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經典菜式,多少是曾經的重口味窮人樂?_風聞
张佳玮-作家-03-23 21:43
許多重口味美食,最初都是平民食品;用《我愛我家》裏和平的説法,“平民食品,窮人樂!”
李劼人先生寫最早的夫妻肺片,是挑許多人不吃的牛腦殼皮,切薄半透明,用香滷水煮好,熟油辣汁和調料拌紅來吃。

車輻先生説重慶火鍋起源:1920年代,江北縣有人賣水牛肉:便宜,所以沿江干力氣活的人愛吃,拿來打牙祭;水牛肉賣得好,牛心肝肚舌也就一起賣了。
當時便流行在嘉陵江邊,擺擔子小攤,架長凳,放鐵鍋,煮滷水,開始涮這些牛心肝肚舌。最初叫“毛肚火鍋”,後來又不拘泥於毛肚了。

據説麻婆豆腐本是成都城北門外鄉下飯鋪的陳麻婆做的,同治年間每碗豆腐八文,據説最初做這麼辣,是為了讓腳伕們多吃幾碗飯。
齊如山先生曾寫過華北的民間吃食,論到嘎嘎這個東西時,這麼説:
“玉米麪,加水和好,攤成片,切為見方不到一寸的小塊,再用簸箕搖為球,入沸煮熟,加香油、葱末、鹽便足,再好則加大黃豆芽、菠菜、白菜絲等等,再講究則先在鍋內放油(羊尾巴油最好),加醬炸熟,或加些辣椒。鄉間食此,都是白水一煮,加些蔬菜,城鎮中則都要煸鍋,加辣椒及醬等,口味較為濃香。這確是寒苦人的食品,鄉間食此,嘎嘎就等於餑餑,連吃帶喝,比喝粥就好吃多了。”
最熟悉北京平民飲食的老舍先生,在《駱駝祥子》裏,也提了一句辣椒。當時祥子被捉了壯丁,逃回來了北平城,到橋頭吃老豆腐。那段描寫極精彩:
醋,醬油,花椒油,韭菜末,被熱的雪白的豆腐一燙,發出點頂香美的味兒,香得使祥子要閉住氣;捧着碗,看着深綠的韭菜末兒,他的手不住哆嗦。吃了一口,豆腐把身裏燙開一條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兩小勺辣椒油。一碗吃完,他的汗已濕透了褲腰。半閉着眼,把碗遞出去:“再來一碗。”
這一碗老豆腐,活色生香。説食材也不算高級,但韭菜末、辣椒油、花椒油,滾燙的豆腐,很平民,很老北京,就能把祥子救活了。大概那會兒,祥子這樣的車伕能消費的、也喜歡的調味品,就是辣椒油、花椒油和韭菜末,是普通老百姓的吃食。
沈從文先生認為,頂好吃的是爛賤碰香的燉牛肉——用這牛肉蘸鹽水辣子,同米粉在一塊吃。這吃法很湖南,很鄉土,很直爽。突出的一是爛(酥爛的爛,需要鍋裏燉得久),二是賤,便宜的賤。
都是辣得迷人的平民食物。
但時至今日,日本中華料理店也賣麻婆豆腐;重慶火鍋店與湖南牛肉米粉在巴黎也叫得到外賣;紐約皇后區也有夫妻肺片賣。
食物的生命力與源頭無關,好吃就得了。
更有甚者……
老北京滷煮火燒,原是邊角料雜燴,豬大腸、肺頭、炸豆腐片、血豆腐放火燒煮後切,澆滷加醬汁香菜什麼的。
類似的大雜燴,其實到處都有。
法國南部經典的馬賽魚湯,本是馬賽漁夫出海歸來,把飯館不肯買的雜魚,配上大蒜和茴香做的:自17世紀,才加入了番茄做調味;當時還流行搭配乾酪絲,因為窮漁夫,沒成塊的乾酪吃——現在館子裏吃馬賽魚湯,人家也要煞有介事地給您切好乾酪絲呢。

意大利有一種經典燴雞pollo alla cacciatora:橄欖油煎雞肉,番茄洋葱蘑菇等下去炒料,加酒燴雞,湯汁用來配麪包——其實是以前獵人在林間臨時烹雞的法子;説白了,也是各色玩意擱一起咕嘟咕嘟一鍋燉。

巴西有一種經典菜feijoada:説白了:牛肉豬肉燉豆。也是以前巴西還不那麼寬裕時,人民拿來攝取蛋白質的一鍋燉。現在稍微寬裕點了,巴西館子裏會搭配米飯與橙子一起上桌:大概有得選了,就會想營養搭配更樸實一點?
類似的亂燉鍋,韓國也有,起源還不太美妙:1950年代,駐韓美軍剩的香腸、火腿、午餐肉,以及起司,會被撿去燴一鍋;手頭寬裕點的,會加洋葱、培根、泡麪之類,是所謂部隊鍋——説起來,我很懷疑韓國人愛在泡麪里加起司,是源於部隊鍋。
當然細論從頭,日本牛肉飯也一度是類似的窮人樂飲食;但1923年關東大地震後,饑民太多,於是各色牛肉飯攤和露天店流行了起來,以至於《讀賣新聞》唸叨“全國都在吃牛肉飯”:
這算是牛肉飯從窮人樂食物進入日本主流階層的開始。
當然咯,英雄莫問出處,平民食物登堂入室成為經典的案例不勝枚舉。最典型的,大概是東坡肉。
本來蘇軾去黃州時,明説了“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説明他當時愛吃豬肉,也無非因為豬肉便宜。
至於做法,“淨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説白了:花時間。畢竟對平民而言,食材便宜無所謂,可以花時間去做火候嘛。
但能做好吃,能流傳下來,就是好:肚子和舌頭不騙人。

話説,明朝大才子高濂有所謂《飲饌服食箋》,裏頭説“日常養生,務求淡薄”,總結了四十多種粥,三百來種藥膳,還大談煮雪烹茶之類。
但這些粥和藥膳,大多失傳。高濂自己如此重視養生,也只活了48歲。
反而是各色重口味的平民菜,生命力格外旺盛,甚至登堂入室,從早年的窮人樂,變成了經典。
如果冥冥中真有食物之神的話,回看歷史,大概也會莞爾一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