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縣城,困在爛尾樓_風聞
首席人物观-首席人物观官方账号-纵观TMT风云人物,读懂时代商业逻辑03-23 14:06

希望,可以是鮮豔明亮、温暖人心的東西,比如夜歸走到樓下時抬頭看到的那盞燈,彩票站門口慶祝中獎金額的紅色條幅。但希望也可以只是某個具象、毫無感情色彩的物件,比如讀起來枯燥乏味的通知,阿拉伯數字拼出的成績,或者扣着公章的各類證書。
最後那個類目中,房產證,必須擁有名字。
因為“家”在中國文化中所處的特殊地位,無數人將擁有那張紅色房產證,視為漂泊或者依附的結束。但這份希望的實現並不容易,有時候是因為收入與房價的距離,有時候是因為被各種意外阻斷的工期——俗稱“爛尾樓”。
**很難統計全國存在着多少爛尾樓,但場景總是類似:安靜到叫人心慌的工地、鏽跡斑斑的藍色圍擋,它們如同沉默的怪獸,盤踞在城市的核心或邊緣地帶。**如果從夜空中俯瞰,它們的黑暗會在周邊燈光的映襯之下,透出吞噬的力量。
提前被綁定的購房者們,只能在一遍遍的追問中,試圖捕捉到一絲指向確定性的希望。
一些等待,有了進展。
“保交樓”政策持續推進。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今年前2個月,全國房屋竣工面積13178萬平米,增長8.0%。此外,超過60家房企在今年2月公佈了2022年交付情況,累計交付房屋規模接近400萬套,排名前三的分別是碧桂園、中國恒大和萬科。
也有一些等待,依然讓人心焦。**未見覆蘇跡象的工地、等待期間變差的經濟能力,交織成一張看不見的網,困住了很多購房人。尤其在以縣城為主的低線城市,希望尤為飄渺。**以下,是他們的故事——
作者|陳默
編輯|江嶽
01
房子復工,我更要抓緊賺錢了
涉及樓盤:四川瀘州市瀘縣恒大翡翠灣一期
口述者:秀英
2019年10月,我在縣城買了恒大的房子,精裝修,112平米,全款63萬多,相當於每平米5600多元。這算便宜的了。恒大最高賣到過6000-7000多一平米,而我們縣城的平均月收入也就是兩三千。
我老公本來想買二手房,便宜,**但我堅持買了恒大,因為親戚告訴我,恒大的房子質量好。**那套房子,我們首付20萬,貸款10年,月供4600多。
我太想要一個自己的房子了。為了養大四個孩子,我和老公在外地打了大半輩子工,農村老家的房子早就是危房,沒法住了。一直到2019年,兩個女兒都嫁人了,我們手裏攢到20萬,自然就想到了買房子。
當時我47歲,老公50多歲,家庭收入還算不錯。我老公很勤快,幫人開貨車和搬貨,一個月能掙5000多。我在餐館裏洗碗端菜,早上8點到晚上9點,中午休息兩個小時,一個月掙兩三千。
我們不怕辛苦,因為一直盼望着能住進新房子。**對於我們農村人來説,能在城裏買一套房,這輩子就沒白活。**但沒想到,房子沒能在2022年7月按時交付。那段時間,網上到處都是爛尾樓的新聞,我們也擔心得很。
但更多的壓力,還是因為月供。
這兩年,我老公身體不太好,開始要經常吃藥。他有糖尿病,去年感染新冠之後,差一點連命都丟了。我也經常腰疼,嚴重的時候,翻身都費勁,但第二天還得去上班。
沒辦法,還得掙錢養兩個小點的孩子,他們都還在上學,一個在大學,一個在職高,每人每個月生活費就要800塊。另外就是我們在縣城租房子,每個月也要交800塊的房租費。
為了省錢,我們就摳生活開支。我經常去農村親戚那拿他們種的菜,老公上班自己帶飯,給孩子們買的衣服,也都是幾十塊錢一件。
就算這樣,有時候,快到還房貸的日子時,我們卡里錢還沒存夠。老公這時候就會很煩躁,失眠,怪我非要買恒大的房子。“要是買二手的,我們已經住進去幾年了。”我只能不吭聲。實在還不起房貸的時候,就只能讓出嫁的女兒們幫幫忙。

圖:瀘縣恒大翡翠灣局部
**恒大復工後,我有時會去工地看看,房子裏面在裝修,但感覺進展還是比較慢。**為了多賺一點錢,接下來,我和老公還是要去外地打工,而且我們已經跟最小的孩子説了,如果讀不進去書,就趕緊出去打工,因為我們家還有5年多的房貸。
02
我的商鋪,9年還沒等到
涉及樓盤:山東菏澤市曹縣金座國際商貿城
口述者:李俊
“打工不如買商鋪”“一鋪旺三代”“黃金地段,三年最高返租60%”……2014年,26歲的我看到開發商在縣城打出的誘人廣告,心動了。當年9月,我在打廣告的商貿城買下一間57.43平米的三樓商鋪,全款20萬,首付10萬。
當時我剛辭掉上海的工作,回老家照顧即將生產的媳婦,手裏沒啥錢——之前在上海的收入一般,2012 年又剛在縣城買了婚房。所以,商鋪的首付跟朋友借了幾萬,又從我爸那拿了2萬。
我當時很有信心,覺得這筆投資不會虧。我早晚還是得出去掙錢,媳婦在家開個童裝店,也挺好。所以,商貿城的大體框架完工後,我經常過去看看,規劃着如何裝修,童裝怎麼陳列,感覺未來會很美好。
但是壞兆頭很快就出現了——簽完合同、交完10萬首付後,開發商一直沒有通知我去辦貸款手續。後來我才知道,因為資質問題,銀行不給他們放貸了。
合同約定的交房日期是2015年1月31日,但開發商找各種理由一拖再拖:工程延期了;施工隊回家過年了;資金緊張,正在想辦法籌錢……再到後來,我們就聯繫不上開發商了。

圖:李俊購房合同上約定的交房時間是2015年1月31日
也不能就這麼等下去。在縣城上了兩年班之後,2016年4月,我選擇去北京闖蕩。走之前,我去工地看了一眼,商貿城的三期工程都大體建好了,只是沒通水電,地面沒有平整。不過,工地上一個工人都沒有。我當時有種不妙的預感:不會是買到爛尾樓了吧?
拖到2019年底,所有業主都等不下去了,打算想辦法去維權,但這個時候,**開發商卻申請了破產,所有的房產都被法院查封了。**後來,在政府的出面組織之下,我們這些業主確認了債權。
但收房卻遙遙無期。
期間,我們還找過北京一家律師事務所,結果交了16萬,對方也沒幹啥活,只是派人來縣城看過兩次。眼看兩年委託期快到了,他們只肯退費40%,相當於我們的損失又多了一筆,雪上加霜。
我們有些業主,是五六十歲的老人,文化水平不高,拿出全部積蓄買商鋪,結果全被套了。還有一些夫妻因為這件事吵架,後來就離婚了。
現在情況也有些詭異。商貿城內部一片荒涼,裏面都是空的,但一些臨街商鋪已經裝修好,開始營業。

圖:李俊商鋪所在商貿城現在的樣子
我到現在還沒拿到自己的店鋪。從交首付到現在,已經9年了。對現在的我來説,10萬元不算多,但是一想到這件事和為此搭進去的時間精力,我還是覺得很鬧心。
03
我成了那個“坑”全家的人
涉及樓盤:四川瀘州市藍光長島國際社區2期
口述者:雯雯
勸説家裏給弟弟在市區買房,可能是我做過的最錯誤的決定。
我一直催促家裏,要抓緊時間,給弟弟在市裏買套房,這樣他將來找媳婦會容易些。
當時弟弟還在單身,我已經成家,住在距離市區不遠的農村。我想着,如果弟弟買在市裏,我們互相照應更方便。那會兒市區房價一路飆升,我也害怕,再等下去,這輩子都買不起了。
我還記得,交錢那天是2021年2月,農曆的臘月二十七。我們一家四口去了售樓處,第一印象就是環境不錯。最後給弟弟挑的房子接近118平米,精裝修,一共76.7萬。樓層是我選的,22樓。
當時樓盤的外部已經建好,我閃過一個念頭:這個樓肯定不會爛尾。
現在再回想,當時忽略了一個問題,樓盤在高鐵站附近,位置有點偏。但我們當時想的是,可以發展起來。小區裏還有別墅,背後就是田野。我跟弟弟開玩笑:你看,這個房子往前看就是別墅區,你有奮鬥目標了;往後看,就是田野,你也可以往後退,享受安逸舒適的田園生活。這是兩種人生,都很好。
那天我們一家人都很開心,還想着把八十多歲的爺爺奶奶也接過來,全家人一起住。城裏的條件畢竟比農村好。
首付交了四成,30萬多出頭,都是爸媽給的。
你知道在農村存30萬是什麼概念嗎?我爸媽是種植大户,非常勤快,別人不要的地他們都撿來種,一年下來,種莊稼大概能賺幾萬元,這30萬,幾乎是他們存了一輩子的錢,交完首付,就兩手空空了。
**接下來的日子,全家開始為房貸奮鬥。按揭30年,月供2722元,這筆錢,需要我們全家一起努力。**因為弟弟高中畢業後在市裏打零工,養活自己都有些費勁——小城市的賺錢機會太少,大多數人的收入,也就是一天100多一點。但其實這裏的消費水平又不低,吃個快餐都要十幾元。
於是,交完首付1個月之後,弟弟去廣東做了建築工人,那邊可以包吃住,掙得也多一些。過了一段時間,我爸也去了。我媽就留在老家,照顧有老年痴呆跡象的爺爺奶奶,同時還要種地。
我們一家人感情很好,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房子,弟弟和爸爸是絕對不會出去打工的。
我的弟弟很聽話,性格內向老實。我過了很久才知道,他剛去廣東的時候,因為沒有錢,7天只花了17元,有時候一天只買1元的泡麪果腹。就是這樣,他也沒有跟我開口要過錢。因為他知道,我家老二有先天性心臟病,治病花了很多錢,現在還沒還清欠債,經濟狀況也不太好。
為了省錢,我弟一年到頭都不買新衣服,我説,你一個年輕小夥子,女朋友都沒有,應該穿帥一點。他就説,那些錢都不用花。
我媽也是。她經常白天去幫別人除草,一天賺80元,晚上回家煮飯給爺爺奶奶吃,然後再戴着頭燈去田裏幹活,最晚會忙到晚上12點。
買房那一年的9月,老家發生地震,我們在農村的房子本來就有點問題,地震後情況就更糟糕了。大家就更期待住進新房子了。

圖:雯雯老家的危房
**就這樣努力攢了一年多,全家攢了15萬,提前還了一部分貸款,把月供降到1900元,但是還完錢,家裏又沒錢了。**2023年年初,因為疫情,弟弟幾個月沒有工作,實在沒辦法,這輩子第一次開口向我借了錢——在那之前,他已經靠刷信用卡來還房貸了。
房子的進度也不省心。
按照購房合同,房子會在2022年5月30日交付,但實際呢,那會施工停了,房子有爛尾的危險。我們一家都很擔心。後來雖然復工,但進度非常緩慢,工人也不多。半年多,我看房子裏也就刷了牆壁,加了玻璃窗,多了一個沒裝完的櫃子。我們還聽説,開發商已經沒錢了。

圖:雯雯弟弟房子目前情況
更讓我難過的是,我媽背上長了一個大瘤子。我要帶她去醫院做手術,她不願意,甚至想去鄉村醫生那裏治。**我感覺,她只想要錢,不想要命了。**這事一直拖到今年春節,我弟和我爸都回來,全家一起把我媽送到醫院做了手術。
直到現在,我跟弟弟都不敢告訴父母房子的真實情況——頭兩年我都用疫情來搪塞他們,現在也找不到藉口了,只能是儘量少聯繫。
我也不敢跟我老公説。他在外地工作,我怕他知道後埋怨我,影響夫妻感情。
我覺得自己都有些抑鬱了,經常凌晨三四點才能入睡,現在還開始吃安眠藥。偶爾我會偷偷哭,覺得自己坑了全家。早知道這樣,不如就在農村住着,種點莊稼就算了,為什麼要去奔這種美好的生活?
等待交房的這段時間,我看業主羣裏也是滿地雞毛。有的夫妻天天吵,已經離婚了;有的夫妻想買來當婚房,結果孩子都七八個月了,還沒住進去;有的單親媽媽帶着孩子,現在不但要租房子,還要還房貸。
**諷刺的是,曾經被我當作人生目標來調侃的別墅,比我們晚開盤,現在已經交房了,而我們的高層樓房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好。**現在,我家同户型的房子,已經跌了十幾萬,小區周邊還是一片荒涼,我也不知道,這個坑,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