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林:憶“大鬍子師長”_風聞
熊猫儿-03-21 17:49
1984年我從23軍政治部組織處調任69師政治部組織科長,吳長富是時任師長。那年他43歲,留着寸頭,絡腮鬍子刮的鐵青,個子雖不高,肩很寬,腰板挺直,標準的軍人。
組織科在師裏還擔負着師黨委辦公室的角色,到任後,師黨委秘書陪着我去吳師長辦公室報到並請示工作。
師長起身同我握手:“歡迎你到師裏來工作,以後無論是工作上,還是你個人有什麼問題,你認為必要,可以隨時來找我”。
事情過去快四十年了,吳師長的這段獨特的“開場白”,一直藏在我的記憶中。
吳師長文化底子並不厚,“文憑熱”的那些年,他履歷文化程度一欄,一直是“初中”。但吳師長並無那個年代某些軍事主官的粗放,他喜歡讀書,而且讀書的品位不低。有一次我隨他到團裏蹲點,看到師長枕邊放着兩本書,一本是侵越美軍司令威斯特摩蘭的回憶錄《一個軍人的報告》;一本是日本前首都吉田茂寫的《激盪的百年史》。師長還喜歡到師機關各科同思想活躍的參謀幹事們交流。一來,師長就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全無半點架子。
吳師長大會講話一般不用我們準備稿,而且場面越大,發揮越好。有時也由我們準備講話提綱,他沒有更多講究,只求“一針見血”,表述簡明準確。機關的幹部都説師長好“伺候”。
一年後,我奉調到軍直屬團任政委,臨行前去向師長告別,他拍着我的肩膀説,“團這一級主官很鍛鍊人,加油幹!”
再次見到吳師長是1987年6月,在瀋陽軍區召開的大興安嶺撲火救災表彰大會上。
1987年5月7日凌晨,在不到4個小時的短短時間內,大興安嶺101萬公頃山林頃刻化為無邊火海,5座城鎮燒成一片焦土,193人被奪去生命,5萬餘人無家可歸。儘管過去快40年了,但每每念及,漠河縣城過火後的慘狀依然刻骨銘心。古語云,“國難思良將”,這場森林大火,讓最先率部進入火場的軍方最高指揮員,吳長富師長一戰成名。
一時間,“大鬍子師長”的事蹟家喻户曉。我記得當時撲火指揮部收到從全國各地寄來的剃鬚刀,甚至還有旅居加拿大的華僑小女孩寄來的。希望“大鬍子師長”抽空刮刮鬍子。慰問信和慰問品更是不計其數。在瀋陽軍區的表彰大會上,記者追,演員唱,層層表揚,吳師長也是主角。
俗話説,峯高谷深,名高謗隨,會議期間也有些不和諧的聲音。主要是一些參加撲火的同級幹部不服氣,個別同志甚至公開諷刺挖苦。在分組會上,我親耳聽到某位以後走到更高位的領導説,“咱不行,沒長大鬍子”。還有些話更難聽。
會議間隙,我去看望老師長。既向他表示祝賀,又委婉地談了聽到的一些議論。吳師長只是説“咱們得理解人家”。
其實,吳師長的“仕途”也是磕磕絆絆。他曾從甲種團團長平調到乙種團團長,後又一路幹回甲種師。我離開69師不久,不知何故,吳師長又從甲種師平調回到了乙種師。對這種異於尋常的調動,上下都有些議論,他到是很淡定,從未説過怪話。
危急關頭,方顯英雄本色。吳師長與劉政委領率這支乙種部隊幹出了甲等成績,一飛沖天。
他們奮戰火場29晝夜,轉戰東西兩大火場,五戰五捷,為保衞塔河和國家原始森林做出了突出貢獻。中央軍委給68師記集體一等功,給他記個人一等功。據説,這種表彰規格在軍史上是空前的。
當年8月,吳師長作為特邀代表,出席了慶祝建軍60週年全軍英雄模範表彰大會,軍委常務副主席楊尚昆把他介紹給小平同志,小平同志滿面笑容與他握手的照片,出現在各大媒體上,也一直掛在他的家裏。
1988年,吳師長去國防大學深造。恢復軍銜制後,他以正師職務領少將銜,這在全軍也屬鳳毛麟角。畢業不久,他升任大連陸軍學院副院長,後調任16集團軍副軍長。
讓我沒想到是1998年10月,在全國抗洪救災總結表彰大會上,我又見到了老師長。
10年未見,明顯感覺到他老了。背有些駝,那頭烏黑的頭髮和鬍鬚也白了不少。交談中,發現他嗓音也有些沙啞。
在松花江嫩江抗洪中,老首長再次披掛出征,擔任吉林省抗洪救災副總指揮,16集團軍抗洪部隊總指揮,在抗洪一線連續奮戰了20多天。“大鬍子師長”的風采,再一次感動了中國,中央軍委給他記個人二等功。
在賓館宿舍,我拿出一摞抗洪主題明信片請他簽名,他笑着問,“這麼多呀?”我説“這是給部隊集郵迷們代勞的”。他一筆不苟地一氣簽了40多張。
在這次會上,我聽到有人私下又封了吳師長一個“撲火救災專業户”的“雅號”。乍一聽頗有些酸葡萄的味道,可仔細一想,到也貼切。部隊的行動分戰爭行動和非戰爭軍事行動兩種。而非戰爭軍事行動就包括反恐維穩、搶險救災、維護權益、安保警戒、國際維和、國際救援6類。從這個意義上説,部隊的確是撲火救災專業户,蹈火赴湯天經地義!
十月的北京,秋高氣爽。晚飯後,我陪老師長在京西賓館院子裏散步。途中遇有多名記者要採訪,他都謝絕了。
他告訴我還有一年就退休了。説到此,我覺得他有些傷感。就連忙説,不會的,憑你的資歷、貢獻和功績,部隊怎麼捨得讓你走。他搖搖頭,不想就這個話題再聊下去。
2000年初,在副軍職崗位幹了十年的他退休了。
我轉業到公安工作後,曾利用到長春開會的機會去看望賦閒在家的老首長。見到老部下他顯得很興奮,説“你還記得老吳頭啊?”我説“饞你拌的生魚片了”。
我曾兩次到師長家吃生魚片。吳師長拌的生魚片在老部隊聞名遐邇。據説這門手藝是1969年他當連長時,駐守黑龍江畔的吳八老島與當面蘇軍對峙,跟當地漁民學的。
我曾兩次到師長家吃生魚片。吳師長拌生魚片一般選黑魚,俗稱狗魚。做生魚片先去內臟,再去皮去骨,然後用沙布將魚片擰乾去水,最後就是吳師長的“秘方”伴料,我記得有香菜,大蒜等。味道鮮美至極。
2017年8月27日,老師長因罹不治之症辭世,享年76歲。
儘管過去三十年了,但老百姓並沒有忘記當年的“大鬍子師長”。他逝世的消息在網上披露後,當天的閲讀量就達到118萬,留言4000多條。一條留言這樣寫道:
“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大鬍子師長是拯民於水火的大英雄。”
在長時期的和平環境下,軍隊幹部如何培養,如何選拔,使我們的部隊在戰爭行動和非戰爭行動中都能過得硬,是一個戰略性的問題,在這一方面,“大鬍子師長”很具有標本意義。我一直想同老領導就這個題目好好聊聊,可惜每次見面都匆匆忙忙,留下終身的憾事。
吳師長去世後,我看到有的報道説他退休後常去學校和部隊做報告,我有點不大相信,覺得這不大符合他的性格,也許是太寂寞了?老首長卻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人,這種“不甘”是軍人建功立業的渴望,也是一個優秀軍人的基本素質。
我曾建議老首長寫回憶錄。他説曾有軍內外的作家找過他,他沒答應。他對我説,“曉林哪,一個沒打過仗的將軍,底氣不足啊”。
我知道,領兵打仗,報效國家與人民,一直是作為他的末了之願而耿耿於懷。我相信,上了戰場,吳師長也一定是一員驍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