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講壇】李民花：小時候您為我們洗澡 等您老了我們也會為您洗澡_風聞

大家好，我叫李民花，是一名老人助浴師，為失能半失能老人提供上門助浴服務。

就這個問題，前兩天我也問了一下我的女兒。

”寶貝，等媽媽老了，你會像媽媽給你洗澡一樣，給媽媽洗澡嗎？“ 

”可以“

”真的啊？“

”真的“

很高興我的女兒能這樣回答。當然我不希望等我老了，我還要麻煩我的女兒來幫我洗澡，但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需要她來幫我洗澡，我也相信她一定能夠説到做到。

不知道在座的各位，有沒有給家裏的老人洗過澡？還記得我第一次給老人洗澡，是因為家裏老人骨折，然後有好幾個月就要卧牀沒辦法動了。他的飲食起居、個人衞生就要我來照顧。其實很多其他的問題，我覺得都很好解決，那我發現，最難的就是洗澡的問題。簡單地擦拭是沒辦法起到一個徹底的清潔效果的，時間長了老人味道就會越來越重，老人也很難受，他説身上太黏了，就想好好洗個澡。那我就下了很大的決心，我要扶他去淋浴間洗個澡。

但是僅是把他扶到衞生間，就已經讓我後悔我的想法了。在洗完頭以後場面就失控了，地面變得濕滑，老人就很容易會摔倒，當時我就覺得千萬可別再摔倒了，如果再次摔倒造成二次傷害的話，我還不如不給他洗澡了。那確實淋浴可能會比擦浴要好一些，但是整個過程，可以用驚心動魄、狼狽不堪來形容。短短幾分鐘的時間，我的腰已經疼得直不起來，然後渾身也都濕透了。

當時我就在想，只有我家老人有這樣洗澡難的問題嗎？我很好奇就上網查了查。看到統計數據，截止到2020年，我國60歲以上的老人已經超過了2.6億，其中失能半失能老人也超過了4200多萬。

這麼龐大的一個羣體，能夠給他們提供助浴的服務團隊少之又少，而這些團隊裏面，助浴服務又不是他們的主業。於是我和我的小夥伴一拍即合，在2021年的3月25日，我們在北京成立了第一家，專門為失能老人提供上門洗澡服務的公司。

我們從國外引入了先進的設備，然後組建團隊，也建立了1.0版本的服務流程。

那麼在5月18日這一天，終於迎來了我們的第一位客户。這是一位76歲的失能老人，老人因為腦梗，做過腦部的切除手術，所以他的頭顱有一半是凹陷進去的。這是我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老人，這個場景着實讓我們嚇了一大跳，真的是心裏面非常地緊張和害怕，也造成我們服務當中出現了失誤，水管放置出現了錯誤，導致當時地面上流出了很多水，我們很慌亂。

好在當時老人的兒子非常善解人意，他説“沒事，家裏面正好很乾增加點濕氣挺好的”。他看到其實我們的工作人員，有點害怕去觸碰老人那一半凹陷下去的頭部，然後他又説“你們就幫我給他好好洗洗身子就行了，他的頭和臉我來洗”。老人的兒子就這樣，參與了整個的助浴服務過程，其實緊張的不單單是我們，老人也很緊張。第一次陌生人上門來給自己洗澡，而且還要全身赤裸，所以當時我們馬上給他蓋好了浴巾，安撫他躺在浴槽內。老人的兒子捕捉到老人的這樣一個需求，及時地去安撫到他。

然後跟我們也聊起了老人的一些過往，他説“我爸這老頭就特別倔強，又特別要強，在以前的時候什麼事都要自己幹從來不會求人。但是你看現在多聽話”。這時我們看到老人的嘴角是微微上翹的，我們很欣慰地看到這樣一個温馨的場面。在老人兒子地帶動下，我們很順利地完成了這一次非常難忘的助浴服務。在準備離開老人家的時候，這位大哥跟我們説“你們的工作是一件特別積德的事兒，今後會得到很大的福報的”。

聽到大哥認可我們的工作，我特別開心。像大哥這樣一個心思很細，又很有力氣的這樣一位男士，他也很難一個人去完成這樣一個完整的洗澡的活動。這是讓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們的這個工作真的很重要，我們可以幫助到很多想給老人洗澡卻力所不能及的家庭，解決實際的問題，真的很好。

在第一次助浴服務結束以後，我們也對一些問題做了總結。相比我們普通家庭的這樣一個洗澡的環境來説，有了專業的設備，老人可以非常放鬆地躺在浴槽裏面，然後進行中藥泡澡、洗頭、按摩、搓澡，還有很好的給水和排水系統，可以用大量的清水來給他進行沖洗，這樣一個流程下來洗得非常舒服。

但是話又反過來説，即使設備再好，有再好的服務流程，當時如果沒有老人的兒子在場，能夠幫我們很好地去照顧到老人的話，那這一次助浴服務能夠那樣的順利嗎？所以我們在後來的服務條款裏面增加了一條，我們要讓老人像信任他們的子女一樣來信任我們，我們也要像對待我們的老人一樣對待我們所服務的每一位老人。我們不光要為老人洗去身上的污垢，還要讓老人享受這個過程，能夠讓他們去享受一個非常美好的親子時光。

隨着服務老人數量越來越多，我對老人助浴服務這件事地理解也越來越深刻。還記得那是一個特別愛哭的“壞脾氣老頭”。他的兒子第一次給我打電話的時候説“我爸脾氣不好，你能不能幫我先做做動員工作？”我説沒問題。所以在為老人洗澡服務的前一天晚上，我提前來到老人家，想要去看一看老人是一個什麼樣的情況。

當天老人兒子不在家，護工幫我開的門，當老人得知第二天我們要去為他洗澡的時候，我沒有想到老人會激動得發抖，他抓住我的手，眼淚情不自禁地往下流。這是一個內心非常柔弱，特別需要別人關懷的老頭，但是我沒有看出來他是一個“壞脾氣老頭”。

第二天我們如約來到老人家為老人洗澡，老人很開心，像個孩子一樣。他的溝通能力其實已經很差了，只能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我們上門以後，他跟我們有非常強烈的溝通慾望，他跟我們講了很多很多家裏面的一些事兒，當談及到他過世的老伴的時候，老人又流下了傷心的眼淚。我知道他希望我們能夠走進他的內心世界，能夠去安撫到他，能夠去更多地去關心到他。我們要離開的時候，老人又握住我的手久久不肯鬆開，然後又是流下了眼淚，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麼愛哭的老頭。

後來在幾次服務當中，我發現老人的兒子幾乎不會來到現場，我就跟護工瞭解，他們之間是有什麼樣的問題嗎？護工跟我講老頭脾氣確實不好，他經常會有很多破壞性的行為，甚至會有一些自虐傾向。當時我有點不太相信怎麼可能，在我們面前這麼柔弱，這麼虛弱的一個老人，怎麼會是那樣一個狀態。後來護工就開始給我發一些視頻，發一些照片，老人在大半夜凌晨各種“作”的視頻證據，這時候我才發現問題的嚴重性。

而且這時候老人又添了一個新的毛病，就是哪怕不洗澡，他也動不動要叫我過去陪他聊聊天。我當然願意去幫助到這樣的老人，因為我知道他真的很需要關心，但是我這樣天天跑也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於是我就找到安寧療護的專家教授，去諮詢該怎麼去解決這樣的問題呢？其實答案很簡單，是因為他們的親子關係出了問題，老人想得到這樣一些關注和關懷，沒有被及時地滿足到，當有人給到他這些情感的時候，他就會產生一種依賴。

知道問題的原因，那我們就要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我就跟老人的兒子聊天，然後他説，他爸是軍人出身脾氣不好，小的時候又特別嚴格，他自己又是一個特別淘氣的孩子，所以捱揍幾乎是家常便飯，從小他們就沒有形成一種很好的親密關係，時間長了以後他們的關係也非常的疏遠。兒子也非常得無奈和無助，他不知道該怎麼去解決這樣的矛盾，每次他去他爸爸房間，老頭子總是發脾氣。

後來我跟他説"下次我們助浴的時候，你能不能來到現場一起參與一下？”剛開始他還挺抗拒的，但是慢慢的，從一開始撩撩水，然後給洗洗頭，然後給搓搓背，沒想到在這樣一個過程當中，在我看來是一個奇蹟發生了，老人跟兒子之間的那種隔閡，無形的一種隔閡好像被衝破了。他們可以很和諧的在一起，打打趣、吵吵嘴，然後兒子抱怨抱怨以前的事兒。所謂説破無毒，説開了也就好了。

後來老人的兒子跟我反饋，自從有了這樣一些定期的助浴服務，他們爺倆的關係改善了很多，這個“壞脾氣老頭”也不再是壞脾氣老頭了。後來老人的兒子也會定期地給老人來進行一些擦拭，會減少一些我們上門的次數，但是我們很高興，他們能夠去享受這樣一個天倫之樂，我覺得我們的工作的意義特別的偉大，我們非常願意成為親子溝通的一個橋樑。

但是人間也不單單是這樣的美好，我們還是會面臨一些離別。我還記得一次非常特殊的一個服務。當時老人的家屬，給我們打電話的時候就説，老人所剩的時日不久了，但是他最後一個願望，就是想好好地洗個澡。之所以説特殊，並不是因為老人的狀態，其實之前我們也服務過一些臨終老人，這種家庭的氛圍一般是比較壓抑的，比較沉重的，然後我們服務的時候，也會特別謹慎小心，害怕哪一句話説得不好，就會引起非常傷心難過的一些事情。

所以在上門之前，我滿腦子都是一些很壓抑的畫面，到達他們家的時候，推開那一扇門的一瞬間，所有這些不好的畫面就消失了。那是一個燈光明亮的房間，老人跟子女跟老伴打趣着相互聊着天，然後老人坐在輪椅上，滿臉笑容地在歡迎我們。這時候老伴跟我説“這一下午在問你們到底什麼時候來啊？”我趕緊道歉説“叔叔真的很抱歉我們今天來晚了，我們趕緊好好給您洗個澡吧”。

後面的洗澡過程，老人的老伴和女兒都在場，老人在洗的時候也説“我今天洗的實在是太痛快了，太舒服了，哪怕我明天離開都沒有任何的遺憾了”。這時候我在他們眼裏看到了一種光，它絕對不是悲傷的光，而是一種温暖和幸福，在結束服務以後，我們習慣性地跟老人説“叔叔再見”。

很多老人的每一次洗澡，都有可能是最後一次，但是我們每次都會説“再見”。我們能力有限，但是我們希望通過一個小小的助浴服務，能夠給到他們生的力量，或者是一種期盼。

特別是在這一次服務的時候，我們也特別感受到了家庭温暖的力量，這種力量不單單給到老人，也給到我們去直面死亡的勇氣，我們在面對死亡的時候不再那樣壓抑，我們可以很美好地去面對它。

其實小時候，父母們都在很努力地，去實現我們每一個小小的願望，一顆糖、一個玩具、去一次遊樂場……而很多失能老人，他最後的一個願望就是想好好地洗個澡。我們經常會説“哎呀，給老人洗澡太麻煩了，風險太大”，但是我們有沒有想過，我們小的時候父母給我們洗澡是一個什麼樣的場景。

我還記得我女兒剛出生的時候，我們要兩三個人給她洗澡，洗完澡我出了一身汗。在我們小的時候，父母可以根據我們的年齡，根據我們的身體來進行適應性地調整，可以進行適幼性地改變，那我們長大了，我們也要為我們的父母進行適老化地改變，助老扶老是我們每一個子女應盡的義務。所以我在這裏特別想呼籲，請珍視老人還在的時光，也請關注老人每一個願望。

其實老人原本想要得就不多，我們中華民族是一個非常含蓄的民族，有的時候 我們可能不太善於去直接表達愛，想一想可能我們已經很長時間，都沒有跟自己的父母説過“我愛您”了。但是我們可以通過一件件小事來表達愛，比如洗澡、梳梳頭、泡泡腳還有很多很多。自從成為老人助浴師，我能夠通過一次次的助浴服務，不斷地反省自己，我在審視我自己的一些過往的行為，是不是無意間地傷害到了我身邊的親人，而這份工作在不斷地鞭策我，成為更好的自己 成為更温暖的人。

老人助浴是一件看似很簡單的小事情，但是這一件小事，可以幫助很多家庭，解決一個一個非常實際的困難，也可以去幫助一些家庭去改善家庭關係，我們看到一些家庭非常温馨的一幕，也見證了親子關係破鏡重圓。我們很高興成為老人與子女、與這個社會溝通的橋樑，而有了這樣一個橋樑，老人的晚年生活不再幽暗寂寞，這個社會也可以少一些老人味。

有一次採訪當中，記者問我，當我老了對這個社會有什麼樣的一些憧憬，我説“我們每個人都會老，當我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希望這個社會能夠像點外賣一樣，15分鐘之內就會有專業的服務人員能夠來到我們身邊，同時又有家人地陪伴。那這樣的話我也不再懼怕老去，這樣一個社會也會非常得美好”。

最後，也願天下所有的父母身體健康，晚年幸福。小時候您為我們洗澡，等您老了我們也會為您洗澡，您若需要，我們一定會兑現我們的承諾，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