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大官人和他的老婆們,每天都在吃些啥_風聞
张佳玮-作家-03-14 20:15
《金瓶梅》的好,好在平淡冷靜,如實道來。這書是面鏡子,不摻雜感情色彩,只映照其中浮世諸像。
所謂“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
衝着禁書去讀的人看下來,會記住潘金蓮醉鬧葡萄架;衝着歷史價值去讀的人看下來,能瞥見明朝整套市井家宅生活;衝着道德評判去看的人,會覺得西門慶、潘金蓮及其一夥妻妾,都是地道的庸人俗人,肉慾男女。
最高明的批判,不是厚此薄彼,把壞人都描述成小丑,把好人都説成神仙,而是如實道來。
妙也妙在這個:如實道來。
所以《金瓶梅》裏吃東西,看似平淡無奇,細想來,都是世道人情。
《金瓶梅》取西門慶與潘金蓮的故事,看似是《水滸傳》的同人讀本,但有一處大不同:《水滸傳》裏,好漢動輒呼喝,要牛肉大塊切來。
《金瓶梅》全書,只出現了一次“牛肉”字樣:還是文嫂一併切了“豬羊牛肉”,讓大家吃。
只因宋明時,官府禁止私宰牛。《水滸》裏都是荒村野店,江湖好漢,就吃牛肉,吃個天高皇帝遠;《金瓶梅》則是清河縣裏,城市居民,光天化日,就不太好吃牛肉了。
那主要肉類消費是什麼呢?大概是豬肉。
宋朝時似乎以羊肉為貴,豬肉地位不高。蘇軾在黃州吃豬肉,認為“貴人不肯吃,貧人不解煮”。因為豬肉厚膩,且殺得不好時有腥味。蘇軾的秘訣寫在《豬肉頌》裏:“淨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那就是文火慢燉了。
可是《金瓶梅》裏更妙:
西門慶三個老婆潘金蓮、孟玉樓和李瓶兒下棋打賭,李瓶兒輸了,叫人買了豬頭豬蹄一罈酒,讓心比天高的宋蕙蓮來燒。
蕙蓮燒豬頭,手法精妙,堪稱範本:一大碗油醬,拌上茴香佐料,把鍋扣定了,一根柴禾下去,燒得豬肉皮脱肉化,五味俱全。我尋思這扣定鍋的做法,應該有類似於高壓鍋的效果。
又因為是山東人家,所以豬頭連着姜蒜一起上桌,想着真好吃。
妙在金蓮玉樓瓶兒這種深宅大院人家,並不挑肥揀瘦,豬頭肉連蒜,吃得大快朵頤。設若讓大觀園諸位嬌貴的妹妹們吃,除了史湘雲豪邁些,其他幾位,怕是聞都聞不得。《金瓶梅》雖寫宋朝,風情卻是明朝。大概那會兒商人媳婦兒們規矩還不重,也不造作,還肯大模大樣吃酥爛豬頭肉呢。
後來西門慶借職權,替劉太監平了事,劉太監報恩:
宰了一口豬,添上自造的木樨荷花酒、四十斤糟鰣魚,外加妝花紅金緞子,送來給西門慶。真是什麼人送什麼禮。
像西門慶送大權臣蔡京,是三百兩金銀鑄的銀人和金壽字壺,金銀燦爛,但也透着暴發户氣。劉太監送的是豬酒魚緞,這就很實惠,也很顯出手頭有東西了。
鰣魚在明清時地位極高。據説康熙春天下江南找曹雪芹他爺爺曹寅玩兒,就是貪圖那會兒有鰣魚吃。北宋彭淵材先生説過一個平生五恨,大大有名:鰣魚多骨,金橘大酸,蓴菜性冷,海棠無香,曾子固不能作詩——曾子固就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了。可見鰣魚在水果裏可比金橘,蔬菜裏可比蓴菜,花卉裏可比海棠,文人裏可比曾鞏,多好。
唐宋八大家另一位吃貨蘇軾説鰣魚,“芽姜紫醋炙銀魚”,比蓴菜鱸魚還好吃。但他這個做法未必對。唐魯孫先生説,鰣魚最珍貴的,是那點魚鱗,香脆無比。所以懂行的人烹鰣魚不去鱗,最懂行的人家則將鱗取下,蒸融,讓魚鱗香味入於魚肉,想起來就很鮮。
當然,鮮鰣魚很難得,當時又沒有冷藏設備,所以劉太監這個糟鰣魚極有道理:
既有糟香,又能久藏。
西門慶送了些糟鰣魚給酒肉朋友應伯爵,應伯爵就命老婆劈成窄塊,用原舊紅糟培着,攪些香油,預備他早晚吃粥。有客登門,蒸一塊來吃,也大有體面:再次説明,糟鰣魚實在珍貴,拿來做粥菜蒸菜,都能顯體面了。
反過來説明,應伯爵這類幫閒,跟着西門慶時是寄生蟲,大吃大喝;回了家,也還是穿衣吃飯、尋常人家呢。
還是應伯爵,跟西門慶蹭飯時,偶爾也見家常菜。當日畫童兒用方盒端上四個小菜,又是三碟蒜汁、一大碗豬肉滷,配面吃:山東人家,大蒜豬肉打滷麪,很家常,很有生活氣息。各人自取澆滷,倒上蒜醋來吃。應伯爵和謝希大兩個寄生蟲,一口氣吃了七碗,沒忘了大讚:
“這滷打得停當,這面好吃爽口!”——畢竟他們也就這點能耐,多誇幾句,滿足西門慶的虛榮心。
打滷麪自古以來,都是滷子見高低。宋明時能用豬肉打滷,配蒜配醋,已算高級。前清時懂吃的角兒,會講究用羊肉打滷,更高一籌。
應伯爵們吃完了面,知道自家吃了蒜,嘴裏有味,又喝熱茶,“燙的死蒜臭”。連吃帶喝,樣樣不少。
之後西門慶預備禮物送人:一盒鮮烏菱、一盒鮮荸薺、四尾冰湃的大鰣魚、一盒枇杷果,又被應伯爵搶了幾個。臨了誇讚西門慶,説西門慶吃的用的,別人都沒見過——西門慶好像特別好奉承,李瓶兒、應伯爵們只要誇他“你吃的用的,別人想都想不到”,他就很是得意。畢竟奢侈品嘛,就講究個稀缺性。
後來西門慶書房賞雪,就讓應伯爵嘗“做夢也夢不着”的玩意:
“黑黑的團兒,用橘葉裹着”,卻是薄荷橘葉裹的蜜煉楊梅,叫做衣梅。酸甜可口是必然的,而且應該勝過話梅:話梅是醃的,講個鹹酸,應該不如衣梅這麼適口甜潤。
當然,兄弟們也不一定都是好吃懶做的寄生蟲,西門慶也不是一味吃豬肉。西門慶兄弟裏不算殷勤的常峙節,得了西門慶的資助,回去跟老婆前恭後倨,耀武揚威。常太太為了謝西門慶,特意做來了螃蟹,做法很精彩:
螃蟹剔剝淨了,用椒料姜蒜米兒糰粉裹就,香油炸,醬油醋造過,連兩隻燒鴨子,送來給西門慶。
這種吃法很精緻,而且細想來,也很適合西門慶。
蟹味本身極香,所以蟹腳肉烤了或煮了,肉自帶鮮甜之味;加姜醋自然極美,不加姜醋其實大可吃得,吸罷一條蟹腿,吸得出好一口蟹汁。蟹殼裏膏腴滿腹,蟹黃是珍寶自不待提,咬一口牙都酥倒,看那紅珠般的模樣就讓人心癢。但蟹殼裏汁液碎末同樣動人。我們江南人吃蟹,類似於廣東人吃魚,最好就是少加味道純蒸,才能得蟹的鮮味——但這吃法太精雅瑣碎了,老一輩説法:
“吃個味道,吃不到肉”。
所以為了滿足人民吃蟹能吃到肉的慾望,就有禿黃油撈飯這種神物。秋天江浙都會有蟹粉小籠包賣,杭州麪館則會有蝦爆鱔:本來蝦肉滑潤清甜,蟹粉濃香酥融,未必相配,但這就像黃金白玉,鮮花着錦,奢侈之極的一就,讓人無從抵抗這感覺。
常太太安排給西門慶這種吃法,就不是持螯賞句的風雅,卻是實實在在味道俱全的土豪吃法,很紮實。
至於要加燒鴨,也不奇怪:
張岱《陶庵夢憶》説,他年輕時跟人吃蟹,配肥臘鴨、牛乳酪、醉蚶、鴨汁煮白菜,再加上謝橘、風慄、風菱當果子等等——這還不算飯茶和酒。看起來亂七八糟,但都配得上。因為螃蟹不夠油,所以要吃點肥潤的,想起來不難理解吧?
如果説吃肉吃菜,體現出《金瓶梅》的樸實勁來,喝茶,那就更明顯了。

對比《紅樓夢》的茶,以妙玉為首,講秀雅清淨;《水滸傳》的茶就是王婆風格,民間飲品。妙在《金瓶梅》裏,兩者都有。
論前者,吳月娘曾經請李瓶兒等眾姐妹喝六安茶——《紅樓夢》裏妙玉伺候老太太喝茶時,老太太就唸叨“我不喝六安茶”,妙玉答説是老君眉。話説吳月娘跟西門慶吵架又和好,於是掃了園子裏太湖石上的雪,來個掃雪烹茶,也是很《紅樓夢》格調的了。
反觀孟玉樓,與西門慶相親時,本是商人家的寡婦。招待西門慶時,端的就是福仁泡茶——橄欖仁泡茶。
王六兒家算是職業經理人,她勾搭西門慶時,就請他喝胡桃夾鹽筍泡茶。這就很像《西遊記》裏蜈蚣精請唐僧師徒喝的紅棗茶、《水滸傳》裏王婆請潘金蓮的胡桃松子茶了。
濃稠的果仁茶,也就是民間風味。跟吳月娘掃雪烹團茶,立刻就見出了地位分別來。果然是什麼人喝什麼茶,連喝個茶都能見出差異。
《金瓶梅》前幾回是照學《水滸傳》,但有一點學漏了。《水滸傳》裏武大郎賣炊餅,其實是蒸的,只因為避諱宋仁宗趙禎,蒸餅改稱炊餅,不能有這個讀音。但《金瓶梅》裏,公然出現了“蒸酥”、“玉米麪玫瑰果餡蒸餅”、“玫瑰鵝油燙麪蒸餅”之類點心,估計真擱到宋朝,會有些麻煩吧?何況宋朝時,玉米還沒傳入中國呢……
《金瓶梅》的點心,似乎以果餡和油酥居多。前者取個甜口,後者有口感且易儲存,不易放壞。可是哪怕是點心,也見高低:
玫瑰鵝油燙麪蒸餅,就是西門慶吃的,畢竟鵝油高級得很,等閒人家吃不到;玉米麪玫瑰果餡蒸餅,就是給奶媽們吃的:那是粗糧。等級分明。
所以《金瓶梅》的人情世故,就妙在這裏:
西門慶們過的日子,儼然可以上追《紅樓夢》裏的公子小姐。
底下僕傭們吃的食物,還是《水滸傳》裏市井人家的玩意兒。
看似熙熙攘攘熱熱鬧鬧,實則等級分明。
也難怪整本書上上下下,每個人都要忙着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