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論(一) 知識_風聞
付延明-03-24 16:32
思考,是作為人的幸運。
所有思考,只要不是人為中斷,最後總會走入哲學:追問事物的根據。
人類的“知識”是一個適宜的出發地。關於“知識”的思考,將可能繪成一張真實的地圖。
一組思考,記錄心路。
中國古代有“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的傳説;西方傳説中有普羅米修斯盜“天火”予人間的故事。武俠小説中最激動人心的場景是主人公千難萬險終於獲得了某種秘籍…;西方作品中也有大量的神秘典籍。河圖洛書、神秘典籍、秘籍和天火,都在隱喻“知識”。在古人看來,“知識”代表能力,無疑是珍貴而難得的。
某種程度上,人類自從成為萬物靈長的人類,之後的歷史就是認識世界的歷史,是用知識武裝自己和改造自然的歷史。而這一切,始於文字:使得記錄和傳播成為可能。
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淮南子·本經》
歷史視角
知識的獲取與傳承,可以作為研究人類發展歷史的一條脈絡。歷史當然有其他的脈絡(比如氣候變化、農作物、人口、制度、戰爭…),正如“橫看成嶺側成峯”,不同視角下的所見當然是不同的。但知識脈絡的可信程度更高:考古、典籍、傳説都可佐證(可採信數據更多),需要消除的噪聲(人為因素)更少。並非否認社會運動的複雜性,而是抓住知識這一脈絡,更純粹地看待歷史。如果歷史是一個複雜系統的“積分”,那麼知識的脈絡是一個較為清楚的“自變量”,就此展開的偏微分意義相對更明確。
以知識的“傳承”為研究對象,可以大致劃分以下幾個階段:
1.口耳相傳,包括“圖騰”或相似承載之物。易“散失”。
2.雕刻文字:法典、石太醫…。內容有限,不可移動。
3.取材書寫:竹簡、羊皮、帛…。貴重難尋,移動不易。
4.造紙書寫:擴散不易。
5.(活字)印刷:可擴散,仍有謄抄、失真。
6.機器印刷:知識普及成為可能,報紙(媒體)成為一極。
7.計算機(網絡)傳播:高效,過剩、噪聲、信息繭房。
知識傳承背後,必定是生產力的發展。一方面,從無到有,為文字提供了載體,並使載體逐漸走向普及;另一方面,讓一部分人得以脱離生產,使得知識可以增殖而不是常常散失。而其中必然存在一個轉折點:增殖速度開始大於散失速度,積累成為可能。粗略判斷這一轉折點應當在上述第三階段即取材書寫階段。
文字是一種符號系統,圍繞文字的發明都是人類進步的階梯:紙張、筆墨、印刷、機械化、數字化都是,每登上一個階梯,人類就有了一張更大的“地圖”,能力得以階梯式伸展。無需考證具體過程,僅從階梯的時間軸上就可以理解攀登的不易。
起步於阿拉伯數字的現代數學也是一種符號系統,數學知識的重大飛躍是在它被表達為符號之後的。阿拉伯數字的普及是一扇大門,人類找到了專屬於數學的表達方法。這相當於為“數學”專門發明了“語言和文字”!此前,數字符號是文字的一個子集,不利於數學成為公式體系。這背後當然也是生產力的推動,人類面對越來越複雜的記錄需求。人類能普及阿拉伯數字是一種必然的幸運。
軸心時代
德國思想家卡爾·雅斯貝斯在《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一書中,第一次把公元前500年前後,同時出現在中國、西方和印度等地區的人類文化突破現象稱為軸心時代。
關於軸心時代的形成,有多種視角的研究。從知識傳承視角看,大致處於前述第三階段,即取材書寫階段。知識已經開始了文字傳承,這種模式雖然仍有頗多制約,但積累已經成為可能,少數人有了全面瞭解區域內人類知識的可能。因此,軸心時代是知識積累到一定程度的現象。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1. 知識是人類/羣體共有的,積累的作用大於個人發現。
2. 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不約而同”:各族羣的智力相差無幾。
3. 三大地區思想的側重不同:世界觀受環境制約。
4. 不約而同對世界本源的追尋:“終極”問題自古已然。
5. 現代思想幾乎都可在軸心時代找到源頭:至少那個時代以後,人的智力無顯見差異,所差在積累。
6. 傳承、變動、散失,意味着篩選和更新:知識在實踐之內。
知識的增殖、積累,導致匯聚成為可能。但人們可以進行總結、歸納,需要一個條件:見知必須到達“有規律可循”的尺度。只有當一些事重複出現時,才可能引起人們的關注;只有某方面的見知足夠多時,才可能有區分物類的需求。例如:邦國興亡的週期大於個人壽命,這就需要歷史記事。再如:區域內可能只有黃色的牛,或只有馬而沒有驢,這就需要遊記類記事或個人有豐富的經歷。
知識積累使得“週期性”、“多樣性”呈現時,歸納就成為可能。軸心時代滿足了上述條件。但三大地區還是有所不同的。比如中國,歷史資料顯然遠為詳實(至孔子,確切記年史已有三百多年),視野內人口和鬥爭規模遠為厚重,這使得中西哲學在起點就處在不同的層面上(如果哲學的起點都在所謂軸心時代的話)。
雅斯貝斯引用亞里士多德的話“只有深埋在土地裏的橡樹種子長成橡樹時,我們才能發現它的本質”,認為:在軸心時代同一時期不同文明的三種不同思考方向可能正相當於橡樹種子,只有等到兩千多年之後它長成了橡樹,我們才發現,原來它是那個樣子。東西方哲學的差異是明顯的,但不是本質性的,雅斯貝斯的目的性敍事有助於理解差異,但目的性本身不來自世外的指定。
信息繭房
不知道是否應當感謝科技的進步,現代人最大的困擾不再是獲取知識的代價或途徑,而是面對知識大爆炸情形的無所適從。每天早上醒來,大量信息已經推送到我們面前(廣義地説,任何信息都有價值,勉強也算知識)。更有甚者,這些信息已經從“付費閲讀”轉為“付費請你閲讀”。如果僅僅考慮免打擾,那麼大可一掃而過只讀自己關心的內容即可,至不濟可以置之不理。但這樣並不能解決“知識”的問題,被動地接受信息只能導致“被迫無視”,個人的“知識”不會增長,反而會“腦袋裏奇怪的知識增加了”,在噪聲中失聰。
信息不足的時代是所見即所思,人們看到的信息會塑造人們思想。信息過剩的時代是所思即所見,人們的思想反過來會決定人們獲取的信息(總有想要的,AI甚至推送你想要的)。現代社會,如果兩個人的觀點截然相反,想靠擺事實講道理去彌合思想上的分歧基本不可能。所有的觀點,都可以找到符合自己需要的“事實”根據。
在信息爆炸時代,人們只相信符合自己價值觀的“真相”。在這個“後真相時代”,能被人們裝進腦袋裏的,只有那些與原來的認知兼容的信息碎片。裝的越多,他們就越“自信”。內容越同質,他們就越偏執。在思想的極化中,不同的人羣皆被情緒和偏見裹挾,理性對話越來越困難,社會正在不斷走向撕裂。明明這是一個資訊超載的時代,人們卻越來越生活在信息的孤島中。
主動尋求知識也並不容易,一個假想的案例:某甲想買的房子漲價了(有些後悔),於是開始關心房價問題。某甲閲讀了大量的網文,但網友的説法莫衷一是,不怎麼靠譜;又閲讀了大量的財經專欄文章,發現情況差不多。但也不是一無所獲:這些專欄文章中有大量的經濟學專業術語,文章作者也大都有經濟學背景,於是某甲決定研讀經濟學。他泛讀了多部經濟學經典著作,沒有找到關於房價的線索,但發現自己“腦袋裏奇怪的知識增加了”。之所以感到奇怪,是因為某種不合邏輯:經濟學有多個流派,各派著作都有道理但結論卻天差地別。比如對政府幹預市場問題,從支持到反對的座標軸上各流派近乎均勻佔位。比如週期理論,長、中、短,加上偏移和疊加效應,幾乎可以萬能地解釋經濟的任何漲落(這和‘桃園三結義,孤獨一枝’的算命有何區別)。於是某甲的研究又轉向政治(外部性),並最終轉向哲學(終極原因)。
拿來主義
現代個人面對過剩的信息,應當採取拿來主義,按魯迅所教:我們要運用腦髓,放出眼光,自己來拿!要沉着、勇猛、有辨別、不自私,拿來信息,或使用,或存放,或毀滅。
魯迅先生對我們的第一個要求是:主動。哲學角度,魯迅先生必定是堅信“意識的能動性”的,即人是主體。
先生的第二個要求是:辨別。這一點並不容易(如某甲),先生給出的標準是:運用腦髓。拋開先生所處的時代及激昂的性情,以“有用”作為辨別的標準,要求我們以自身之“正”為前提。如何正己?正己先正心。基於理性(不自私、無偏見、多求證),建立自己的自洽且兼容的知識體系,並以自洽與相容為標準,拿取認可的知識,用於擴建和修正自己知識體系,形成良性循環。
如果把人類全部的知識比作一棵樹(遊戲中的科技樹),那麼,個人可能無法遍歷每個分枝,但至少應當瞭解此分枝的所處(樹的水分與能量循環的路線),謹慎對待憑空出現(找不到根據)的看似正常的樹枝。楊振寧先生説:“隨着年齡增長,我逐漸傾向於相信有造物者”。科學的自洽體系就像一棵樹,人們逐漸為每個枝節找到“根據”,愈發相信這個(物質)世界的統一性:自洽和相容。
是程序就可能有Bug,是人為就可能有差錯。承認不完美,但努力把心立在已知的最堅實之處,並用自洽和相容(本有脈絡)來豐富並檢驗這種堅實,是個人面對信息風暴的唯一選擇。
知識分類
知識,是個常用概念,但沒有一個統一而明確的界定。一般認為是人類對物質世界以及精神世界探索的結果總和。--百度百科
為了方便以下交流,這裏要對知識做一個劃分。關於自然的知識劃歸科學,關於社會的知識稱為智慧。人作為生物的一面也在自然之中,因而也是科學的研究對象。
這只是一種領域的劃分,根本目的在於要求科學在社會領域止步,並不排斥自然領域內其他知識的存在。這種劃分當然是籠統的,比如個人的“技能”,人類身體結構、肌肉、骨骼、神經系統等,都是科學的研究對象;但像歌唱、駕駛、游泳以及藝術等,又屬於技能,技能通常帶有“感覺的”,難以成為定量的科學。雖然説自然領域都是科學的可能領域,但生命運動、地球生態、大氣運動,由於複雜度過高,科學暫時還不能佔領,其中也存在知識。
隨着科學的發展,科學能夠染指的區域會越來越大,但科學的發展,不能導致人與人相處以及之上的社會運動成為定量的科學。這並不禁止科學關於人的任何定量研究,比如毒品的成癮性研究,比如心理學,比如腦部功能研究等等,顯然是有用且必要的。但生物層面因素的定量研究,不能改變社會層面人的因素的主導地位。任何以科學的名義玷污愛和美的行為都是禁止的。
人的主體性要求,科學與智慧應當截然分開,否則就是同時研究事物的“性質”和“意義”。前者位於自然領域,後者位於社會領域,合在一起,只會得到混亂,知識就不可能顯現。
小結
知識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認識世界是人類的主業。我們堅信物質世界是統一的,顯示為知識之樹自洽並相容的脈絡。
科學已是這個時代的主旋律。從產生文字開始,到達科學時代,這一過程本身是值得研究的。軸心時代的近乎同步,宏觀層面知識的傳承與融合,以及各種思想之間的異同,似乎在昭示着什麼:去追尋並考察知識的立足處,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