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拉達克往事17·提賽寺的邂逅(下)_風聞
随水-随水文存官方账号-03-18 10:19

桑耶寺的神變塔

桑耶寺的蓮聚塔

桑耶寺的吉祥門塔

南印度哲蚌寺的神變塔

列城的三怙主三色塔,分別是尊勝塔、菩提塔、息諍塔(具光塔)

提賽寺下方完全相同的一組三怙主塔,由此推斷這三座塔過去很可能是彩色的

布達拉宮轉經道上的疑似“三怙主塔”
需要説明的是,有些早期的藏式佛塔修建時,尚未確立修建佛塔的儀軌,因此無法用現在的標準進行歸類,比如北京妙應寺舍利塔我就不確定到底算哪種塔(北海白塔是尊勝塔),似乎是五層圓形金剛圈,同時又帶有蓮花底座裝飾。

中國最大的藏式白塔妙應寺舍利塔,不知道究竟算是八塔中的哪一個(圖片來源:網絡)
穿過白塔羣和村莊之後便可以開始攀登寺廟。寺院下半部分的正中間,又會見到一組較小的如來八塔。如來八塔下方的大底座上,有一組非常獨特的泥塑浮雕,浮雕上有八對人獸神怪的形象,題材似乎是取自佛教的天龍八部眾(Aṣṭasenā)。我可以辨認出好戰的阿修羅族(Asura)、腳不沾地的天神提婆族(Deva)、人面蛇身的納迦族(Nāga)、大鵬金翅鳥迦樓羅(Garuḍa)、手持樂器的乾達婆(Gandharva)、凶神惡煞的夜叉族(Yakṣa)。單個的迦樓羅、納迦造像經常能見到,把八部眾作為陪襯畫在壁畫裏也很尋常,但像這樣用浮雕形式展現八部眾的形象則非常罕見,我只在提賽寺這裏見過。2014和2015年去那裏的時候,浮雕形象上是有顏料彩繪的;然而2017年再去的時候,看到寺院把整個基座都用白色塗料粉刷了一遍,浮雕上的色彩全部被蓋掉……如今已經過了五六年,他們都再也沒有把彩繪給重新補上,看來今後也不會重繪了。這些泥塑做的浮雕本來就因為雨水侵蝕有些損壞,按照慣例,寺廟每年都會重新粉刷一遍,不難想象隨着一層層的粉漿塗得越來越厚,這些浮雕的輪廓終將變得越來越模糊,直到最後再也沒人記得起它們原來的樣子。

提賽寺的第二組“如來八塔”以及下方天龍八部眾的浮雕

2014年浮雕是彩色的

2017年至今,彩繪就這樣沒了
我在之前章節講到列城老城和拉隆寺時就提到過,類似的“破壞性維護”現象在拉達克可謂司空見慣。我見過很多白塔基座原本都帶有彩繪浮雕,由於簡單粗暴的粉刷、修復,先是彩繪沒了,時間久了之後浮雕也就沒了……拉達克大量的宗教藝術品都是被這樣漫不經心的“維護”給毀壞的。我突然覺得,從修持佛法的角度來講,可能這反而才是符合佛法教義的心態——不去執着於事物外在的“相”。世界註定要歷經成壞住空各種劫難,就算再怎麼精心維護修復,難道這些泥胎彩畫就能永恆不壞?造佛像、修佛塔的目的是為了表達對佛法的恭敬,只要對佛法的恭敬心不壞,那些外在有形的事物實在很次要。正因為我們的庸俗、着相,才會對此感到可惜;真正領悟了佛法的超脱之人,恐怕不會去在意“相”的崩壞——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一直拾級而上,很快會來到提賽寺的上層,與常規觀光路線匯合。
提賽寺的最上層核心區域是一塊半封閉的區域,跟底下有明顯的界線。據我勘察這片核心區域一共有三個出入口,其中兩個平日都鎖着,只留了一個主入口供人通行,如有需要的時候也可以隨時封鎖起來。寺廟對外營業的餐廳、商店,以及僧眾們用餐的食堂、寺院學校等世俗場所,都位於核心區域之外;核心區域裏面則是具有宗教功能的場所,比如用於舉辦法事的中央庭院、大殿、護法殿、度母殿、彌勒殿,以及提賽仁波切的私人住所。另外,在寺廟側後方的轉經道上,還能看到提賽寺的第三組“如來八塔”,也是裝飾最為精緻的一組。







提賽寺的轉經道,可惜由於兩道門被鎖,無法完整走通

提賽寺的第三組如來八塔

提賽寺上層的入口(圖片來源:Wikimedia)
對大多數遊客而言,提賽寺最值得一看的是彌勒殿,殿中彌勒造像高達15米,是拉達克地區最大的室內彌勒造像,比這座彌勒更高的是利基寺和迪斯基特的露天彌勒。這三座彌勒都修建於近代,越新的造像建得越高,由此可以反映近年來拉達克人確實越來越有錢,工程技術水平也在不斷提高——32米高的迪斯基特彌勒落成於2010年,23米高的利基寺彌勒完工於1997年,15米高的提賽寺彌勒則是在1980年由大海喇嘛親自開光的。據説修建這尊彌勒像的目的,是為了紀念1970年大海喇嘛對提賽寺的訪問。

提賽寺核心區域的庭院。這個庭院由於太小,無法組織大型活動,因此又在寺廟下方建了一個新場地

庭院周圍的壁畫用的是十分廉價的廣告顏料

拉達克地區第三大的彌勒佛




如此隨意的走線,不僅破壞文物,也有火災安全隱患
而對當地人而言,提賽寺最為重要的是護法殿,包括我太太一家在內的附近村民都對護法殿中的吉祥天母(Paldan Lhamo)非常信奉,將其視為他們這個地區的守護神。提賽寺的護法殿是整座寺廟最古老的部分之一,殿內的燈光十分昏暗,牆壁上的壁畫被經年累月的香火燻成了黑色,難以辨別細節。這裏最醒目的是一尊用泥胎製作的高大而又細緻的大威德金剛(Vajrabhairava)護法造像,這些護法造像並不像其他造像那樣被放置在高高的台座上,而是落在地上接着地氣,朝拜的信徒可以直接觸摸護法得到加持。護法殿裏的那幾尊泥胎護法神已然被摸出了厚重的包漿,看起來幾乎和地面融為一體。

護法殿的一角

當地人非常信奉的提賽寺吉祥天母

泥塑與地面已經融為了一體
藏傳佛教中的護法神,通常都被視為佛菩薩用以降魔除妖的忿怒化身——即明王。護法殿是個很有講究的地方,對於嚴守戒律的格魯派而言更是如此,包括提賽寺在內的許多格魯派寺院的護法殿,有時會禁止女性入內。關於這一禁忌有幾種説法——一説護法神都是有明妃的(即妻室),那些明妃不願自己的老公見別的女人;一説護法神力量猛烈、氣場強大、面目猙獰,女性的身體承受不住,見了護法神會出問題;一説女性不潔,尤其是月事期間的女性,會讓護法神不高興;還有一説認為有些護法神嗜血,月事期間女性身上的血腥氣會喚起祂們的野性……但這些説法都只流傳於口耳,沒有任何佛教經典的依據,因此不同寺廟往往各行其是。在世俗化程度較高的中國藏區,只有少部分寺院的護法殿存在禁止女性入內的規定;但在印度的藏傳佛教寺廟,這種情況還挺多的。某些印度教寺廟也會禁止女性入內,認為她們是不潔的,我不確定這些禁忌之間有沒有聯繫。
除此之外,大部分護法神的面部在大部分時候,都會被遮擋起來,只在一些特定的日子示人。對於這一現象也有好幾種説法——一説有些護法神修行不夠,見女性會有非分之想,遮着是為了護法好(這一説法跟禁止女性進入護法殿是類似的);一説護法神太兇惡,怕外人見到不懂其中的緣由而升起邪見;一説護法神有各自專門的教法,你如果沒教法傳承就不能看;還有人告訴我説,某些寺廟不光是遮臉,甚至會把整個護法神都罩起來,不讓外人看到是哪位護法。搞得那麼神秘是為了在教派鬥爭中進行自我保護,因為不同寺院之間如果要鬥法一定會先攻擊對方的護法神……
提賽寺的護法神大部分時候都遮着臉,我碰巧趕上過一次正好是某個殊勝的日子,遮擋的布取了下來,那些護法神的臉看起來並無甚特殊之處,就跟網上公開的圖片一樣。讓我覺得有些奇怪的是,雖然他們平時把大威德金剛的臉遮着,祂那粗大駭人的木雕男根卻直直露在外面,呈勃起狀,上面還掛着不少哈達。

露臉大威德

遮臉大威德

臉雖然遮住了,男根卻堂而皇之露在外面

我們在裏面看,女士只能等在外面

西藏寺廟裏的遮臉四臂瑪哈嘎拉

南印度藏傳佛教寺廟護法殿的遮擋方式比較新穎,用綢緞編織成了一張若隱若現的網

有些護法神可以給人看,有些則不行

我見過的最極端的一種做法是,護法殿的壁畫上索性臉部全都不畫
提賽寺的護法神都是“單身狀態”,不曾懷抱明妃。在其他一些寺廟的護法殿裏,則經常能見到與明妃處於雙修交合狀態的護法神明王——有造像也有壁畫,其中極個別對性器官有着相當細節的刻畫,甚至把插入狀態都清晰地描繪了出來……我個人認為,護法殿的禁忌很可能正是跟雙修法有關,關於這個我得把藏傳佛教裏的雙修法跟大家捋一捋。
佛教裏的雙修法源於印度教性力派的“大樂”(Mahasukha),最早出現在印度佛教密宗的無上瑜伽部(Anuttarayoga Tantra),主要是通過瑜伽法修煉氣脈,認為只要人的氣脈通了就能快速成佛,其中有一種瑜伽修法就是男女之間的性瑜伽。無上瑜伽部的經典《時輪金剛續》中認為,在性高潮的時候,人體內部原本系結的脈輪會暫時鬆開,氣、脈、明點(Bindi,在瑜伽中被認為是生命力的精華,白明點即父精,赤明點即母血,合稱“赤白明點”)、拙火(Kundalini,一種藏在肛門與會陰之間的精氣,其實就是前列腺)等都會在中脈中融合為一,從而得到一種特殊的境界,稱為“大樂”。修行者可以藉助與女性間的性行為,把明點導引到自己的龜頭,由此引發大樂。在這種狀態下進行觀想禪修,極易進入三摩地,打通前列腺,證悟成佛。

無上瑜伽部所追求的説白了就是“打通任督二脈”
有人看到這裏肯定會覺得——不就是做愛嘛!這還不容易?這正是許多人對雙修法的第一個常見誤解。
雙修法中的“性行為”,跟普通人以生兒育女或者健身娛樂為目的的性行為完全是兩碼事兒,它的一個先決條件是不能射精。泄露精液對修行的傷害非常大,連夢遺都不可以,因而在無上瑜伽部的密續裏面有很多內容都是教你怎麼克服遺精。
聽着是不是有點耳熟?根據荷蘭漢學家高羅佩(Robert Hans van Gulik)的考證,雙修法很可能起源於中國的房中術,房中術在公元7世紀左右傳入印度,被性力派所吸取。
大家應該都聽過“房中術”,但事實上很多人對“房中術”其實存在誤解。中國古代道教房中術可絕不是什麼“性愛寶典”,而是一種主張“交而不泄、交而少泄、精神不散、調協陰陽”的養生之道,認為男性如果長期進行房中術,避免射精或泄精,能讓自己保持年輕活力;在採陰補陽吸收到足夠的女性精華後,還可以得道成仙。
對比道教房中術和無上瑜伽部雙修法的核心原理,就會發現高羅佩提出的假説很有可能是真的。道家的內丹術主張納外氣、養內氣、和陰陽、通經絡,與無上瑜伽部的理論非常相似;重視對人內在氣脈修煉,正是無上瑜伽部與之前其他密宗流派最大的不同。
但既然雙修法扯上男女性行為,難免就會有一些居心不良的神棍打着“雙修法”的幌子騙色——可以説自打雙修法問世以來,這種事情就沒有消停過。甚至一些著名的藏傳佛教上師,也都有過誘騙女信徒發生性關係的劣跡。這就造成了許多人對雙修法的第二個常見誤解,覺得誰都能雙修。
事實上,無上瑜伽部從來都把雙修法視為一種極高難度、極其危險的修法,稍有慾念、邪念就會墮入無間地獄。比方説修行雙身法的第一層次叫做“智慧手印”,修行者需要想象性行為,但想象的時候絕不能產生性慾……是不是很奧妙?因此,無上瑜伽部為修行者設定了前提條件——要有極強的禪定力!設想一下你坐在一棵果樹前打坐,首先你要有足夠的禪定力,能夠等到果樹上的果子長出來並落到地上;然後你還得能夠等落在地上的果子重新長成一棵樹並結出新的果實(原文是説要能夠讓果子重新長回樹上)……只有當你具備這種程度的禪定力之後才能雙修。
不過呢,這種資格並非強制性的,更像是一種“安全操作守則”的建議。當時印度佛教的論師對此莫衷一是——有的認為只要證得阿羅漢果位就有資格雙修;也有人認為只要對上師有足夠的虔信即可。因此印度佛教傳到西藏之後,由於一開始對雙修缺乏嚴謹的規範,曾有很多僧人藉着“雙修”的名義引誘婦女發生性關係,令僧團的聲譽嚴重受損。後來阿底峽尊者和宗喀巴大師先後對戒律進行了規範,他們沒有完全否定雙修法,但都列出了非常嚴格的限制,只允許未受戒的在家居士在滿足了各種條件之後才能修行;而受過戒的僧人需要恪守清規戒律,最多隻能修“智慧手印”——即想象的性行為。早在宗喀巴在世之時,便明令禁止了格魯派僧人修行這一所謂“秘法”,將其視為邪淫、犯戒。隨着格魯派在整個藏地取得統治地位,其他各派也慢慢禁止了雙修法。
儘管雙修法成為了禁忌,但事實上在藏傳佛教寺院裏仍有極少數人偷偷地將這一傳承保持了下來,直到今時今日依然客觀存在。藏傳佛教僧團內部上下對此有着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一方面他們修行這一秘法時都是“光練不説”,不對外傳授;另一方面使用了許多隱晦的代名詞,跟江湖上的黑話似的,外人就算聽到了也聽不懂。
那麼雙修法跟護法神又有什麼關係呢?這就涉及到密宗的修法了——修習包括雙修法在內的密宗教法都需要藉助“本尊”(Sveṣṭadevatā),修行時需要觀想自己與本尊合一,體驗到自己與本尊沒有任何分別,生起佛慢進入禪定,便能即身成佛。
問題又來了,“本尊”又是啥呢?——本尊是密宗修行者所選擇的修持對象,可以是經書、曼荼羅壇城,也可以是佛陀、菩薩或明王——慈眉善目的佛菩薩叫做“寂靜尊”,凶神惡煞的明王稱為“忿怒尊”。密宗相信本尊能夠保護修行者,成為修行的護法,在修行達到一定成果的時候向修行者顯現——護法神不一定是本尊,但本尊都是某種意義上的護法神。密宗裏面有五大本尊——歡喜金剛續(Hevajra)、密集金剛續(Guhyasamāja vajra)、勝樂金剛續(Cakrasamvara)、大威德金剛續、時輪金剛續(Kālacakra-vajra),分別成為了無上瑜伽部的五大流派。他們將明王與明妃相擁的性愛相稱為“本尊雙運”,代表了慈悲與智慧的合一,是用來修習雙修法最理想的本尊,也是在護法殿裏經常能夠看見的護法。本尊護法與密宗雙修法這種密切的聯繫,或許正是護法殿種種禁忌的由來。

勝樂金剛本尊雙運

密集金剛本尊雙運(圖片來源:Wikimedia)

歡喜金剛本尊雙運(圖片來源:Wikimedia)

時輪金剛本尊雙運(圖片來源:Wikimedia)
提賽寺最神秘的倒還不是護法殿,而是最頂層的兩座佛堂。這兩座佛堂可能比護法殿更古老,平時一直都鎖着——正是在護法神露臉的那天,我趕上了一趟這兩座佛堂開門。其中一座是藏經閣,裏面存放着大藏經《甘珠爾》與《丹珠爾》,以及一些古老的泥塑佛像;另一座則是“武廟”,供奉着拉達克當地一位戰神法王,可能類似於武聖關帝之類,能夠保佑戰事的順利。拉達克從古至今都是戰事頻仍之地,確實很有必要搞個專門的“戰神”拜一拜。可我轉念一想,拉達克人要是現在去拜這戰神,豈不是要祂保佑印度邊防部隊打敗我解放軍戰士?虧得咱們是共產主義無神論不信這玩意兒,否則不也得像教派鬥爭那樣攻擊對方的護法……

頂層的佛堂平時一直大門深鎖

偶爾一次進去看到發現供的是位戰神
提賽寺頂層的佛堂外面,是一片開闊的天台,有着360度的極佳視野,可將下方的河谷一覽無餘。往不同的方向極目遠眺,雪伊寺、瑪妥寺、虎鼻寺盡收眼底,甚至能看見斯托克寺的露天大佛像,以及列城機場邊上的斯皮圖克寺……
我當時絕不會想到,我未來妻子的家,就在寺院下方咫尺之遙的村莊。

向南望去,照片右邊山頭上的便是虎鼻寺

向北望去,可以看到雪伊寺,甚至是更遠處的斯皮圖克寺

向東望去,獅泉河對岸的山頭上是瑪妥寺

向下望去,村莊緊緊地圍繞在提賽寺周圍
2015年7月19號那天,我們最先去了最遠的齊木瑞寺,然後回列城路上去了提賽寺。等到從提賽寺下來,已經中午十二點多,肚子餓得咕咕叫,打算往回走的路上找個地方解決午飯,最後再去雪伊。
我們從提賽寺才開出來幾百米,剛繞到寺廟背後,突然看到路邊有好幾個身穿拉達克傳統盛裝的女孩。她們頭上戴着綴滿綠松石的巨大頭飾,胸前戴着鑲嵌有寶石的金銀嘎烏盒,肩上披着羊皮襖子,腳上穿着不分左右腳的傳統藏靴——這個具有視覺衝擊力的場面當時就把我驚呆了,畢竟那是我第二次到拉達克、第一次見到盛裝打扮的拉達克人,更沒有預期她們會就這樣出現在大馬路邊上。
我當機立斷喊着讓司機停車——正如前文中所説,我在旅行途中絕不錯過任何湊熱鬧的機會——這顯然是當地在舉辦啥活動,趕緊去看看。
停車的地方是個路邊的大院子,我一開始並不知道這是個什麼地方。早上坐車路過這裏的時候明明啥動靜都沒有,這會兒院子裏已經支起了花花綠綠的大遮陽棚,還有樂隊、音箱,一看就知道肯定在搞啥演出活動;百來號男女老少都身穿拉達克傳統服飾一列列地坐在地毯和墊子上,面前擺放着茶几,有點像中國農村的長桌宴席;還有許多僧人進進出出,老中青三代都有,這些僧人被安排在貴賓席的位置。正對場地中央的地方佈置着一個法座,有個乾瘦的老和尚坐在上頭——我後來對比照片才發現,那就是我一年前在提賽寺參加早課時見過的提賽仁波切。

場地裏面張燈結綵,村民都穿着傳統服飾
邊上有樂隊助陣

小朋友們都開開心心

坐在法座上的提賽仁波切

村裏的姑娘們


這個喜感的老和尚已經圓寂了

假如你們去對比提賽寺早課和尚打哈欠的照片,也會看到照片這對“父子和尚”。按照拉達克地區的僧團傳統,寺廟新收來的小和尚會交給一箇中年和尚撫養照顧,等和尚老了之後就靠自己養大的小和尚來照顧自己。但這個傳統存在一個黑暗面——小和尚可能被大和尚雞姦。我在《生逢2020(下)黑暗盡頭處的一束光》中講述過一個真實事例

我下車之後並沒有貿然衝到院子裏,而是在人家門口東張西望伺機而動。這時有個女孩子主動迎上來跟我們講話,她一開腔嚇了我一跳——“你們是中國人嗎?”——她的普通話説得字正腔圓,我當時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會在拉達克聽到同伴以外的人説中文。
我的第一反應是:她肯定不是當地人!
我當時對拉達克的印象,覺得這裏還是一個非常封閉原始的地方,當地人怎麼可能會説中文呢?何況那女孩長得也明顯跟當地人不一樣——皮膚特別白,頭髮有些黃黃的,尤其是她還戴着一副眼鏡——我在當地幾乎沒有見過戴眼鏡的女孩。可她又分明穿着一身拉達克傳統服飾,因此我猜想她可能是台灣來的,或是歐美某些國家的混血華裔,在拉達克這邊做義工,融入了當地社區,這會兒正穿着人家的衣服幫着社區搞活動……
結果她告訴我們,她不但是這裏的當地人,而且還就是這個村子的;她的中文是在台灣學的,現在正好放假回來。
這着實有些顛覆我的認知——都已經有拉達克人跑去台灣讀書了?一跑出去就能變這麼洋氣?那天她的媽媽、弟弟、妹妹也在現場,都是皮膚黝黑的當地人長相,只有她特別與眾不同,還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啊!聽她這樣説了之後,我又覺得她應該是來自於當地的土豪家庭——拉達克的經濟條件看起來就跟我們中國90年代差不多,我印象當中90年代能夠出國留學的都是非富即貴(當然這是一種偏見),既然她能夠去台灣留學,家裏一定很有錢吧!
那女孩告訴這裏正在搞活動(沒有具體説是什麼活動),不但大方地邀請我們入內參觀拍照,還説我們可以在這裏吃午餐。我這人也是臉皮厚,反正我們正好找地方吃飯,於是毫不客氣地跟了進去。經過一番打探才知道這裏最近落成了一座社區小佛堂,於是請來提賽寺的僧眾,搞了個開光慶祝活動。

最左邊那個就是主動上來跟我們説中文的女孩子——這是我見到她的第一眼,怎麼都沒想到她是當地人

分明就是遊客穿着當地人的衣服在擺拍嘛

事實上這是一個佛堂開光活動

那天午餐提供的是“印度式自助餐”——這裏我又要簡單説明一下——包括拉達克在內的印度人搞家庭聚餐,都是自己去大鍋裏盛,會嚴格避免食物的交叉污染。因為印度人實在有着太多種不同的忌口,一不小心就可能冒犯人家的禁忌,最保險的方法便是讓每個人自己盛取。但他們的這種聚餐跟我們國內的自助餐還是蠻不一樣的——首先,聚餐上提供的食物品種很有限,通常最多五六個菜,以吃米飯為主,葷菜一般不超過2個,奶豆腐(Paneer)和雞蛋也算葷菜。比方説我們那天的活動是佛堂開光齋僧,自然沒有任何肉食,便是用雞蛋和奶豆腐替代。其次,原則上每個人只會取一次食物,大家都端着盤子排着隊打飯,自己吃什麼盛什麼、吃多少盛多少,反正吃來吃去就那麼幾種東西,不存在“我先嚐一下這個好不好吃”之類的情況。當然,你吃完之後覺得沒飽,想要再去添也是可以的。

村裏人齊心協力忙着準備食物


印度飯菜都是燉煮的,不需要炒鍋

大缸奶茶分裝到熱水瓶裏

洗碗還得兩個人合作

排隊打飯,跟食堂差不多



和尚們用餐的地方看起來比較高級,但吃的東西都是一樣的

跟老百姓相比多給個勺子,不用手抓

其實吧,除了中國之外,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大部分人,都沒這麼把“吃”當回事兒;對他們來講聚餐的主要意義在於社交,吃得好不好並沒有那麼重要。作為一個社區慶祝活動,除了搞搞聚餐之外,當然也要弄點文藝演出節目助興。
印度人民的傳統藝能顯然是跳舞,拉達克人從小受寶萊塢電影薰陶,又藏人沾親帶故,照理説應該也相當能歌善舞才對。但我不得不説,拉達克人的整體舞蹈水平遠遠及不上典型印度人和藏族人。那天我頭一回見識到了拉達克的傳統舞蹈,感覺彷彿一羣樹懶在跳舞,腳步慢得好像怕踩死螞蟻似的,那動作完全就是慢鏡頭播放,配的音樂也是悠遠綿長,讓人昏昏欲睡……但拉達克人自己説,這種慢動作舞蹈的舞步是很難的。我本人對舞蹈一竅不通,他們説啥那就是啥吧。
我後來在拉達克觀摩過很多場公開演出,其中不乏紀念巴庫拉仁波切誕辰一百週年、為大海喇嘛慶生、馬球賽總決賽開賽等“高規格”的重大演出,發現他們的節目安排除了跳舞還是跳舞——拉達克未婚少女穿着盛裝跳舞、中年婦女穿着傳統服裝跳舞、中年夫婦裝扮成國王王后跳舞、男學生跳舞、女學生跳舞、男女學生跳舞、藏族舞、穆斯林舞、寶萊塢舞……至於唱歌、小品、相聲、戲曲、樂器演奏之類的表演完全不存在,説白了就是把村裏的年輕人湊在一起整幾個舞蹈出來;假如你特別會跳舞,可能會讓你一個人反串好幾場。從節目內容的豐富性和表演水平來講,真還不如國內一些高中的文藝彙報演出;不過我得説,人家服化道的水平還是很高的,跳舞時候穿戴的都是真金白銀,一身行頭起碼得好幾萬塊錢。

青少年舞
傳統藏族鍋莊

不丹歌舞

拉達克少女舞

巴爾蒂穆斯林婦女舞

中年男女交誼舞

拉達克穆斯林舞

小學生舞

大學生舞

中學生舞

國王王后舞
那天在社區活動上的演出,從頭到尾就是幾場舞蹈。在演出開始前,我意外地看到那個會説中文的女孩居然也戴上了綠松石頭飾,準備作為“少女盛裝組”上場表演。
坦白説,我第一眼看到這個女孩的時候,並沒有覺得她特別漂亮,僅僅是覺得她跟當地其他人很不一樣。她的面部輪廓頗為鋭利,顴骨、下顎都稜角分明,缺乏女性的那種圓潤美;鼻子尖尖好像小精靈似的,嘴唇也不夠豐盈飽滿,笑起來會露出不夠齊整的門牙;皮膚看起來有些粗糙,隱隱能看到臉上有不少疤痕;她戴的那種半框金屬眼鏡,看起來也有些老氣……總之吧,就外貌所賦予的第一印象而言,這並不是個會讓我動心的女孩。當然,這種旅途當中的萍水相逢,我也不可能會去心動。
當看到這個女孩摘掉眼鏡、戴上綠松石頭飾之後,我的直觀感受是——她那種偏歐美系的混血長相與這身裝束並不般配,感覺好像是借了一套服裝在玩cosplay。而現場的其他幾位“典型拉達克女孩”穿上自己的傳統服裝後,則毫無違和感。

那個姑娘戴上頭飾,我追在她後面拍了不少照片



那姑娘和她媽媽

現場的其他姑娘


感覺有種《甄嬛傳》即視感

那姑娘的媽媽和妹妹

後台排練

跳舞用的藏裝是從藏族社區租借來的,拉達克人不穿這個
這些女孩子佩戴的綠松石頭飾叫做佩拉克(Perak),我們之所以會在這個地方停下車來,説白了正是因為被她們的綠松石頭飾所吸引。
我以前就跟大多數人一樣,覺得綠松石是一種神秘而高級的寶石,動不動就幾百上千元一克;在節慶場合看到拉達克婦女滿腦袋的綠松石,不免產生一種“拉達克人個個都家財萬貫”的感覺……但實際上並不是這麼一回事兒。
在古代綠松石確實有點高級,倒不是它特別稀缺,而是因為綠松石的質地不均勻,能夠達到寶石級別、適合加工和佩戴的天然綠松石並不多。這玩意兒作為藏傳佛教七寶之一,在藏文化中的地位就跟漢文化中的玉石一樣,被認為是神的化身,具有一定的靈性。藏地聖湖瑪旁雍錯、羊卓雍錯中的“雍”(གཡུ,Yum),指的就是綠松石,意思是這湖的顏色漂亮得好像綠松石似的。

據説上千塊一克的綠松石據説是這樣的(圖片來源見水印)在優質天然綠松石相對稀缺的過去,佩拉克曾經具有劃分階級的功能——拉達克王后的佩拉克上可以有多達9列綠松石,普通貴族是7列,之後是5列、3列往下遞減,普通老百姓最多隻能搞3列。除了禮儀功能之外,佩拉克也具有家庭財產的儲蓄、轉移、繼承功能,我在前面章節裏寫到過羌巴婦女日常佩戴這種沉重的頭飾,連睡覺的時候都不脱下,這是羌巴人除了牲口之外的最主要的資產。其實在20世紀50年代之前,每個擁有佩拉克的拉達克婦女都會和羌巴婦女一樣日常佩戴着這一頭飾,因為佩拉克曾是拉達克女性社會地位的重要象徵。佩拉克通常會在母女之間代際傳承,由母親在女兒出嫁時送給女兒——假如有好幾個女兒的話,可能只有長女才能得到佩拉克;而要是沒女兒的話,佩拉克也可以送給媳婦。跟嫁妝不同的是,佩拉克是屬於女性個人的,確保女性具有一定的經濟獨立性。
過去拉達克人要攢一條佩拉克出來可不容易,攢佩拉克就跟存錢一樣,有錢的時候買幾塊綠松石添在上面,急需用錢的時候就會賣掉一些……做一條佩拉克有時候會需要兩三代人的積累。除了綠松石外,佩拉克上也會有紅珊瑚、珍珠等其他寶石以及金銀嘎烏,這些東西在過去相當於硬通貨。
如今要製作一條佩拉克就容易多了,因為現在市場上有着大量的優化綠松石甚至合成綠松石,其價格相當平易近人,批發價只要幾塊錢一克。頂級的天然綠松石就像玉石一樣,有種半透明的玻璃感,經過拋光看起來好像上了釉的瓷器,也就是人們常説的“高藍高瓷”,這種品質的天然綠松石自然價格不菲。而大部分天然綠松石都質地疏鬆多孔隙,難以直接打磨加工,在供應到市場之前,要先通過注膠之類的物理化學手段進行“優化”。在成熟的現代工業環境下,注膠綠松石不但成本更低,效果也更好,更多廢料得到了利用。綠松石的優化工藝能夠改良色澤、質地,被珠寶飾品界所認可,並不算造假。儘管注膠綠松石的賣相變好了不少,卻並不能讓它“變廢為寶”,這種幾塊錢一克的石頭完全沒有投資或收藏價值,只能用來忽悠在拉薩八廓街購物的遊客。至於合成綠松石那説白了就是假貨(無論是塑料的還是所謂粉末壓制的),拿出去只會丟人現眼。
近幾十年新做的佩拉克上所用的綠松石,**幾乎百分百都是注膠綠松石或合成綠松石,**其規格也不再遵循以往的限制,通常都在6、7列——會出現6列這種不合儀軌的數量就已經説明了佩拉克在文化上的傳承已然出現了偏差。拉達克人並不關心這些綠松石是優化的還是天然的,只要個頭夠大、顏色好看就行。整套佩拉克上的注膠綠松石折算下來市場價也幾萬塊錢而已,這幾萬塊錢對拉達克老百姓而言雖然也不老少,但攢個幾年還是能攢得出來的……我想説的是——除了個別古董佩拉克,大部分佩拉克的價值還抵不上一隻奢侈品手袋,不必太過眼紅。

現在的拉達克人綠松石搞起來都是一袋一袋的(圖片來源:林泉)一般而言,藏區由於自然條件惡劣,靠農耕放牧能養活自己就不錯了,想要積累財富主要靠貿易。獨立王國時期的拉達克,曾經通過貿易獲得了大量的財富,然而在它被征服和吞併之後,便喪失了貿易的主動權,變得越來越貧窮,所以才會至今仍把綠松石頭飾當成了個寶。相比之下,在富裕的康巴、衞藏地區,藏人一般就看不大上綠松石,你會發現他們逢年過節穿戴出來往往都是更貴重的蜜蠟、紅珊瑚、天珠——品相好點的老蜜蠟一塊就能頂得上一整套佩拉克,貨真價實的至純天珠則更不用説了。這類寶石在拉達克相當罕見,在市場上流通得很少,就算偶爾找到,品相也不怎麼好。
不過我得説,相比國內藏區那些飾品,佩拉克由於其獨特的造型,辨識度相當高,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畢竟一腦袋沉甸甸的綠松石還是挺有視覺衝擊力的。佩拉克的綠松石通常縫製在一塊皮革或棉布的板條上(類似舊時布鞋鞋底的材質),穿戴好之後看起來好像一條眼鏡蛇——前端如同眼鏡蛇般突出的吻部,兩側的黑色擋板猶如眼鏡蛇膨起的脖翼,綠松石的排列看起來則像蛇的鱗片。這種“眼鏡蛇”造型很可能並非巧合,因為大蛇能夠與藏地神靈“魯龍”(Klu,詳見《拉達克往事13·從“梵蒂岡”到“雷峯塔”》)聯繫在一起,使其具有一種超自然的意象。不過“眼鏡蛇”造型並非絕對,偶爾也能見到前端是平頭的“異形”佩拉克。
佩拉克這類板條狀的頭飾似乎是大喜馬拉雅西部的特色,在臨近拉達克的阿里普蘭,以及巴基斯坦的卡拉沙山谷(Kalasha),那裏婦女的傳統頭飾與佩拉克具有顯著的同源性——卡拉沙頭飾上縫綴的是內陸山區珍貴罕見的貝殼;而普蘭頭飾與佩拉克極為相似,最顯著的區別在於它的前端有一條月牙形的金屬板,並飾以冕旒遮面,看起來好像雙髻鯊——但這些頭飾究竟起源何地、誰影響了誰,已不可考。

平頭的佩拉克(圖片來源:網絡)

卡拉沙山谷的頭飾(圖片來源:網絡)

卡拉沙山谷的頭飾(圖片來源見水印)

卡拉沙山谷的頭飾(圖片來源見水印)

普蘭的頭飾(圖片來源見水印)

是不是很像雙髻鯊(圖片來源見水印)
傳統上佩拉克只有已婚婦女才會佩戴,但如今它已經變異成為了一個拉達克的文化符號,通常由少女們在節日場合佩戴進行文藝表演。在那天的活動上,“少女組”戴着沉重的佩拉克排成一隊緩緩入場,“眼鏡蛇”狀頭飾對頭面的遮擋平添了一分羞赧,走一步退三步慢條斯理地踱着拉達克傳統舞步。可以想見,好幾公斤的份量壓在腦袋上,就算她們想要蹦蹦跳跳展現出少女青春洋溢的感覺恐怕也是無能為力。
我從從容容地在一旁拍照片,“少女組”的舞蹈一共有10個女孩,大部分女孩跳舞的時候都頷首低眉羞羞答答;只有那個洋氣的女孩子和她妹妹最為大方上鏡,會在適當的時侯對我的鏡頭進行回應——主要是因為之前已經打過照面,於是我給她們抓拍到了一些不錯的照片。

少男少女入場還有個儀式

少女舞是那天的第一個節目


繞着圈圈跳舞

這張照片後來被藏地畫家何嚴武老師畫成了油畫——見下圖


當她表演結束後卸下沉重的頭飾、未戴眼鏡、披着頭髮回到坐席,我又用長焦在遠處給她拍了幾張照片,這時才發現這姑娘倒還有點好看——她那輪廓分明的五官以及白皙的皮膚,在一堆鄉土氣息濃郁的拉達克當地人中間,簡直閃閃發光。
於是再次感嘆——留過洋果然不一樣啊!

大家先來看幾張當時現場的普通觀眾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這個姑娘是不是確實看起來跟其他人很不一樣?
臨走之前,我問她要了電子郵箱地址,説會把當天拍的照片發給她。她的郵箱開頭名字是Nawa——我心想,“那娃”大概是個跟“達娃”(Dawa,藏語中月亮的意思)差不多的名字吧。
然而等回到家,我就把發照片的事兒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