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愛爾蘭女孩兒 (第一部分)_風聞
肥鱼养花猫-03-20 21:17
【本文來自《英國女網民:不值得和中國男人生孩子》評論區,標題為小編添加】
那個愛爾蘭女孩兒
(本文純屬虛構,不像巧合,建議休閒式閲讀)
一 在浪尖上
剛畢業參加工作那會兒,閒時不想談戀愛只想玩遊戲。彼時的遊戲品類太多了,玩不過來,每天完成工作腦子裏第一個蹦出來的是遊戲到了哪個關卡,我得整裝出發,鬼知道什麼完全意想不到的新狀況會在畫面裏出現呢。但畢竟年輕人還是樂於喝喝啤酒,蹦蹦的士高的。我們那個城市有一家雖然人去的不多,但是各國人等挺多的的士高舞廳叫作卡薩。在我和我的高中學妹終於斷了精神聯繫後,我實際是在她家附近找到了這家的士高舞廳,有的時候借酒澆愁,有的時候依瘋作邪。
其實那會兒的中國人衣着還是比較保守的,我當時喜歡穿一套類似今天的房屋中介工作服去舞廳玩,很顯然在人羣就比較扎眼:深藍色的貼身西裝和長褲,淺藍色的襯衫,藍白色斜條紋領帶掖在襯衫第二顆釦子下面,棕色的軟皮鞋。我無法想象我被她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她到底會想到什麼——舞池裏一堆包屁股牛仔褲敞領襯衫的男孩子裏的年輕金領?不,我當時只是一個忙着複印和送材料的馬仔。
她是駐場樂隊一個唱民謠的愛爾蘭女孩兒,站在舞池中央的圓台上,柔順的粟色齊耳短髮,蘋果臉,個子不高,銀色襯衫白色七分褲細黑帶高跟涼鞋,如果説好看那麼也許某個角度有點點像袖珍版的戴安娜。三分醉意,我就扯開領帶像條大洋鯕鰍在海里扭開了,那種與人羣的反差很快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是笑了,就像今天短視頻網站看見了某個極品表演。不是她在向我表演民歌,是我在向她表演秧歌。她隨後跟樂隊説了兩句話,跟着的舞曲不是愛爾蘭民歌,而是流行的士高曲《Japenese boy》。我也是後來因為互聯網的發達才知道那首曲子叫這個。當她唱嗨了,探身從圓形的小舞台上一把攥住我的領帶,把我拖上了舞台。那時候的舞蹈不復雜,就是對着扭胯,擰腳,向前傾,微笑。
接着的幾周,我都沒再想玩遊戲。我隔三差五地去卡薩捧場,説實在的,門票100塊錢,酒水30塊錢,在當時算不低的消費了。終於她跑過來了,坐在我旁邊,問我是不是日本人。挑釁我底線,嗎的我瞬間翻臉,就差比劃着李小龍的指頭跟她説俺愛慕掐你四。食指沒晃,但話是説了,英語蹩腳歸蹩腳,短句子還是聽得懂的。嗯?這裏經常有日本人,看你老穿着西裝,所以猜你是個下班來這玩的日本職員——她用手在鼻子前揮了揮然後説。我看她能説普通話,於是強調:掐你四,掐你四博愛。我認真地告訴她這個信息。她笑坍塌了,伏在桌上那個襯衫墊肩直抽搐。有什麼好笑的呢?我問她。她説你知不知道你説話那個emotion就像李小龍。
按她的説法,她是南大的留學生,學中國歷史的,家裏窮就來這裏賣唱補貼生活。她拜託我一件事,就是今天晚點走,接她。what?我問她有什麼要我幫助的?她告訴我,樂隊一個英國男孩子在追求她,她不喜歡他,但都是朋友,也不想得罪。那麼現在我可以扮演一個讓這英國小子死心的男友了。我溜眼一看,樂隊那邊是有個打鼓敲磬的紅頭髮男孩兒在往我們這裏瞅呢。她和那男孩都是勤工儉學,而我這個打扮,看上去就像個有幾文臭錢的日本斯文敗類。所以不奇怪她瞬息全宇宙,台下十分鐘就選中了我。在凌晨一點不到的時候,我在後門等到了她,她和同事們説説笑笑地走出來,我伸手説嗨,她和大家説掰掰。那個英國男孩正從門裏往外走,看見她挽上我的胳膊,頓時一臉潮紅,眉毛都立起來了,一巴掌拍在門上,掉臉就走了。挺好一男孩,幹嘛不處處呢?我問。她簡單説不喜歡英國人。
反正是既不浪漫也很無聊的兩個人,也就經常約會,吃吃亨利之家,看看電影,爬爬山,逛逛知名陵墓。我那時還太年輕,沒錯,我已經想到了婚禮和親朋。。。直到有一天她跟我説,要回國了。我説那早點回來噻,她説不會回來了,媽媽生病了,她學位都不要了。我都沒有把這事告訴過我的父母。我學會在網上寫詩,很稚嫩,但堅持了很久。我讀過的第一首外國詩歌其實就是葉芝的詩。嗯,就是那首《The Coming of Wisdom With Time》。我教給她的太深了,她讀不懂,對,正是《蘭亭集序》。那時候我裝逼確實只會《蘭亭集序》。你不可能讓我教她什麼《紅豆》,膚淺,我還沒有酸腐到那個地步。
一個大活人,就這麼從我的生活裏消失了,就像是去了平行宇宙。不,比平行宇宙更未知的地方。因為她,我知道了外國人愛噴香水,她的香水是海水加肥皂那種味道。我知道了外國姑娘手臂上有汗毛,她的頭髮是粟色的,可是汗毛卻是金色的,有一次在我坐在她旁邊,看着陽光灑在她裸露的肩頭,並非是不健康的那種白,而是非常圓潤的鋪着薄薄的一層金色。我知道了愛爾蘭這個國家,知道了怎麼聽明白外國人的夾生普通話,也知道了如何用夾生英語對她説:Don’t worry, everything will be okay.
二 一次專業擊打
和很多本着吃來的外國人不一樣,她不喜歡中國菜,吃不慣。她最愛吃的是煎炸的牛羊肉、土豆,蔬果沙拉,還有魚,所以日料也在她接受的範圍。所幸她吃得不多,平時很簡省,也就不需要在吃上花費太多。唯一她曾經略表認可的是有一次我請她吃東北菜館燉的豬蹄,抓起來就啃,説挺香的。
她是那種年齡不大,但看起來已經諳熟世故的女孩子。買了一輛紅色的電動助力車穿梭在大街小巷,上課、圖書館、博物館和快餐店,如果不是表演時間,她會和城市的中國女孩子穿大差不差簡單搭配的衣服,從背影看她,包括髮色在內幾乎也能混淆了。我在和她最初結識的那段時間,大多數時候是她主動,我被動。譬如她會問我,你很喜歡的士高夜店嗎?我説不我喜歡打遊戲。你別撒謊了你可是經常出沒於卡薩呢,她説。我沉吟了一會兒,告訴了她我和我高中學妹的故事。她撇了撇嘴説,柏拉圖。
那麼,你不喜歡你現在這份工作咯?她用左手倒握着西餐刀戳着盤子裏最後一塊土豆,問我。我回答道:你是説office assistant?還行吧。她把視線看向鄰桌一對兒穿得像接下來要去領奧斯卡獎的外國人夫婦,對我説那你會覺得自己沉寂了嗎?沉寂?我敢確定這個詞是她從歷史教材裏學來的新詞。我衝她伸出了兩個拳頭,然後每隻手從大拇指、食指、中指、無名指到小拇指依次彈出來:打遊戲、閲讀、思考、吃飯、睡覺,媽媽、爸爸、學妹、現實。。。最後是右手的小拇指——工作。這份工作給了我很多時間去做與前面九項有關的事情。她唔了一聲,冷笑着説你現在還能對你的學妹做什麼?在她家附近漫無目的地轉悠唄,我説。而她的回答在一秒後,説那如果遇見了呢?
沒有,我從沒遇見,她就住在那裏,但奇怪我從沒遇見過,一次也沒有。但我遇見了你。
那次對話後,我們沉寂了一段時間。有一天她晚上七點多給我的諾基亞打來電話,説你馬上到我那兒來,我有事找你幫忙。她那兒是租住的地方,出租車繞了好陣子才到,而且車子進去了還得費勁倒出去,司機飈了一句粗口才離開。等我到了樓下,她已經戴着頭盔騎着那輛電動助力車在等我了。來不及解釋了,快上車。她從墨色的頭盔面擋裏發出了一句指令。我接過她遞給我的頭盔跨上了後座,然後她就像駕駛一輛摩托車一樣把我帶去了另外一個居民小區。
在一幢六層樓的居民公寓前,她把車停好,讓我騎跨在前座等她。接着從胸前解下一個專用揹包,打裏頭取出了一根有握手的長木板,看上去就像是大一號的我們炒大鍋菜用的木鏟子。她小心地看看四周有沒有人,這會兒已經是快晚上九點了,然後瞪了一眼呆若木雞的我,抬抬了下巴,從褲兜裏掏出一個比網球略小的專用球。她向樓上亮着燈光的某處判斷了一下,接着把球輕輕拋起,在球落下時像個棒球手一樣迅疾地用手持的木板擊打出去。
砰,哐啷。。。很顯然她專業地擊中了二樓或是三樓的一塊窗玻璃。我聽見有人用英語發出聲音,大聲詢問發生了什麼。一秒鐘,她奔過來跨上電動車後座,拍打着我的後腰,走走走!快走。你知道電動車是不需要點火發動的,電門一擰,我們立刻就躥了出去,從燈光闇弱的小區巷子裏七拐八繞跑出來,便融匯入外面車水馬龍的大街。
你確定你要對Toran這麼做?我問她。她嘟囔着説被你猜到了,Toran正是小樂隊的鼓手。我們沒有再説話,一直從城南騎車到了鼓樓的廣場角。為什麼要這麼做?我略微嚴厲地責問她。這時的她的臉色有點發紅,連鼻尖都紅了。她大聲説不是我的錯,他不對,他們既狡猾又陰暗。哪裏不對呢?他們把我打發了,我不在那兒唱歌了,他們找了別的歌手。是Toran這麼做的嗎?我問。她眼神冷漠,但睫毛上有一點晶瑩之處。
他們都開始不跟我講話,她的語氣平緩下來。因為我嗎?我突然問。她咧嘴笑了起來,你蠢啊,沒你想得那麼簡單。你其實喜歡Toran是嗎?我問她。她搖搖頭,把手抄在口袋裏,反問我説你會喜歡一個日本姑娘嗎?我回答説,我長這麼大到現在沒見過日本姑娘,最喜歡的女演員是Hideko Hirayama。她並不熟悉高峯秀子,但曾聽我説過是個日本很老很老的女演員。她用手掌下緣摁了一下我的腦門,笑着罵説你這個漢奸。她學中國歷史的,對漢奸走狗的這個詞並不陌生。其實我知道這兩個人的事沒她説的那麼簡單,但那不重要了。我們在街邊公園的長椅上待着都沒有回去。晚春的夜裏,天氣已經微微燻熱,躺靠在公園長椅上的感覺其實非常舒服,如果你躁得想琢磨一下自己,不想待在家的話。太陽昇起來的時候會曬乾你臉上的露水,睜開眼睛整個世界都亮得刺眼。
當早晨的陽光灑在我們臉上,我們幾乎同時醒了,去附近簡單吃了早餐。她在電動車後座拍打着我的後腰,讓我送她去學校。那是一個美好的早晨,她説如果每天都是這樣明媚的陽光,你每天這樣送我上學該有多好。
三 湖中仙女
到了暑假,因為怕來回麻煩,她還是待在我們這裏。我們這個城市的夏天非常炎熱,有的人會跑去東郊前湖遊野泳納涼。因為這個事,我和她還有她的室友討論了一番。她那個租屋裏還住着兩個姑娘,一個是英國的留學生艾莉,另一個叫露茜,是英裔馬來西亞人。我給她倆起了綽號,艾莉叫馬瑟汪,露茜叫馬瑟兔,因為她們都比她大兩三歲,像老母親一樣為她操碎了心。她可不是個省心的姑娘,她決定要去前湖游泳。
我以一個土著的身份告誡她們,前湖不是個隨便去的地方,那兒每年夏天都會淹死人。艾莉更樂於和她的英國男友通通郵件看看書,而露茜則要去上海找她在那裏工作的老公,兩人都反對她的主意。我説你們可以去游泳池游泳啊,她撇了撇嘴説,這兒的游泳池不是跟泡澡一樣嗎?裝得滿滿的都是人,而且還喜歡盯着外國人看。我説大姐我們開放20多年了,沒人盯着你看。她比我小幾個月,我急了會喊她大姐。艾莉和露茜都勸她別去,我也説要不去我一個朋友當差的酒店,那裏有大泳池,人也少。她看我一臉認真的樣子,也就沒吱聲了。
夏夜的晚上,我悠閒地在自己獨居的家裏喝着可樂,吹着空調,哼着小曲,玩着網遊。。。因為尿憋太久去廁所,這時候才發現艾莉都快把我手機打爆了。等我回過去的時候,艾莉説她是不是和你在一起在前湖呢?我説不是。艾莉急了説那這都快凌晨了,你趕緊去找找她吧。我看了一眼正在攻城酣戰的遊戲,也只能掛在那兒裝卡死了,於是馬上出門叫了輛出租車,就往東郊趕。
這個點的東郊,山林裏已經黑燈瞎火,道路兩邊路燈闇弱,巨大的梧桐樹像鬼影子一樣向後飛掠,感覺都有點瘮人,但很快一處燈火通明之地出現在前方,那就是前湖。岸邊停了不少汽車和摩托車,大都是青年男女在這裏玩耍。上天就像是指引我一樣,我在最短的時間發現了她和一男一女兩個中國人站在一塊較高的大巖台上。她穿着紅色的兩截式泳衣,身體白得發亮,兩條胳膊驕傲地舉向前方。我還沒來及喊,她嚷嚷了一句也許是什麼蓋爾語,就像一條飛魚躍入了湖中。
我爬上大巖台,撕心裂肺地大喊她的名字,旁邊那對男女被我弄懵逼了。男的推推眼鏡禮貌地問我,你哪位?我怒氣衝衝地説我是她男友,她媽媽(當然我説的是馬瑟汪)讓我喊她回家。男的説我是她師兄,和女朋友陪她來這玩玩。玩玩?!你不知道前湖不允許遊野泳嗎?她一個外國人出了事你負責嗎?這要真出了事還是涉外事件你怎麼説呢?這師兄是個斯文人,被我一時飈出來的氣場嚇住了,趕緊也衝她喊,他女朋友也跟着喊。周圍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跟着起鬨喊。她看見一堆人在喊她上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情況,只好往回遊。
你怎麼來了,怎麼知道我在這裏?她上岸後略帶驚異地問我,一邊打着哆嗦拿塊毛巾擦着頭髮和身體,一邊抱怨着湖水比想象的冷,跟着套上了件襯衫和短褲。我告訴她是艾莉讓我找她的,馬瑟汪打了我一晚上電話。她師兄趕緊跟我説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們沒照顧好她。我肚子裏那股攻城戰報銷、打車跑東郊、夜裏看作妖的怨氣,騰地一下子衝到眉、目、鼻當間的三角地帶,化作三昧真火噴射出來,大聲嚷嚷説這大半夜的幾點了,有點批數沒有?!她見我發火,倒也來了脾氣,説你有什麼權力管我的自由,走!別理這個瘋子,我們走。她説我們的意思顯然不包括我,三人鑽進了停在一邊的她師兄的汽車。這下輪到我傻眼,確實是大半夜的東郊,送我來的出租車早走了,而這裏這個點基本不太可能叫到出租車,那意味着我回去可得遭大罪咯。
正惱火呢,她突然從車裏探出腦袋對我説,嘿,你,走不走?我當然走啊,我擱這兒繼續看活鬧鬼跳水玩嗎?
四 在露滴中低徊
你跟我師兄説你是我男朋友?她抱着胳膊盯着我,死死地盯着我。你還跟我師兄説我媽媽來了?她繼續儘量字正腔圓地用普通話質問我。我都想笑,因為她的發音。她迅速發現了我眼神裏的摳摳索索,她噴了一句剖撲厚木。。。我不知道她説什麼,不是英語,但肯定不會是好話。
我們坐在她那個小區外的一家麪館裏。我説要不我們吃點東西吧,我餓了。她依舊抱着胳膊,説不吃麪。她想了一會兒,拍了桌子,喊老闆來瓶二鍋頭。老闆拿了一個小瓶裝的過來,她説不不不我不要這種小的,我要啤酒瓶那麼大的,老闆給她換了個大瓶裝。她抽出兩個一次性塑料小杯,分別倒滿。我們認識有多久了?她問。一個月,兩個月,兩三個月?我兩手撐在膝蓋上,沒有對視她的眼睛。她説是兩個月零一個禮拜。她接着説,我敬你一杯,我説我不怎麼能喝白酒,要不換啤酒好了。她用孩子般鋭利的眼神打量了下我,説不就喝這個。我想説你倒有權力干涉我的自由麼,但話到嘴邊忍住了,氣氛不適合。
我們是朋友,是我找你幫忙,一次又一次,在舞廳,在Toran那兒,在我不認識的路,在我不熟悉的地方。她一口飲下了小杯裏的酒。不錯,很好的排比句,我心裏這樣想,也只有跟着喝了。幹掉它,她指着我杯子裏殘剩的酒,我沒奈何只能喝掉。但你不是我男朋友,你追求了我?還是我追求了你?誰答應了誰?誰問過誰?嗯?她一句頂針一句地發問。
我被她的氣場噎住了,嘟囔了一句男性朋友。男性朋友?你説的是男朋友,你當我沒學過漢語?她又倒滿了兩杯,説最可氣的是你還説我媽媽來了。我當然沒法跟她解釋在前湖我説的過頭話。所以,你扮演的角色不是男性朋友,也不是男朋友,而是——她頓了一頓,在扮演我爸爸。我了個去,上綱上線莫過於此,我很想解釋或者説反駁,我更想拉打電話的艾莉墊背,但我現在被她在現場制住了,我不想跟她翻臉,説些我是為你好什麼的,這些都沒用,現在的她可以用四個字形容,盛氣凌人。
她喝下第二杯的時候,臉已然是紅了。我沒有爸爸,嗯?你算什麼?她繼續盯着我的眼睛,説你特麼沒有資格管我,我媽媽都不敢管我。我抓着膝蓋的指關節倒是白了,我不知道該跟她説什麼,只能勸她不要再喝了。
她繼續説,説你是個不錯的人,但我可不喜歡你這個掐你四性格。。。她又喝下一杯,幸好這是小號杯子。你也不喜歡我的性格對吧,她頭伸過來,湊近我的臉,一股酒氣撲面而來。我也不喜歡我的性格,嗚嗚。她用頭敲着自己伏在桌上的胳膊。我擔心她喝醉了,仗着膽子拉拉她的手腕。再往後,她的話就雜了,有英語,有蓋爾語,還有可能是日語。。。我已經完全不知道她在説什麼。
老闆過來説哎喲這個女娃兒已經喝多唻,你趕緊給送回家去。我沒辦法,拉起她一支胳膊繞在自己脖子上,扶着她往外走,她算有點東倒還不至於喝得西歪。還沒邁出門檻,老闆搓着手説沒付錢呢。我只能一手支着她,一手從兜裏掏錢付賬。她還唱呢,I can fly,I can 。。。you never。。。。my life。。。
她其實更像個小鳥依人的女人,如果你不是接觸過她,你會誤以為她是個甜妹子。我無意揩油,因為回她那裏的路上她還吐了兩次。5分鐘的路程,我們像二人三腳那樣走了足足20分鐘。在她住那幢樓的樓下,她突然就是趴在我胸前,我第一次和一個年輕女性這樣緊緊貼在一起,她纖細的身體是那樣温暖,那樣精緻,那樣讓我覺得人類居然是。。。這麼奇特。我腦海裏一陣一陣的熱血像浪潮一樣衝擊着核心深處,一陣陣地頭暈目眩,心臟咯噔咯噔地發顫,好像我也喝醉了。然後她給我一個耳光。打得還挺重,理論上她是想推開我,但是行為上是一隻手揮出去,實質構成了一個耳光。她還掙扎着説,不好意思,我到家了。她終於推開我。
臨上樓,她突然清醒了一樣。她説以後不要再見面了。
五 玫瑰和人生
接下來的日子,我非常難熬。其實我覺得我不會太難過,因為我可以打遊戲、玩電動、讀書,我很久沒去學妹家附近晃盪了,因為她的出現讓我沒再這麼做。我本以為艾莉會給我電話,但是沒有。世道無情啊,我難道被出賣和拋棄了麼,難道不是我被請求幫忙找人的嗎?我就像一個獨居老人悶在自己家裏,發現做什麼事都沒勁,直到露茜給我打來了電話。
露茜已經從上海回來了,她在電話裏告訴我,艾莉和愛爾蘭人吵很兇,英國姑娘宣佈從此以後不碰對方的事。但是她們畢竟都很愛這個小個子女孩兒,所以她給我打來這個電話,並告訴我愛爾蘭人回卡薩了。如果要我看,你至少比Toran靠譜點,露茜這麼説,他太帥也太博愛,而那個姑娘則有點。。。率性過頭了。我跟露茜講我知道了,便掛了電話。算哪出呢?不挨我的事對吧,讓我攪渾水嗎?但畢竟年輕啊,圖樣圖拉衣服,我鬼使神差地在當晚前往了卡薩。
舞廳里人並不多,只有稀稀拉拉幾桌人在各自聊着各自的事情,沒有人跳的士高,她出場了,穿了件深玫瑰色的小西裝,黑色帶亮片的襯衫和長褲,銀色的腰帶。她和Toran應該都看見了我,但她假裝沒看見,唱的是一首法語的《玫瑰人生》。
這曲子不需要鼓點,Toran從鼓架那兒走向我,坐在我那個小桌子旁。他大約有180公分以上的身高,坦率説頗為英俊,顴骨上還有一丁點兒淡淡的雀斑。雞盆捏四?他一邊説一邊拿起我桌上的啤酒自己對嘴吹起來。一口氣喝了一半,然後把瓶子墩在桌上,一臉認真地跟我説,我和她之間沒問題,先森你可能有些問題,但這問題你得自己解決。我則用夾生英語回敬説,我高興怎樣就怎樣,敲你的鼓去。他騰地就站起來一把hold住我的衣領。
從初中以後我就沒有跟人打過架,我並沒有打架的天賦。但在我那個初中,如果你根本打不過對方,要麼認慫,要麼給對方足夠狠的一下子,然後任打。所以我這一拳打在他的鼻樑上是早算好的,把我這幾天的憤懣都砸了過去。Toran可能壓根沒有想過我會這麼快動手,發出了一聲慘叫,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後頭那幾個樂隊的哥們兒就衝過來了。我被一腳踹翻了,我抱住腦袋趴在地上,這樣他們只能用腳。像武松打虎那個太累了,多大仇呢?一般人也不會這樣。
Enough!一個嚴肅而文雅的聲音喝止了小樂隊。有隻手拽着我的領子把我拎到一邊,這感覺非常熟悉。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攏眼認出了撈我的人。啊,徐老師,我的高中老師,我學妹曾經的男神。他教過我課,高三的時候被我們班幾個學霸投訴教得不好,後來硬是換了一位資深教師。他把Toran喊過來,我們兩個像學生一樣站在他面前。我這才知道,這位曾經的地理教師,現在是卡薩的老闆。
你現在可以去後台結算報酬,徐老師對Toran説,在我這裏沒有你私事的空間,這是一開始就約定的事情。對其他幾個人,徐老師則説,在我看來你們沒有過錯,因為你們的同伴被打了,不想我報警的話,你們繼續做你們該做的事。樂隊那個鋼琴師想為Toran辯解,但看看老闆臉色也就只能扶着捂着鼻子的Toran離開。
然後,徐老師跟我説,不用解釋,以後來我這裏我給你打折。我説我錯了徐老師,我不該動手打人。徐老師則悠悠地吐了個煙圈説,不,Toran的私事太多 ,本就不該在我這兒。我想跟他解釋下為什麼會發生這個事,徐老師,不,徐老闆客氣地止住了我,説還有別的客人要招待,自己請便。那一刻我突然覺得他很陌生,老師幫了學生,卻已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一樣。
等我回頭再找她的時候,她已經走了。
六 遠離玫瑰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幾乎無意識地走到了離卡薩只隔兩條巷子遠的我學妹家附近。那條街我倒是太熟悉了,啊那是我的青春。
就在那條街的公交車站台,我發現了兩個人。沒錯,正是Toran和她,他們像是在激烈地爭論,就像一對標準的戀人。她把手伸向Toran,Toran擋開了她的手。我遠遠地看着這一幕,心裏簡直成了那晚她用板球打碎的玻璃窗。他突然用兩手扶住她的肩膀,認真地對她説些什麼,她點着頭好像在哭但又好像是在笑。然後他在她額前劃了個十字,目送她上了公交車,轉身抄着褲兜帥氣逼人地向着我的方向走來,距離有點遠,他應該沒有發現我。
我站在陰暗的角落裏看着一切,不打算像個癟三一樣藏着躲着,於是鼓足勇氣挺身出來。為什麼這麼做?當時我腦子其實有點糊,也許是想為砸了他的鼻樑而説句抱歉的話,也許是像個年輕的老父親為自己任性的女兒叮囑點什麼。也許我就像她説的一樣在扮演操心爸爸的角色,也可能我夾在這裏頭實在太多餘了。
Toran慢慢停下腳步,他看見了站在街邊路燈下的我,眉毛皺了起來。我們相互默默地盯着對方。他先開的口。他説,最近這段時間好漫長,每天都在等這一天,你倒像是個結束這一切的傢伙。其實希望你不會來,但你還是來了。今晚的一切都不在我這邊,上帝讓全部賽點都在你這邊,甚至老闆都在你這邊。不是嗎?幸運男,你是打了我的臉,還收割了最後的一切。
我聽着他説得情真意切,便沒開口。他繼續説道,在這個城市裏自己一直都不順,不像她還忙着學業,我只想四處闖闖。可是感覺不對勁,哪兒都不成功,也沒找到該有的快樂。所以得換個環境試試運氣,誰知道什麼時候會轉轉運呢?我略微忐忑地問他,這些話到底什麼意思?他摸了摸鼻子上貼的創可貼,啞然失笑。然後説,今晚你是大贏家而我是擼蛇,難道你不是又多金又多情的那種人嗎?而且。。。我也有我的糾結和難處,其實沒辦法像你這樣勇敢。你今晚真的非常勇,簡直是我見過的最勇的雞盆捏四。
雞盆捏四?No,俺愛慕掐你四。我嚴肅而冷靜地告訴他我的身份。
夯?他楞了好一會兒,撓撓頭説,好吧,不過這不重要了,我得走了。臨走他把手伸給我,我們握了個兄弟手。這英國帥哥就是豪爽,他湊近我的臉説,也許有一天他會回到這裏,記得用今天欠下的醫藥費請他喝杯酒。然後拍拍我肩膀,便揚長而去。突然他又回過頭,衝我探出右手背,兩根手指併攏向前撩,那意思應該是讓我趕緊去追她。
多麼好的博愛,我至今深信了真帥哥必有其至誠之處這句話,那簡直跟白求恩大夫的人生態度一樣。
七 守陵人
她是那種典型的小頭削肩長身的英國女人,我是説艾莉,暗金的髮色,眼瞳是淡綠的,臉略微有點長,嘴唇很薄地抿着,嘴角略微下垂,因而法令紋也隨之延伸,這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成熟一些。
艾莉的母親是個小學校長,父親則是個裁縫,家教比較嚴,正因為此她愛上了一個與她的家風格格不入的酒保,也因為此她家裏反對這段感情,故而一氣之下出來到了中國。她自己是個服裝設計師,按她的説法,在英國可能只做到普通設計師,但在中國她卻可以出任公司更高的職位。為什麼我會知道這些的呢,嘿,因為艾莉告訴了我。當時她就坐在我面前,我們之間擺着一壺綠茶。我並沒有追問她為何上次託我去東郊幫忙找愛爾蘭人卻很久沒再過問,也沒有問她現在為何約我出來喝茶。
她也沒有急於談到愛爾蘭人,而是漫不經心地聊起了自己的過往。艾莉盯着我,嘴角撇出了一個古怪的微笑,問我説你喜歡愛爾蘭人嗎?我沉默了好一會兒。她説你會不會認為白人姑娘都很開放,感情生活比較隨意?我説各人吧。她接着説,那麼如果你和愛爾蘭人有了感情,接下來怎麼走呢?未來她會留在中國,還是你會跟她去國外?會奔着有結果的方向走嗎?她望着壺裏半浮半沉的茶葉。
我應該不會長久離開自己出生的這個城市,我説。艾莉略微有點意外,問為什麼?我回答説,父母在不遠游,況且我習慣了這裏。她搖了搖頭説,你這麼年輕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外面的世界這樣精彩,你難道不該去走走看看?況且可能還有一段很美好的感情,認識與這裏不同的人,做些你沒有想過做的事?我笑了,説和你一樣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嗎?但我補充説我很羨慕艾莉的勇氣。
艾莉淺淺地喝了一口茶,説難道你不是很有勇氣的一個人嗎,你逼走了Toran,我可不喜歡他。我挺看好你和愛爾蘭人,感覺她對你也挺感興趣,為何不嘗試嘗試,雖然覺得把握只有三成,如果沒有長遠的計劃,那麼恐怕也就未必有結果。
她的酒保男友要來投奔她,艾莉沒有繼續我和愛爾蘭人的話題轉而又説起了自己。酒保男友在英國的酒吧生意失敗了,打算跟艾莉混。艾莉攢了一筆錢,看他是不是在這裏能把生意重新拾起來。艾莉也説過不管愛爾蘭人的事,所以以後也可能搬出去住,在這之前她希望有個人照看着她認為極端情緒化愛爾蘭人,露茜做小生意忙來忙去,一時她又想到了我。
世界上其實也沒有一定的事,艾莉望了望茶樓的窗外。她説,其實我不看好你們倆,那姑娘是個光彩奪目的姑娘,而你就像一個年輕的守陵人。我頗為訝異,我説,守陵人?艾莉説,英國有很多貴族的陵寢,多半在教堂,裏頭有很多歷史名人長眠於那裏,一般有教會的年長牧師負責管理。你會有可能信上帝嗎?她問。我回答説,我是徹頭徹尾的無神論。她又一次用嘴角撇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説那就更糟了,你還真是一個哪兒哪兒都對不上,但偏偏出現的人。臨告別的時候,她跟我説,知道我為什麼跟你講我來中國前的事嗎?我説為什麼?她説,希望你也能擁有充滿未知的生活啊。我回答説一切生活都是已知的,我們只是投奔我們自己要投奔的去處。
她愣了好一會兒,説你從哪裏學的這些話,為什麼你不信上帝,卻相信宿命?我説,不是宿命,一切事物都自有其規律,我能理解這個規律,則不需要為此付出多餘的奔走。她有些不快,説你可真是個年輕的老頭子,完全不明白愛爾蘭人為何會説這是個充滿了激越想象力的掐你四。
要麼是你們兩個腦袋有問題,要麼是我。她搖了搖頭。
八 禮拜
禮拜這個詞在中國古代最早是吉凶之雙拜,而非只拜其一,表善良意願。但後來都被傳入的文化含義所取代,無論是佛教還是基督教。佛教講拜佛拜經拜舍利,意謂至誠之心。而基督教就是講創世七天,但其實這七天最早卻是巴比倫人確立的,是來自星星的天文之數。
一個禮拜後,愛爾蘭人給我一個電話,我完全沒有想到她會提出那個請求。
她是讓我帶她去江東門遇難同胞紀念館。我記得她學的是古代史專業,但我想她可能還是向在地朋友尋求一個關於歷史方面的幫助,一個外國人能有這個請求我也不會拒絕。但這件事本身的嚴肅性沖淡了不少我的其他方面的胡思亂想。我記得我中學時的女同學説過如果沒有老師或男生陪着去,自己一個人絕對不敢去那裏。
我們站在“歷史證人的腳印”銅版路前,她穿了件灰色T恤和深藍色鉛筆長褲、黑皮鞋。那天剛下過雷陣雨,雨水沖刷後發亮的路面反而襯得她的臉色顯得有些蒼白。我問她最近身體好嗎。她説上次游泳後有點着涼,一邊迴避我的眼神,一邊含混地嘟囔了一句你是對的,那湖水不適合游泳。我説你們外國姑娘健壯,一點涼水也不大事。她看了我一眼,撇下我向館中走去。
我曾聽説一個日本女學生在這個地方當場哭得不行,可能一半是無法面對侵略歷史,一半是人對戰爭災難的本能恐懼。她則顯得比較冷靜,她對歷史材料的興趣顯然大過了藝術表現力,在那些黑白照片和史料、史證面前駐足良久。這讓我甚至無法將我們初識時我所感受的那個渾身發光的的士高女孩與此時的她聯繫起來。我沒有為她做解説,而是默默跟在後頭。因為她時常停下來,我們在那裏足足待了一個多小時。出館的時候天放晴得厲害,陽光像之前的暴雨一樣劈頭蓋臉砸下來,外面的白色廣場灼熱得讓人無法停留。她在離去的時候加快了步伐,最後近乎有點小跑,一直跑到一棵大樹下,然後開始大口喘氣。
有點悶,她回頭對我説。我始終是跟着她,沒有繼續對話,後來我去買了兩瓶汽水,看着城市街道上人來車往感覺自己瞬間回到今日生活。她緩了好陣子,在陽光下眯縫着眼睛看看我,想找個話題但又忍住。我在想,她要我幫忙的事情辦完了,也許我們就該在這裏分手道別。她長長地吐了口氣,呼,又撥了撥自己耳邊的頭髮,説帶我去燕子磯好嗎?我當時完全愣住了,我説這是大白天你不會是想遊長江吧。她説不是。我想現在這個心情,爬爬山,看看長江也好。
於是我們騎着她的車去了那裏。在登燕子磯的步道,她突然問我,蕭統是在前湖死掉的嗎?我告訴她不是,蕭統是在後湖落水溺死。前湖原來比後湖還要大,明朝的時候因為建皇宮而被填小了。她想了想,説那這個城市原來有很大的城市水系啊。
我們在陶行知那個“想一想死不得”的碑文那裏坐下休息。她説,陶是個教育家對吧。我回答説,他應該讀過《一個使愛爾蘭窮孩子不致成為他們父母的負擔的一般建議》。她被我説得有點糊塗,説那是什麼,你在考我嗎?我回答説,不,你上次跟我提過《格列佛遊記》,我就特地查閲了一下Jonathan Swift這個作家,這個建議是他寫的。她翻了個白眼説你這是在賣弄吧。因為這個白眼,我們之間的氣氛比剛剛在江東門時明顯好了很多。她也逐漸開朗起來,手腳漸漸活潑。等到了燕子磯頭,她開始大呼小叫。我有限見過的幾個外國人也不像她這樣啊,倒是讓我想起了她之前夜遊的去處,就是前湖,那個湖是又叫燕雀湖。
當我們看見大江東去的時候,兩人幾乎同時大呼小叫乃至手舞足蹈起來,那時遊人不多,但我們也不在乎。我把雙手舉向前方,口占了一首打油詩:何必負秤尋爛柯,仙人早年歸白鶴。風霜斑駁碧羅樹,苔階層疊逶迤蛇。空袖憑風極遠目,巨輪驚浪過長河。沙洲來去新遷鳥,平陸依稀舊城郭。
她摸了摸我的頭,張大嘴巴故作崇拜狀地説原來你是個詩人啊。然後迅速把手抽回來,在屁股兜上擦了兩下,説你頭多久沒洗了,人難道不應當每天洗澡嗎?又把手放在鼻子下聞聞,嗤了一聲,説滿滿全是雄性氣味,你應該用點香水。
九 一瓶魔法藥水
2022年出了一首單曲很好聽,叫《給你一瓶魔法藥水》,有一句“宇宙的有趣,我才不在意”的歌詞。我回想起那時我們也討論過宇宙,在夏夜的星空下,她當時應該説的是“宇宙沒有趣,我才不在意”。
為什麼會覺得宇宙沒有趣?我問她。這個世界就足夠有趣啊,她指給我看一株石榴樹説,你看這個葉子多綠,花像火焰一樣。我像這個花,而你則像這個葉子,一臉都是油光。如果有相機就好了,可以把這幅油畫拍下來。
宇宙也很美啊,可惜現在看不到星河了,我小時候夏天乘涼可以看到的。我説話時並不以她興致勃勃觀賞的石榴花為然。她伸出兩隻白胳膊,用兩個食指指着我説,宇宙是無邊的黑色,那些奪目的光只是遺蹟,你明白嗎?當你看到它們的時候,它們已經死亡很久很久了。你以為它們靠的很近,可其實非常非常非常遠。她嘆了一口氣,看着我説你什麼都不懂。
但她很快又高興起來,讓我帶她去吃路邊的韭菜水餃。這是她另外一個飲食上稍微接受的食物。所以我説外國人味道大不是沒有原因的,他們喜歡吃刺激性食物。不過她身上倒沒有什麼特別詭異的味道,當然香水也會起神奇的作用,她使用的香水是那種海水混合香皂的味道,我不知道那是什麼牌子。但我逗笑過她,就是我買了一瓶花露水,説送你的香水。她認真地擰開蓋子,説怎麼沒有噴口,然後滴一滴在手腕上,聞了聞説好貴吧這個。我點點頭,然後她一腳踢過來,説你是欺負老外沒有文化嗎?這是花露水好嗎。
雖説我常強調我們開放了很多年,國人不會盯着老外看,但這話至今説得都還有點心虛,況乎那個時候。我們坐在那裏吃路邊攤的韭菜水餃,包括賣水餃的吃水餃的旁邊多少都還是有眼睛盯着,好在也沒有幾個人。在不遠處,一對情侶在爭吵。她笑着説,哪兒的情侶吵架都是一樣的啊。我突然想起她和Toran爭吵的畫面,但我沒有説出口。外國女人看起來薄情啊,也沒有多久看見別人吵架也想不起來自己之前也吵過架。她看了我一眼,説了句Toran不是我男朋友。我很震驚她怎麼會讀心術。她把一次性筷子頭向上舉起來,接着説Toran就像是個比男朋友還差一點點的感覺,但他很關心我,你明白嗎?他覺得雞盆捏四不靠譜,有錢人,不靠譜。哈,他不知道你是掐你四。
那你為什麼又去了卡薩呢?我還是沒説話,肚子裏憋了這句。她用筷子頭點點我,説你好像不高興的樣子?你為什麼不高興了,我喜歡看你不高興的樣子,哈哈。你不高興的樣子就像是。。。別人都是傻瓜,辜負了你的聰明。她搖了搖頭。
那對爭吵的情侶吵急眼了,他們居然動手了。男的用兩手撥拉女的,女的也用兩手撥拉男的,像是互扇耳光,又像是互相撓癢癢。她把筷子啪地摁在桌上,騰地起身走過去,把兩人拉開,惡狠狠地用夾生普通話對男的説,你怎麼能打女人呢?我不許你打女人。其實她個子不算高,那男的比她要高一個頭,但卻被她這麼個深邃面孔的突然乍現弄得有點懵逼。女的則橫了她一眼,也許正在氣頭上,發現男的傻乎乎地盯着她看,伸手就把她推了個趔趄,大聲説關你屁事啊,你個外國人少管閒事。男的瞬間回過神,也罵了一句試圖附和的本地粗口。我連忙跑過去,對他們倆説,沒的四,沒的四哎,她純屬誤會,你們繼續撩,繼續撩,不好意思啊。
我把她拉走,她怒氣沖天地説,不是吧,這兩個人腦袋沒有問題吧,他們剛剛吵成那樣,男人還打女人,怎麼成了我的錯了?我拽着她的手回到水餃攤,背後還傳來那對男女的恥笑,大概是在説我,説這人好像個狗翻譯啊——但願他們之間能由此從爭執變成共同語言。等付賬走人時,她拍了一下我的脊背,説你經常跟我講一堆道理,為什麼不跟他們講講道理呢。嚇,他們在談戀愛,你湊什麼熱鬧呢,我説。她睜大眼睛,説像這樣子又抓又撓還打臉,就是談戀愛?
在我們這裏就是這樣談啊,這倆心裏痛快着呢,刺激的不得了。我説。
十 王羲之和宇宙
我父親那時在浙江一個叫玉環的地方工作,我想去探望他。但我也不想讓他的眼前突然冒出個外國女人,至少那個時候還是挺嚇人的。她在暑假也希望出去外邊走走,也不想去路途太遠且費用太高的地方。我們是在聊到東晉和王羲之的時候,説起了去浙江紹興的打算。
你難道不是這裏人嗎?怎麼説紹興也是你的故鄉呢?她好奇地問我。我説,家家有本難唸的老黃曆,我的爺爺在舊中國是個字畫商人,他很老了也沒有兒子,在那時如果一個有點資產的男人沒有兒子,那麼死後財產就會大量被宗族瓜分,是重男輕女的。於是娶了第二個妻子,很年輕,希望她能生下男嬰。啊我知道,溥儀就娶了兩個老婆,她呵呵笑起來。她經我推薦看過《我的前半生》。我説《我的前半生》要是能算小説的話,其實是我讀過的近現代可以排前十名的作品。可那不是小説,那是比歷史還要歷史的歷史啊,她説了一句極其轉彎的夾生普通話。那就是比小説還要小説的小説唄,我回答。
我接着説,第二個妻子果然生下了男嬰,可突然表示不是我爺爺的孩子——在那個時代至少我們這裏的女性已經率先有了開化意識,要帶着孩子走。我爺爺肯定不答應啊,於是為了這個孩子打了官司。愛爾蘭人頗有興致地問,難道不應該先起訴離婚嗎?我説這個我就不是非常清楚了,但爭奪孩子的官司是肯定打了的,我爺爺打贏了官司,而我的親奶奶去了老家紹興,嫁給了她自己選擇的一個男人,去世後和自己的丈夫都葬在紹興。每個國家關於人的歷史都是有點複雜啊,她想起了什麼,眼神恍惚了一下,問那麼你爸爸到底是誰的孩子呢?奶奶有跟你爸爸説明嗎?我説我父親曾經在我小的時候,帶着一家三口去紹興掃墓,但是那裏的同母弟妹們把他列入了來賓的名單。所以我並不能確定這件事,只能認為我們這兒的爺爺是我爺爺。
看着我的眼簾垂下來,她沒有繼續聽我講家庭史,而是沉默了一會兒。我以為她要講點她家的事,之前還從來沒有跟我講過。但她話鋒一轉,説起王羲之來。蘭亭這個地方就在紹興對吧,她説她最近正在研究東晉的資料,信口就在我面前背出“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這句。我笑了笑説然後呢?她擺擺手説字太多記不住。
我告訴她,這句話的作者王羲之給當時一位將軍寫的信中曾提到過“宇宙”這個詞,原文是“猶以前事為未工,故復求之分外,宇宙雖廣,自容何所”,意思就是告訴那位煎牛肉,在戰略時機和戰爭力量尚未充分的時候對外主動貿然用兵,一旦失敗就無地自容了。他的想法是要“更為善治,省其賦役,與民更始,庶可以救倒懸之急”,就是分清輕重緩急,先做更重要的事。
那殷浩將軍失敗了嗎?她問我。我説按照《晉書》和《通鑑》的記載,東晉的殷浩兵進許昌和洛陽,準備討伐強大的前秦。王羲之請求謝浩停止用兵,謝浩不同意。到了第二年,謝浩率兵七萬北伐,降將姚襄發動叛亂,一時晉軍倉皇大敗。王羲之知道宇宙很大卻沒法解決其所面對問題的困厄,唏噓着世上物類繁盛,卻不足以讓晉帝國迴光返照。晉帝國是當時已滅亡的漢帝國的遺韻,像王羲之這樣細膩的南朝風貌結束後,出身北方的隋唐王朝的激揚風格開始興起。
她託着腮幫聽着,説你和我差不多大,講得倒比我老師還細,想不想帶我去紹興看看。我説,那地方也沒有什麼太多的帝國遺蹟了,過去太多歲月了。去嘛,去轉轉玩玩,她笑着説,聳着的鼻子皺出了笑紋。這眼睛可真是要比中國人大出一號,乃至於二十出頭的人也有了眼袋和魚尾,而她的眼瞳竟然是淺黑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