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豔瓊:動植物間互惠共贏的啓示_風聞
CC讲坛-CC讲坛官方账号-创新引领未来,传播改变世界。03-23 11:47

彭豔瓊
中國科學院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研究員
在自然界裏邊,互惠現象是非常常見的,可能我們比較熟知的是根瘤菌跟大豆的關係,根瘤菌為大豆固氮,大豆可以為根瘤菌提供有機營養,所以它們是植物跟微生物之間,建立的互惠關係。

我們再看這個視頻,幾隻螞蟻在圍繞一個毛毛蟲(灰蝶的幼蟲)在服務,我們可以看到灰蝶的幼蟲可以分泌蜜露,給螞蟻提供食物,這個是蟲與蟲之間建立的一個互惠關係。
動物跟植物之間有沒有這樣子的互惠關係呢?答案肯定是有的。回想一下我們平時看到的花,五彩繽紛賞心悦目,其實如果從植物的角度來講,開花主要是為了招蜂引蝶,吸引傳粉昆蟲為它們授粉。當這些昆蟲從一朵花,飛到另外一朵花上,它就為植物傳播了花粉,最終能夠受精繁殖出種子,實現有性繁殖,代代相傳。當然,傳粉昆蟲也從花上獲得了花粉和花蜜作為報酬,它們之間形成的也是互惠關係。

今天在這兒要介紹的是非常專一,比較特殊的傳粉系統。先認識一下今天的主角榕樹,榕樹可以大到獨木成林,小到匍匐在地面上生長,但是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特徵:隱頭花序。大家看一下,它外形像果,但它的花是藏在果腔裏邊的,這是它在植物界,高等植物裏邊,獨一無二的一個特徵。在這個家族裏邊,可能大家熟知的就是無花果,我們平時看它都是無花兒實,所以我們中國人叫它無花果,其實我們打開這個果腔,可以看到很多小花,長在果腔的內壁上。

在2000年之前,我也只認識無花果一種,在我們中科院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裏,有個榕樹的專類園,我們保存了非常豐富的榕樹物種,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榕樹原來是一個大的家族,全世界有八百多種,我們中國是有一百餘種。

我們可以看到,大的如蘋果,小的似綠豆,它有多種多樣的果,但它們都有個共同的特徵就是花是隱藏的,藏着的花什麼樣的東西 才能夠給它傳粉受精呢?這個可能大家都比較好奇的問題,想知道其中的答案。我們先看左邊的,大的這隻昆蟲是一隻果蠅,就是我們平時買了香蕉,在家裏邊放一段時間就會長出來的果蠅。我們再細看那個綠圈裏邊,站在翅膀上的那隻小小的昆蟲,它就是傳粉榕小蜂,它大概的體型只有兩個毫米大小,非常微小。

我們平時看到的無花果,看着像個封閉的果腔,其實它頂層的苞片,是有個頂層苞片形成的通道,這個通道,通常只有榕小蜂可以開啓,然後爬行進入到果腔裏邊,接觸到雌花,所以只有這類非常特殊的昆蟲,才能為它傳粉受精。進去傳粉的榕小蜂,通常要把它的後代 產卵在這個果裏邊,然後繁衍後代,所以它們兩個繁殖上是息息相關的。
就為了能夠進入這個果腔,有效為榕樹傳粉,榕小蜂的形態發生了很多適應性的演化。我們首先看它的頭,一般昆蟲都是下口式,但它是前口式還是個鏟狀,在它的觸角的第三節上,有個錐形的結構,可以撬開苞片,在它臉的腹面還有很多齒,這些結構都是有助於它爬行通過苞片的通道。榕小蜂就僅僅頭部的形態,跟榕樹苞片的通道結構,都形成了一個鑰匙跟鎖的關係,只有一種傳粉榕小蜂能夠打開這種榕樹,進到果裏邊給它傳粉。

它為了有效傳粉,還演化出一些很發達的傳粉結構,我們看電鏡掃描的這張照片,我們通常知道蜜蜂有一對攜粉足,可以裝載花粉。通過電鏡掃描也發現,榕小蜂是在胸部的兩側 是有兩個花粉筐,專門用來裝載花粉,我們把它的體壁透明之後,可以看到一粒一粒飽滿的花粉,藏於花粉筐裏邊。再看白色箭頭指向的位置,它的前足基節上是有一排刷子的,這排刷子是用來採粉和散粉的功能,也就是説為了能夠有效傳粉,榕小蜂結構上發生了很多適應性的演化。那它的寄主榕樹,對應也有很多適應性的特徵演化,比如説雄花的早生方式,花粉囊的成熟與散粉的方式,都是跟傳粉密切相關。其實這就是物種間互作裏邊,最為常説的 協同演化。
我們看這個視頻,一旦進入果腔,榕小蜂就產卵。它現在就是產卵的姿勢,產卵器沿着柱頭,順着花柱產卵於子房裏邊,然後它抬起前足,用刷子把花粉刷出來,散粉於果腔裏邊。一到兩天之後,我們用熒光來檢查,柱頭跟花柱裏邊,是有紫色萌發的花粉管,再解剖子房 我們也看到它產下的卵。完成了產卵跟傳粉之後,榕小蜂通常就死於果腔裏邊了。
這些果要經過一到兩個月的發育,通常夏天一個月,冬天兩個月,種子就成熟了,雄花也開放了,這個時候榕小蜂也發育到了成蟲期,羽化交配以後,就要離開這個雄花期的果,找尋雌花正在開放的樹。這個過程裏邊,它通常會藉助一些氣流來傳播,雌花開放的榕果,會釋放非常專一的化學線索,來吸引榕小蜂準確找到,然後開始新的一個生活週期。榕樹跟榕小蜂,通過專一的化學線索聯繫,還有密切銜接的物候聯繫方式,使它們相互依賴,密不可分,其實就像我們人類説的,它們真的是唇齒相依,休慼與共。如果沒有榕樹,那就沒有榕小蜂,如果一種榕樹的消失,也意味着它的傳粉榕小蜂沒有生存之地,將隨之消失。

通過分子證據已經證實,它們已經協同演化了七千五百萬年,從白堊紀中期就起源演化,比我們人類進化史還久遠,所以在這個系統裏邊,榕樹和榕小峯有很多相愛相殺,背叛與懲罰的故事令人驚歎,所以也被公認為是動物跟植物之間,協同進化的典範,是最經典的例子。

現在我們全球同行一起採樣,覆蓋所有榕樹分佈區,發現大約有30%的榕樹,有多種傳粉榕小蜂,當然物種多樣性增加是好事,但這個系統就面臨一個問題,就相當於是一個活兒 有兩個人來幹,那就為欺騙性的演化提供了契機。最簡單的比喻就是兩個人同時幹一件事情,一個做得非常好,那意味着另外一個就有可能偷懶,甚至是欺騙。
的確自然界就是無奇不有,在這麼高度專一的互惠系統裏邊,現在已經發現有三種榕小蜂,從傳粉者演化為欺騙者,兩例是在亞洲,是我們發現的。

在2008年的時候,我們發現了第二例,有一個很印象深刻的經歷,我們2003年到2005年系統抽樣,2006年的時候我跟一個法國同行,從昆明坐飛機到版納,途中我跟他説:怎麼我們抽樣1000多個果,有一部分果裏邊沒有種子?然後他也很吃驚,就把他拍了很多電鏡照片,拿出來一對照,他拍的榕小蜂是沒有傳粉結構的,那就吻合了,沒有種子,沒有傳粉結構。所以我們後面做了驗證實驗,在2018年正式報道了這個欺騙者。

在2010年的時候,我們又開始系統地抽樣榕樹Ficus microcarpa,到2012年我們發現了欺騙者,我們後面又經過了十年,2021年的時候,我們才揭示了它第一個機制,發現過程,和要真把一個機制研究清楚,確實需要時間的一個積累。在如此高度互惠的一個系統裏邊,出現了欺騙者,我們最想知道的就是這個系統怎麼維持穩定的?其實我們只要思考一下,互惠系統的理論框架就是合作的雙方是有支出的,也有收益,而且合作雙方,必須維持支出跟收益的平衡,才能維持這個系統的長期穩定。

相當於在種A跟種B之間,它們長期協同進化,支出收益是平衡的了,現在半途殺出了個程咬金,出現了種C,它對這個系統的影響是怎麼樣的?我們查看了所有相似的和相關的系統,有報道在根瘤菌跟豆科植物裏邊,還有絲蘭與絲蘭蛾互惠系統裏邊,就發現如果合作的雙方,有一方不合作,那對方就會對它實施懲罰。這就相當於我們人類合作系統裏邊,雙方籤個合同,如果一方違約,或者説是給老闆打工,你偷奸耍滑,那都有可能要面臨着懲罰。在自然界系統裏邊,也存在這個現象。

我們這個系統裏邊有欺騙者,那是不是這個寄主真的就對它不懲罰,才導致它那麼猖狂地得以演化?我們就選擇了榕樹,跟它共存的一個傳粉者和一個欺騙者,來進行系統的研究。先認識一下這個榕樹其實非常常見,在我們南方的朋友應該都知道,它主要是原產亞洲熱帶,因為它是優良的綠化樹種,被廣泛引種到全世界。在它的榕果裏邊發現,我們看圖A和圖B 就是它的一個傳粉者,前足基節上是有刷子的,它中胸的花粉筐是發達的。再看圖C和圖D,它的前足基節上花粉刷消失,中胸的花粉筐退化,所以它就有一個傳粉者,一個欺騙者共存。

我們就做了一系列的對比實驗,首先我們通過可以連接電腦,顯微視頻錄像的一個設備,仔細對比觀察兩種的行為,這個是欺騙者的行為,它在果腔裏邊基本上是埋頭苦幹,沒有看到它傳粉的行為,所以我們説它的傳粉行為是丟失了。
再進一步的思考,沒有結構,沒有行為,能不能再執行傳粉的功能呢?我們通過生態學的實驗來驗證,就是把傳粉者跟欺騙者,分別引入雌花期的果裏邊,看它們最後傳粉繁殖出來的種子情況,白柱子和黑柱子一目瞭然,白色柱子就是傳粉者繁殖的種子,每個果裏邊有50多粒,欺騙者偶爾見幾粒,甚至沒有,所以在傳粉功能上,欺騙者可以説在這個系統裏邊,已經是濫竽充數,沒有發揮作用。所以我們就是從不同角度,證實它確實是一個真正的欺騙者。

欺騙者能共存在這個系統裏邊,那它跟傳粉者關係是如何的?我們是通過測序的分子片段,構建了系統發育樹,我們看最上面紅色那一塊,就是欺騙者的位置,緊挨着它的白色這一片是傳粉者的位置,它兩個是緊靠在一塊的,證實它們的進化關係是姐妹種的一個關係。

形態如此相似,進化關係又相近,它們的繁殖適合度有沒有差別?我們也設置了直接競爭,跟間接競爭的實驗:間接競爭就是把傳粉者,欺騙者,分別引入不同的果裏邊;直接競爭就是在一個果裏邊,直接把傳粉者,欺騙者放到一塊,看它們最終繁殖後代的一個情況。我們看灰柱子和白柱子,灰柱子是欺騙者繁殖的後代數量,總是比白柱子要高一點,甚至是顯著高,我們通過這個比較,證實這個欺騙者在這個系統裏邊,它繁殖適合度比傳粉者還高。

欺騙者演化出來,繁殖還那麼成功,剛剛我們也提到了,那它的寄主,是不是對這個現象不做任何懲罰?我們就用榕樹與榕小蜂系統裏邊的一套方法來做驗證。在榕樹與榕小蜂系統的寄主懲罰,是體現在三個層次上,一個就是如果榕小蜂不給榕樹傳粉,那意味着發育途中落果率增加,發育過程中榕小蜂死亡數量還增加,最終能夠成功發育出來的榕小蜂個體變小。我們也控制了傳粉小蜂,帶着花粉和不帶花粉,我們把它引到雌花期果裏邊,最終也是記錄落果率,再看它後代繁殖的數量,可以看一下白柱子和帶斜線的柱子。我們做了四個重複實驗,前三個沒有顯著差異,後一個不帶粉的繁殖的後代多一點,就是説小蜂,它傳不傳粉,帶不帶粉,幹不幹活,寄主對它沒啥影響,也就是不懲罰。所以我們也結合落果率,還有最終繁育出來的後代數量,計算了一個寄主懲罰的強度,我們直接定量,定量算出來是為0.02,就確認了這個寄主是沒有寄主懲罰效應的。

我們又跟目前國際上已知的只有15例主動傳粉,寄主懲罰強度高,尚未發現過欺騙者的進行對比,我們可以肯定地説,我們這個系統裏邊,就是缺乏寄主懲罰強度,導致傳粉者結構丟失,行為丟失,最終演化為欺騙者,揭示了這樣一個機制。

欺騙者如何能夠共存在這個系統裏邊,它的繁殖適合度還高,為什麼它不打破這個系統?我們又做了一個十七個月的系統抽樣,結合我們的氣候數據做了一個分析,我們發現它跟風向是有關係的。因為雲南地處印度洋西南季風的控制區,在西南季風吹過來,雨季的時候,它主要是繁殖傳粉者,欺騙者繁殖於旱季也成功繁殖,它們繁殖的季節的時間和空間上是分化的,這可以避免它們的直面競爭,防止內卷,共同利用雌花資源來進行繁殖後代。

我們有兩例欺騙者,然後還有四種榕樹,我們已經知道寄主懲罰強度,還有中美洲的五種,我們都整合了就想檢查一下,寄主懲罰強度不是有高有低嘛,那它的傳粉小蜂是否自然狀況下,有些帶着粉,有些沒帶粉,這個比例是多少。我們檢查出來以後,發現非常有意思的一個結果:就是隨着寄主懲罰強度的增加,不帶粉,偷懶那部分傳粉者是減少的;如果寄主懲罰強度低的情況下,不帶粉的這部分比例反而是增加的,在這個系統裏邊,懲罰是有助於來維持互惠共贏的。

一個互惠系統的獎懲制度,不僅是在自然界有,我們人類社會也一樣,需要有這些懲罰機制,才能夠維持合作的共贏。目前我們對懲罰研究到當前這個狀態,回顧一下從2000年的時候,我就接觸到這個類羣,逐漸發現,然後再鎖定目標,再用多個方法來進行研究,再系統性地整合,堅持了二十一年。還有很多未解之謎有待揭曉,比如寄主懲罰強度是否存在地理馬賽克效應?欺騙者全世界只有三例,我們還能不能發現更多的?因為我們同行説,你們西雙版納是欺騙者演化的香格里拉,我們這個地方很有利於欺騙者的演化,我們希望後面也會有更多的一些發現。整個科研的發現,回答科學問題之旅,它是曲折的,可能其他行業也是相似的這樣一個路徑。

在自然界裏邊,花朵和昆蟲之間,有自然界最為迷人的一個互作關係,而且它們在生態系統裏邊也非常重要,有這些昆蟲,蝴蝶蜜蜂的飛舞,我們有非常多的物種多樣性,我們有非常多的豐富的食物,蝶舞蜂飛的場景,也會讓我們很愉悦,所以希望大家能夠喜歡它們,保護它們。
其實我們人類,也是自然生態系統裏邊的一部分,自然界的智慧應該是無窮的大,我們人類一直在不斷地向自然界學習,如果説效率,可能我們人類會使用工具,然後我們有很多先進的技術,可能會加速我們的一些變化,比如最簡單的現在的這個育種,有很多技術手段可以加速它向前進,希望大家能夠欣賞自然界的智慧,從中得到一些感悟,得到一些啓示,與自然界和諧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