不一樣了。
在烏克蘭戰爭中,英法的地位突出了。在普京威脅使用核武器的時候,首先跳出來的不是美國,而是法國:“別忘了我們也有核武器!”從俄羅斯的角度來説,這就使得新時代的《華盛頓海軍條約》有必要了,需要在美俄之外,明文規定英法的核規模,最好是凍結在現有比例,確保英法“知道自己的份量”。
《華盛頓海軍條約》在一戰後的1921年締結,通過條約形式規定了各國海軍的規模:在10年內各國不得建造新的主力艦(包括戰列艦和巡洋艦),正在建造而且超過噸位上限的要立刻停建,英國、美國、日本、法國、意大利之間的主力艦噸位限制在5:5:3:1.75:1.75。
必須説,這是在當時各國艦隊規模上的“凍結”,而不是各國的“理想比例”。比如説,日本希望在噸位上達到美國的70%以上,這樣,美國艦隊在兩洋均分,日本有可能在擊敗美國太平洋艦隊後,與增援的大西洋艦隊持平。但當時日本GDP只有美國的18%,艦隊規模已達55%,進一步提高實際上很困難,所以同意了。
法國也是刺兒頭,一方面要求提高到與日本持平甚至略高的水平,畢竟老牌列強的顏面放不下;另一方面認為意大利不配與法國有一樣多的份額。實際上,法國的國力支持不了更大的艦隊,意大利更是隻有空洞的勝利,根本造不起與法國持平的艦隊。
但畢竟海軍列強之間達成了歷史上第一個軍控協議。
如果按照普京的思路重新談判戰略武器裁減條約,並把英法包括進來,起點可能是凍結現在的相對規模。這對英法不是太大的問題,他們也沒有能力擴大核武庫。問題在中國。
如果重新談判戰略武器裁減條約,並把英法包括進來,中國肯定難以置身事外,還有印度、巴基斯坦,還有以色列、朝鮮。
戰略武器裁減條約需要首先公開當前數量、部署情況和建造計劃,其次是互相核查,最後才談得上規定各方數量上限。中國對這三項要求一項都不想參加,中國核戰略還在“模糊就是戰鬥力”的階段,不能太清晰了,更不接受凍結現有數量。
印度、巴基斯坦也不想參加,出於和中國一樣的理由,只是擴大核武庫還力有不逮。以色列的核武庫根本處於心照不宣的階段,更不可能接受這些條件。朝鮮則處在西方還不願意承認朝鮮作為有核國家的狀態,朝鮮也有“模糊就是戰鬥力”的問題,就這麼點地方,一旦公開,就等於解除了一半核武裝。
現實地説,如果就新的戰略武器裁減條約進行談判,美國、俄羅斯、中國、英國、法國是最可能的締約國,印度、巴基斯坦、以色列、朝鮮可能置身事外。
但普京只是針對英法嗎?
烏克蘭戰爭是劃時代事件,這個事件還在不斷演化,戰爭將漫長、慘烈,但結局誰也無法準確預測。唯一可確定的是,戰後的俄羅斯將更加虛弱。常規軍力的底牌被全世界摸透了,只剩下核內褲了。
核武器不是用來打贏的,至少在解決戰略導彈防禦問題之前不是。核武器是用來確保對方不可能打贏的。到了核互錘的時候,不僅要確保對方沉沒,還有可能把戰後會坐大的第三方一起“鑿沉”。普京説過:“如果俄羅斯消失了,留着世界有什麼用?”
這當然是針對美歐的,但世界也確實包括中國。這不是説普京會在俄羅斯沉沒之前,向中國也發射一波核導彈(美國倒是有這個可能),但普京對於戰後中國獨大的前景不會一點沒有想法。核浩劫之後,俄羅斯可能被打爛了,但切爾諾貝利、三里島、福島都劫後餘生了,俄羅斯不會真的消失,只是虛弱。但俄羅斯是曾經的超級大國,不甘淪為附庸。
怎麼辦?用新的戰略武器裁減條約把中國也“框”進來,效仿《華盛頓海軍條約》,以現有規模(或者適當增加到“合理上限”)規定“核梯隊”。比照《華盛頓海軍條約》,美俄的現有核規模最大,相當於當年的英國、美國,是第一梯隊;中國的核規模小得多,但正在迅猛發展,也不可能接受“就地凍結”,規定類似當年日本的“合理上限”還是可能的,既“低一頭”,又有“合理”的發展空間,或許是中國可以接受的“第二梯隊”位置,不接受則要面對世界的壓力,而不是過去那樣,光是來自美國的壓力;英法不成問題,既無心也無力,自己不滿足“第三梯隊”,自有美國“幫助”他們滿足。
普京為什麼要限制中國的核規模?
中俄關系上不封頂,但在烏克蘭戰爭中,中國清楚地站在中立立場上。從美歐角度來説,中國是“偏心的中立”,甚至可算“支持俄羅斯侵略”;從俄羅斯角度來説,中國是“不夠哥們的中立”,被美歐威脅和中國私利束縛住了。俄羅斯肯定對中國的中立不是感恩戴德,更是對戰後中國獨大感到擔憂,“中國對遠東的野心”更是揮之不去的噩夢。
實事求是地説,如果俄羅斯被烏克蘭戰爭打傷了元氣,即使保住不崩盤,可能也只保得住烏拉爾以西了。俄羅斯在中亞的影響已經大不如前了,哈薩克竟敢公開拒絕承認盧頓,俄軍應邀出兵哈薩克時,竟然在俄軍尚未入境時就要求俄軍明確撤軍時間表;蒙古在中國人眼裏是不肯認祖歸宗的東西,但在俄羅斯眼裏,這是自家養子竟然在琢磨認鄰居做爹。
大傷元氣的俄羅斯要保住遠東疆土不容易。即使中國不打小算盤,遠東居民的離心傾向可能也在俄羅斯中央集權衰落的時候加劇。久病無孝子,何況遠東傍着中國這樣一個富庶、強大、頻頻招手的鄰居。
中國不打分裂遠東的算盤,中國只需要加深合作,正大光明地做生意。這片廣袤的土地潛力無限。但窮人家的孩子要是天高皇帝遠,還天天到隔壁大觀園裏被人家當作自家兒子養,會日久變心嗎?你説呢?
俄羅斯在西線要保證在烏克蘭戰場上不敗,核武器已經成為最後的保障了。俄羅斯要在遠東保持領土完整,會悄悄地啓用這個最後保障嗎?這會是普京凍結(實際上是退出)《新戰略武器裁減條約》而實際上要求重開談判的小心思嗎?不消説,這心思還真和美國不謀而合,在特朗普時代,國家安全顧問博爾頓就特意去莫斯科與普京談過聯手反華的事。普京在美中貿易戰的時候,也樂於“坐山觀虎鬥”,只是陰差陽錯,自己成了另一座山上的瘦虎,在與美國苦苦纏鬥,反而被中國吃瓜看戲了。
普京當然也不是在為美國着想。如果能仿效《華盛頓海軍條約》,在美國、俄羅斯、中國、英國、法國之間建立4:4:3:1.5:1.5的核對比,美英法加起來和中俄一樣,7:7,“公平合理”。但法國肯定不會參合美中俄之間的核互錘,英國也很可能旁觀,那樣,中俄就對美國有絕對優勢了,這才是“合理合情”地壓制美國核衝動的大殺器。俄羅斯也只有核力量方面能和美國談均勢了,拉上中國則有絕對優勢,俄中之間還順便維持一點對中國的核優勢,俄中之間本來就是又利用又防範的關係。
這裏面的關係挺繞,但俄羅斯的最高利益正是避免消失。重談限制核武器並擴大到中英法,肯定曠日持久,但普京已經準備好在烏克蘭打持久戰了,現在的難題是如何終局。以全球戰略武器裁減條約作為與美國在烏克蘭戰場上交換的籌碼,會管用嗎?這是值得好好想一想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