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完15萬公里外賣,他寫下4千首詩_風聞
摇滚客-摇滚客官方账号-有态度地听歌、看剧03-19 10:13
來源 | 搖滾客

晚春音樂:腰樂隊 - 相見恨晚
今日BGM,《晚春》,腰樂隊
大家好,我是馬拉松。
今天故事的主人公,名叫王計兵。
年齡54歲,職業外賣員,是三個孩子的爸爸,一個女人的丈夫,還是一個匆忙半生,習慣在煙盒上寫詩的詩人。
作為一名外賣員,他累計奔波了15萬公里,相當於沿着長城跑15個來回,足夠繞地球4圈。經歷夏天褪皮、冬天挨凍、摔跤、車禍、謾罵與交通罰款,每天跟時間賽跑。
作為詩人,他在煙盒與廢報紙上刻下四千多首詩歌,記錄下自己與同命人的疲於奔波。
外賣員、農民工、地攤主、保姆,成為難得的主角。

圖片來自網絡
2019年,王計兵接到一筆外賣訂單,地址寫錯了兩次,第三次終於送達,是在爬完18樓之後。
顧客開門,罵他蠢。
王計兵不敢爭辯,怕被投訴。同時承受着它造成之後的訂單超時,要罰款80%。
最後的結果是王計兵低頭道歉。
回家路上,他寫下了一首詩,記錄下潦草的髮絲與心情。
詩名叫《趕時間的人》:
從空氣裏趕出風
從風裏趕出刀子
從骨頭裏趕出火
從火裏趕出水
趕時間的人沒有四季
只有一站和下一站
世界是一個地名
王莊村也是
每天我都能遇到
一個個飛奔的外賣員
用雙腳錘擊大地
在這個人間不斷地淬火

資料來源:B站,《在人間|送外賣的詩人:曾被差評辱罵威脅 寫3000首詩抒發情緒》
2022年,這首詩被分享到微博,引來2000多萬網友關注,10多萬網友轉發點贊。
大概因為我們都是趕時間的人。
今年2月21日,54歲的王計兵拿到了人生中出版的第一本詩集,《趕時間的人》。
詩集封面的底部由一根分針與一根秒針組成。
他説,分針與秒針的組合就像一把刀子:
“分分秒秒地等着你,你必須在規定時間內趕過去。”
命運的鐘擺降臨下無數份外賣訂單,而他用詩歌在分與秒之間劈開一條縫來。
人們稱呼他為“外賣詩人”,把他的詩稱作“勞動者之歌”。
那是平凡的歌。
我們的歌。


送外賣的確是辛苦的工作,但相比王計兵早年的經歷來説,已經足夠幸福。
初二輟學,被送進武術學校,第二年又從武校輟學。
17歲時出現在瀋陽,成為工地上最年輕、最不吃力氣的毛頭小夥子。
男人們在勞作間調侃着女人們的乳房,小王插不上嘴。
1988年,在無人訴説的角落裏,小王讀着三毛,讀到她在沙漠裏把輪胎做成椅墊。
他坐在瀋陽的冰天雪地裏憧憬沙漠,每次路過修車攤都要在廢棄的輪胎上坐一坐。

資料來源:B站,《在人間|送外賣的詩人:曾被差評辱罵威脅 寫3000首詩抒發情緒》
1990年左右,王計兵開始渡過**“這前半生最艱苦的日子”**,回到老家徐州,同父親在沂河裏撈沙子。
撈沙子從天亮撈到天黑,皮膚被水泡得發皺,手指和腳趾上泛起水的漩渦,像死亡後翻起的魚肚。
沙子細小,在水流中穿梭,與身體發生摩擦:
“像砂紙一樣打磨着皮膚。”
撈完一天的沙子,另一番痛苦開始:
“手和腳往外滲着血,晚上休息時,撈沙人的枕頭不是枕在頭下,而是墊在腳踝處,為了避免雙腳和牀鋪發生接觸。那種疼讓你知道什麼叫十指連心。”

圖片來自網絡
年輕的王計兵把這些不甘心都寫成小説。有家不住,窩在桃園的一座秸稈屋中寫字:
“從桃花盛開到大雪紛飛,每天除了撈沙之外,我都窩在這間小屋裏寫作。不停地修改,不停地寫,我為之着迷。”
村人因此感到異樣,認為王計兵成了書呆子,得了失心瘋。
但無論書呆子、酒蒙子,還是煙竿子,無非都是被生活逼進了一個角落。
只是在逼仄的鄉村中,文字本身也是一種異類。

資料來源:B站,《在人間|送外賣的詩人:曾被差評辱罵威脅 寫3000首詩抒發情緒》
1991年的某天,父親為了“懸崖勒馬”,趁王計兵外出,一把火將60多萬字小説手稿付之一炬。
那座秸稈搭起的小屋也連帶着被一起燒燬。
事後,王計兵整整兩個月沒和父親説一句話。
三個月後,王計兵在沂河邊撈沙子時結識了愛人郭依雲。
之後,他與父親完成了二人人生之中唯一一次促膝長談:
王計兵答應父親,從此本分生活,再不寫作。
或許真的是父親救了他。父親焚書之前,王計兵幾近瘋狂地寫作,身體薄得像張紙,風能刮破,雨能打穿,一個火星子就能讓他灰飛煙滅。
月亮與六便士是一個太殘酷的寓言。
對於王計兵來説,生活叫他低頭趕路,無力抬頭看天。
頭頂的月亮看不見,只能悶在心裏,在黑夜中進行無盡的翻滾與想象。

王計兵老家的房子。圖片來自網絡

後來,在漫長的顛沛流離中,文字成為王計兵出軌的方式,像一場又一場見縫插針的偷情,像一回又一回打槍換地的遊擊。
1993年,王計兵再次外出打工,先是去新疆挖甘草,砌土坯。
為了賺更多錢,還跑去哈密抬木頭,一根木頭重達二三百斤。
每次抬完回家,肩膀上都會嵌入一根根毛刺,需要讓妻子做手術似的從肉裏挑出來。
在新疆,王計兵迅速背棄了對父親的承諾,偷摸着寫一些東西,但是寫完會立馬銷燬。
新疆的下一站是山東,開翻斗車拉磚頭。
一開就是7年。7年間送走了車隊三位老鄉。
2000年,車友死在了他眼前,翻車,人壓在車底下。
當王計兵幫忙把車挪開時,車下是工友八寶粥一般的腦袋。難以分辨的嘴唇,不久前還和他説着家鄉話。
他沒有下決心離開。兩年後,是車隊隊長將大傢伙解散。
這7年,他趴在灶台上寫字,寫完就被當作引火柴扔進灶裏,生產文字的過程遠比目的重要。
異地與家人分別的經歷,王計兵把它寫成《那個人》:
開門的是奶聲奶氣的孩子
他仰着臉仔細瞅了瞅我
轉頭喊:媽,那個人回來了
一年未見
兒子還是我的兒子
媳婦還是我的媳婦
只有我
從爸爸變成了農民工
從農民工變成了那個人
2002年,他帶着家人輾轉來到江蘇崑山,居住至今。
筆名叫“拾荒”的原因,是因為他真的在崑山撿過幾年垃圾。
來崑山的第一年,走投無路的王計兵開始收廢品,撿塑料瓶,靠着撿垃圾存下一筆兩萬塊的“鉅款”。
靠着這筆啓動資金,王計兵幹起了流動書攤的小買賣,生意最紅火的時候,一天能賺200塊。
最激動人心的是,曾經在書攤前流連忘返的少年,搖身一變成了老闆。
老闆看書,名正言順,理直氣壯,再不用揹着父親和妻子。

資料來源:B站,《在人間|送外賣的詩人:曾被差評辱罵威脅 寫3000首詩抒發情緒》
可好景不長,兩個月後城管“抄家”,書攤老闆的夢碎。
於是,他只能重新跑回去撿垃圾。
2004年,一無所有的他在河邊搭建起棚屋居住。
從工地上撿來廢棄木樁,打進河牀,釘上木板,帆布充當屋頂和四壁,裏面睡着一家五口。
遠處樓房裏的好心人會在驟雨夜拿着手電筒為他們照明。
擔心他們被雨水沖走。
就這樣,他在收廢品收回來的紙箱上寫字,寫完之後等待打包賣掉。
沒有人會在意廢紙盒上寫着什麼。
文字的重量太輕,而廢紙論斤賣。

資料來源:B站,《在人間|送外賣的詩人:曾被差評辱罵威脅 寫3000首詩抒發情緒》
一年後,靠撿垃圾盤下一間店面,開起了雜貨店。
2005年,夫妻二人就擠在牆洞中住,三個孩子睡在走廊。
這個洞,他們睡了三年。

資料來源:B站,《在人間|送外賣的詩人:曾被差評辱罵威脅 寫3000首詩抒發情緒》
在和生活搏鬥的悠長歲月裏,那些數以萬計的文字不曾留下。但無一例外,都刻進了王計兵的骨髓之中。
稿紙是路邊撿來的煙紙殼、快遞的廢紙箱、灶台旁用來引火的紙張、裝着午飯的塑料袋、白色袖子,還有皺紋縱深的手心手背。
而墨水,就是他的生命。

資料來源:B站,《在人間|送外賣的詩人:曾被差評辱罵威脅 寫3000首詩抒發情緒》
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到2009年,直到王計兵學會上網,開始在QQ日誌上寫詩,創作的文字才得以保留。
還是偷偷地寫,一看妻子來了,馬上都收起來。
妻子在監控探頭裏看得一清二楚,偶爾也會偷偷點進去看那些詩,雖然看不明白。

圖片來自網絡
2018年,自娛自樂了9年的王計兵經網友推薦,憑藉作品加入徐州市作家協會。
接到入選通知時正值春節,他心跳得厲害,一時間竟拿捏不住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隨後他捏了捏嗓子,不動聲色,試探着將消息透露給父親。
父親深吸一口氣説,耽誤了你這麼多年。
王計兵心裏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下。
那一年,他已經49歲。
那些發表着他作品的刊物終於可以擺在陽光下,不必藏在儲物間的夾層裏帶着榮耀發黴。
那天深夜,他經過父親的門前,聽見屋子裏傳來唸詩的聲音。
也是在這一年,父親撒手人寰。
他坐在沂河旁回憶起與父親一起撈沙子的往事,如煙。
寫下一首名為《靠山》的詩:
沒有一座無緣無故的山
任何一道懸崖
一座山坡
都會有舉起和放下孩子的父親
他説:
“人們總説時間像流水,抓不住。其實是人像流水,時間抓不住。”
他至今仍將和父親的聊天框置頂,在裏面寫詩、唸詩。
以此告訴父親,在時間鋒利的刀口下,即便年過五十的自己記性已經開始衰退,但仍****沒遺忘。
詩歌是墳墓,也是天堂。

王計兵回憶起父親。資料來源:B站,《在人間|送外賣的詩人:曾被差評辱罵威脅 寫3000首詩抒發情緒》

2017年,妻子打聽到兒子要想在崑山讀公立初中,必須在當地有房產,且達到相關積分。
奔走了一整個夏天,夫妻二人最終貸款買下一間80多平米的房子。
又緊急託人補辦社保,這才終於當上“房奴”。
結果入學積分還是差一截,兒子無法在公辦初中就讀。
在崑山,不限户籍的私立學校有兩種:
一種是師資力量差的民辦中學,另一種是高價的“貴族”國際學校。
這家貴族學校並非有錢就能上,招生考試百裏挑一,但兒子還是考上了。
難題只剩下一個,一年10萬的學費。
夫妻二人咬咬牙,把兒子送進了貴族學校。
再加上二女兒讀高中,兩個孩子光一年的學費支出就高達13萬。
除了學費,還有伙食費、校服費、活動費……
“感覺每週都在交錢。”
抽水的速度高於注水的速度,生活如同一場凌遲。

資料來源:B站,《在人間|送外賣的詩人:曾被差評辱罵威脅 寫3000首詩抒發情緒》
開支劇增的情況下,雜貨店卻因為網購擠壓,生意每況愈下,一個月只有 2000 塊的收入。
兩人開始賣早點,晚上11點睡覺,凌晨2點起牀:進貨、醒面、炸油條,天沒亮就出攤。
另外四處借錢,抵押了店鋪和房子,三年下來,欠款40萬。
加入作協也並未給王計兵的生活帶來物質上的改善。
於是他加入了外賣大軍。
這一年他49歲,成為工作站裏最年長的騎手。
每天從早上十點多跑到晚上十一點,同時兼顧着雜貨店的經營。
2020年初,疫情來襲,雜貨店在三年間被迫關門兩次,一次四個月,一次半年多。
送外賣成了全家最重要的收入來源。

資料來源:B站,《在人間|送外賣的詩人:曾被差評辱罵威脅 寫3000首詩抒發情緒》
疫情期間跑外賣,屬於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刨去被感染的風險,還得經歷形式各樣的封控。
小區封控了,道路封控了;
碼黃了,碼紅了,碼又綠了;
隔不了多少小時又要做核酸了,否則健康就過期了……
電話裏,他承受着人們失去自由的暴躁情緒,質問他為何不把外賣送到家門口。
為什麼呢?
生活不像教科書,它有時沒原由,總是沒答案。
正如幾年前,他在拆鐵皮時不慎刮傷小拇指。
不捨得去大醫院,去了家小診所,導致後來小拇指無法動彈,只能僵硬地彎曲着。
這一根已經毫無知覺的小拇指竟像身體長出的鈎子,日子久了,他會習慣性地會把外賣掛在上頭。
因此他寫下一首《牆》:
一次意外,鐵皮鋒利的邊緣
割斷了我右手小指的肌腱
後來,這個小指慢慢彎曲僵硬
彷彿身體上多出來的一個鈎子
這很好,方便我懸掛
生活裏突然多出來的外賣
那些滾燙或冰涼的外賣
時常掛在鈎子上
讓我看上去更像是一面行走的牆
人和小拇指一樣,有時無法避免自己陷入僵局的命運。

資料來源:B站,《在人間|送外賣的詩人:曾被差評辱罵威脅 寫3000首詩抒發情緒》
如今,出了名的王計兵依然維持着原有的生活。
他並未嘗試通過名氣來改變當下生活的局面。
他認為,那樣不踏實。也不利於寫作。
照舊每天五點半起牀,看管雜貨店;十點鐘跨上電瓶車,跑單到深夜,在回家路上寫下這樣的詩句:
月亮是人間的一處漏洞
所以夜從來都黑得不夠徹底
多年以後,悶在胸口的月亮終於熟透,掉進低頭趕路的眼眶裏,閃閃發光。
別瞧不起送外賣的,別瞧不起礦工,別瞧不起富士康工人。
他們無一例外,都是以血書寫勞動的詩人。

資料來源:B站,《在人間|送外賣的詩人:曾被差評辱罵威脅 寫3000首詩抒發情緒》
此時距王計兵1992年首次投稿,已經過去31年。
如此生活三十年,滄海桑田,無數大廈崩塌。
王計兵承認,自己的生命只是一片空白。
而詩歌,就是灑在這片空白上的一場白雪。
白雪無用,但美。
在這場白雪中,有人間的後台,有轉身能入的山海。
**身處其中,他是攻城略地的英雄,是隨意超時的訂單,是人間一團奔跑的火焰,光芒萬丈。**

參考資料:
在人間living,鄔宇琛,《在人間|一位詩人,去送外賣》
真實故事計劃,鄭可書,《外賣大哥抬頭看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