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藏在蒼茫大野中的星星之火_風聞
温伯陵的烟火人间-温伯陵的烟火人间官方账号-读历史、谈世事、阅人物03-24 1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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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9年,乾隆皇帝命將軍兆惠、富德統兵平定大小和卓,實控新疆。
至此,大清三代帝王通過平定準噶爾,得到蒙疆藏地區,國土面積幾乎翻了一倍,達到三百年來中國王朝最鼎盛的時期。
在財政方面,順治時期每年錢糧收入1495.9萬兩,支出1573.4萬兩,基本是入不敷出的狀態。而到了乾隆年間,大清每年的錢糧收入4359萬兩,支出3177萬兩,盈餘達到1200萬兩左右。
也就是説,乾隆朝不缺錢花。
在國際影響力方面,中亞的巴達克山、愛烏罕、浩罕、哈薩克三部(阿富汗、巴基斯坦、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都主動歸附大清,成為大清的藩屬國,每次朝貢時都要行三跪九叩大禮。
大清也賞賜其首領人物頂戴花翎,並提供宗主國應盡的保護義務。
這是自元朝以後,傳統的中國內陸王朝,再一次將國際影響力延申到中亞地區,重演了張騫出西域、班超萬里封侯的故事。
如果不考慮大清統治集團的民族屬性,乾隆朝絕對是中國數千年歷史上,最輝煌璀璨的時期之一。
但我們都知道,輝煌過後便是灰暗。
乾隆收復新疆以後,不到百年時間,大清便迎來鴉片戰爭、太平天國起義、漢人力量崛起等顛覆性事件,大清從巔峯滑落到谷底。
轉折如此猛烈,除了陸權俄國和海權英法的侵略以外,其實我們可以梳理大清的內部問題,來發現一些端倪。
2
人口數量是大清的核心問題,一切都要從這裏開始説起。
1794年(乾隆59年),大清人口達到3.1億,到了1850年(道光30年)更是突破4億,大清成為人口最多的中國王朝。
隨着人口暴漲,大清必然要面臨人多地少的局面,為了獲得更多的經濟增量,或者為了生存下去,占人口多數的漢人,必然要向邊疆地區移民。
其中一個移民方向是東北。
東北是大清的龍興之地,自從入關以來,便不允許漢人進入東北,康熙、雍正、乾隆都一再重申禁令,這樣做的目的有兩個——
其一是清空東北,做為滿洲貴族的自留地,如果在關內混不下去了,他們隨時可以捲鋪蓋跑回東北。
其二是東北有人蔘、貂皮等奢侈品,不允許漢人進入東北,大清朝廷便可以壟斷這些奢侈品,賺取豐厚的利潤。
在政治和經濟的現實條件下,大清入關後的一百多年,東北始終是人少地多的蠻荒狀態。
但關內漢人的人口暴漲,改變了這樣的格局。
華北漢人不斷闖關進入東北,緊接着便是開墾土地、建造房屋、重塑社會關係。
到乾隆末年,東北的漢人移民已經達到一百多萬,他們和留在東北的滿人混居在一起,憑藉人口優勢,逐漸同化了東北的滿人,以至於黑龍江以南,幾乎所有滿人都能説一些漢語。
而那些頭腦精明的漢人,移民東北以後,很快就發現了人蔘、貂皮中隱藏的商機,於是偷採偷獵蔚然成風,用不了多少年便發家致富,隨後又憑藉經濟實力,和東北滿人軍官、漢人地主勾結在一起,共同形成新的東北統治階層。
可以説,大量漢人農民同化了底層滿人,漢人地主和商人同化了高層滿人,這意味着東北不再是滿洲貴族的自留地,他們的退路被切斷了。
20世紀初,鑲黃旗的張榕響應辛亥革命,攝政王載灃和溥儀沒有退居東北,以及張作霖憑藉東北問鼎中原,源頭都出在這裏。
另一個移民方向是蒙古。
乾隆末年,蒙古人口將近350萬,其中70萬在外蒙古,260萬在赤峯、察哈爾、熱河等內蒙古地區,而且大清歷代皇帝在蒙古推廣黃教,原本都是草原的蒙古,竟然建起近兩千座寺廟,一半的蒙古男性出家做了喇嘛。
這兩個數據結合在一起,就説明黃教寺廟是蒙古的人口高地。
隨着漢地人口暴漲,漢人農民開始違反禁令越過長城,到蒙古開荒謀生,他們選擇的開荒地點,往往是已經有人口定居的寺廟附近。
為了服務蒙古喇嘛和漢人農民,商業也逐漸發展起來,很多晉商帶着貨物進入蒙古,在寺廟附近和喇嘛、農民們做交易。
於是在幾十年間,黃教寺廟周圍便發展起蒙古喇嘛、漢人農民、漢族商人定居的城鎮。
自古以來,漢人王朝難以馴服蒙古高原的遊牧部族,根本原因在於,遊牧部族的流動性很強,不可能設立流官政府,只能派出大軍一遍一遍的掃蕩。
但蒙古的城鎮發展起來以後,用漢人王朝的方式治理蒙古,便是順理成章的事,這為民國設立察哈爾省、熱河省、綏遠省埋下伏筆。
不過由於外蒙古離漢地較遠,漢人移民不多,沒有重塑外蒙古的社會生態,所以外蒙古的離心力較強,大清的控制力衰弱以後,在俄國的煽動下,便出現了脱離中國獨立建國的訴求。
這是大清中期就埋下的隱患。
而失去東北自留地、蒙古盟友被同化,都指向一個共同的結果——
大清統治中國的基本盤弱化,只能和新一代漢人精英結盟,維繫脆弱的統治。
3
漢人精英崛起,也和乾隆有極其深遠的關係。
乾隆晚年精力不濟,便提拔和珅做皇權的代理人,軍政事務都要通過和珅處理,這樣一來,和珅成為乾隆的化身,不僅在朝堂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在各地安插了大量的私人黨羽。
就像嚴嵩能給嘉靖遮風擋雨一樣,和珅也能給乾隆遮風擋雨。
但和珅做為皇權的代理人,只能代理垂垂老矣的乾隆的皇權,不能代理春秋鼎盛的嘉慶的皇權,即便嘉慶要找代理人,也是從親信裏選拔。
於是在乾隆駕崩以後,和珅就被嘉慶賜自盡,並抄家滅族,和珅提拔的嫡系官員,也被撤換調任,例如總督級的地方大員,一年內就被撤換了六個。
朝堂的老油條們都能看出來,這是嘉慶在清洗乾隆朝的舊勢力,那麼下一步,自然是培植嘉慶朝的新勢力了。
廣東巡撫朱珪做過嘉慶的師傅,乾隆駕崩後,嘉慶立即調朱珪進京,陸續升遷為太子少保、吏部尚書、體仁閣大學士,嘉慶初年的軍政事務無不參與。
董誥是浙江杭州人,年輕時高中探花,乾隆晚年就做到軍機大臣。雖然位極人臣,但董誥不是和珅黨羽,所以乾隆駕崩後,董誥在軍機大臣之外,又被授予文華殿大學士、太子太師、世襲騎都尉等官爵。
進士出身的江蘇人吳熊光,曾被和珅貶斥過,乾隆駕崩和珅自盡後,吳熊光很快被提拔為湖廣總督,同樣被和珅貶斥的高書麟,也坐火箭似的升為雲貴總督。
總之,嘉慶初年的用人原則是以和珅為紅線,凡是和珅重用的官員,嘉慶都要排斥,凡是和珅貶斥的官員,嘉慶都要重用。
這些嘉慶重用的大臣們,也會提拔自己的嫡系人馬,例如河道總督王秉韜、安徽巡撫荊道乾、浙江巡撫阮元都是朱珪推薦的,日後出任江蘇巡撫、兩廣總督的蔣攸銛是朱珪等大佬推薦、嘉慶親自任命的。
從名字就能看出來,這些都是科舉出身的漢人文臣,蔣攸銛倒是旗人,不過隸屬於漢軍鑲紅旗,在感情上和科舉漢人文臣更近一些。
這次大規模的官員調動,意味着以和珅之死為契機,科舉漢人文官在嘉慶朝嶄露頭角,在滿蒙貴族統治的大清,擁有了一定的軍政話語權。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登上高位的漢人文臣提拔漢人精英,便成為大清的一項潛規則。
後來蔣攸銛升任體仁閣大學士和軍機大臣,主持會試時選拔了龔自珍和魏源,在宣南詩社結交了林則徐,也提拔了湖南籍的陶澍,陶澍的思想理念和地域觀念,又深刻影響了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
數十年後,這批人都成為晚清名臣,引導了中國的巨大變革。
而曾國藩親手打造的湘軍,直接造成了近代湖南的崛起,也為湖湘子弟締造新中國奠定基礎。
可以説,中國兩百年來的重大變化,都和乾隆、嘉慶換屆時的人事調動,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不過換屆時調整人事,只是科舉漢人文臣崛起的起點,要想主導歷史的進程,離不開太平天國提供的機遇。
4
太平天國起事,同樣是人口暴漲的產物。
乾隆末年,中原漢人除了向東北、蒙古移民以外,還大量向雲南、貴州、廣西、廣東等南疆地區移民。
大量中原漢人移民南疆,必然要和本地土人爭奪土地、水源、礦山等資源,於是在廣大的南疆地區,土客矛盾越演越烈,尤其是最南端的廣西,土人和客人經常發生大規模械鬥,死幾百人是常事。
這些客家人在械鬥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客家人的共同記憶,並初步鍛煉出攻城和野戰等軍事能力,最終形成半軍事化的社會生態。
此時的大清如日中天,為什麼不管呢?
答案是管不了。
早在嘉慶賜死和珅以後,朝野便形成一種共識,那就是糟蹋大清的惡人已經死了,以後不必再大動干戈了,大家守靜篤,照章辦事即可。
從表面來看,這種共識是大清新勢力保護既得利益的方式,但在更深的層面上,其實是大清在歷史週期律的作用下,喪失了繼續革命的雄心壯志,整個國家都變得暮氣沉沉,求穩懼變。
到了道光年間,武英殿大學士、軍機大臣曹振鏞的影響力極大,此人奉行“多磕頭少説話”,除了勤奮清廉以外,其實沒有改革弊政的能力。
曹振鏞經常建議道光,對於大臣們提出的問題,輕輕揭過就行,不必深究,但為了顯示皇帝勵精圖治,還必須嚴懲一些不重要的人和事。
這種理政方式,其實就是混日子。
隨着嘉慶、道光兩朝的風氣日益固化,大清朝廷出現了人浮於事的疲軟環境,根本沒人有興趣解決重大問題,只想混過去,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
這種風氣傳導到地方,便是廣西的府縣官員不願意惹事上身,面對土客械鬥的血腥場面,採取了“不介入”的態度,任由廣西的民間戰爭肆意發展。
到了道光末年,廣西農村已經是半獨立地區,幾乎脱離了大清地方政府的直接控制。
太平天國,就是這些半獨立的廣西農村裏燃起的野火。
而東南地區的弊政,成為廣西野火熾烈燃燒的乾柴。
自從宋朝以來,長三角的蘇州、松江一帶便是全國經濟最繁榮的地方,也是出產糧食最多的地方,明朝遷都北京以後,做為京杭大運河附近的富庶地區,蘇州、松江一帶就承擔了最多的漕糧份額,運到北京供朝廷分配。
嘉慶、道光年間,每年徵收的漕糧數額是520萬石,蘇州和松江就要承擔170萬石,常州、鎮江、湖州的漕糧份額,加起來也將近百萬石。
用全國一盤棋的角度來看,這是從富庶地區提取財富,向經濟欠發達地區進行轉移支付,但也不可否認,200多萬石的漕糧確實是很重的負擔。
一旦遇到水旱天災,江蘇都要請求朝廷減免漕糧份額,避免激起民變。
但問題是,天災可避,人禍難逃。
從乾隆末年開始,大清的財政就每況愈下。先是乾隆晚年成了花錢小能手,經常耗費幾十萬兩白銀來建行宮、修寺廟、縱情享樂,和珅為了滿足乾隆的經濟需求,就指派黨羽們在各地撈錢。
各地的官員們自然不可能自掏腰包,這筆錢,最終還是落在廣大農民的身上。
後來和珅倒了,官員撈錢的習慣卻延續下來。
**在熵增定律的作用下,大清地方官員從乾隆末年的有序撈錢,逐漸演變成嘉慶、道光年間的無序撈錢。**他們不僅在正税之外攤派苛捐雜税,向老百姓要錢,還貪污腐敗,向國庫伸手要錢。
這樣一來,必然造成國庫和地方府庫虧空,而為了補虧空,地方官員們只能增加苛捐雜税,加碼加價的向老百姓要錢。
結果就是,老百姓每年要交的錢,往往是大清法律規定數量的幾倍。
蘇松一帶的人們,原本就有沉重的漕糧負擔,再加上無止盡的苛捐雜税,導致民間怨氣很重。
1840年代,他們發起過一次抗税運動,雖然意料之中的失敗了,但是對現實的不滿,必然導致他們歡迎能改變這一切的人和事。
所以當廣西土客矛盾激起的太平軍轉戰東南以後,東南相當大一部分的人,立即和太平軍合流,成為轟轟烈烈的太平天國運動的基石。


5
晚清在國際方面的變化,也能在乾隆末年找到影子。
1793年9月,英國使者馬嘎爾尼到承德避暑山莊拜見乾隆,並遞交了國書,要求大清和英國簽訂條約,主要條款有六項:
允許英國商船在珠山、寧波、天津等處經營商業。
根據俄國的例子,允許英國在北京設立洋行買賣貨物。
在珠山劃一個小島給英國商人使用。
在廣州得到同樣的權力,並允許英國商人自由往來。
凡是澳門運到廣州的英國貨物,給與免税優惠。
允許英國商船按照中國規定的税率交税,不額外徵税。
仔細看看這些條款,除了第六項是正常商業請求以外,其他幾項都是宗主國對殖民地提的要求。
例如給英國一個珠山小島,和《南京條約》割讓香港有什麼區別?俄國在北京設立洋行,英國就提出同樣的要求,這和“利益均沾”有什麼區別?允許英國人自由往來,這和國門大開有什麼區別?
這樣一份條約,乾隆要是簽下來,那才是見鬼了。
英國提出這樣的要求,也意味着**掠奪全世界兩百多年的歐洲海權國家,已經盯上了中國這塊“處女地”,**廉價勞動力、龐大的市場、落後的武器裝備,無不讓這些歐洲海權國家垂涎。
再過五十年,英國在承德避暑山莊沒得到的東西,通過《南京條約》都得到了,從此以後,中國淪為東亞病夫,歐洲國家眼中的肥肉。
在西北方向,大清收復了新疆,中亞各國成為大清的藩屬國,一心想打到印度洋的俄國並不甘心,大清和俄國這兩個陸權國家,必然還要再較量一番。
新疆北部地區是蒙古草原的延續,大清的控制力還不錯,但新疆南部是伊斯蘭教的大本營,感情上和中亞的伊斯蘭教國家更親近,不論實際控制還是意識形態,大清在新疆南部並沒有太大的影響力。
這就是俄國挑事的基礎。
所以在乾隆收復新疆的百年後,俄國和英國共同支持的阿古柏,建立起洪福汗國,基本盤就是喀什、和田、英吉沙、阿克蘇等南疆城市。
這段歷史背景,給左宗棠收復新疆、建功立業埋下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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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近代史的標誌性事件的鴉片戰爭,但我們梳理了以上四個方面的問題,就知道在鴉片戰爭以前,大清已是千瘡百孔。
草蛇灰線,伏脈千里。
而在鴉片戰爭以後,這些發跡於乾隆末年的各種問題,最終交織在一起,形成錯綜複雜的晚清亂象。
太平天國的意識形態,是從廣東傳過去的基督教義,這種意識形態強化了土客械鬥培育出來的太平軍人,卻也將其他潛在盟友排除在外。
所以讀儒家經典的東南人士,很難和太平天國真正融為一體,當科舉漢人文臣曾國藩、李鴻章包抄南京時,他們又拋棄了太平天國,迴歸高舉儒家大旗的大清懷抱。
太平天國失敗了,但這場橫掃南中國的戰爭,徹底扯下大清的遮羞布,證明了滿蒙結盟的大清是脆弱的,只有和漢人上層精英結盟,才能延續政權的生命。
於是在平定太平天國以後,曾國藩解散了湘軍,李鴻章的淮軍成為大清的主要武裝力量,這意味着以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為代表的漢人精英,憑藉軍功正式成為滿洲貴族的政治盟友,在恢復宋明文官地位的路上越走越遠。
而歐洲列國的到來,一方面給淮軍武裝了來復槍和野戰炮,讓大清的武裝力量率先進入半工業化,可以對依然處於小農經濟的省份進行降維打擊。
另一方面,歐洲給大清送來西式管理體制,例如赫德管理的海關,每年就能上繳1200萬兩白銀,讓大清快速度過戰後恢復期,年度税收很快達到6000萬兩。
拿了歐洲的槍炮和白銀,大清便從雄踞東亞的霸主,轉型成對內鎮壓人民羣眾、對外奉承歐洲列國的代理人政權,中國也就成了半殖民地。
這就是晚清紛繁複雜的事件背後,潛藏着的歷史脈絡。
讀歷史不能只關注某個人或事,必須不斷向上溯源,並以此為基礎向下推導,才能對歷史的進程構建完整認知。
因為蒼茫大野中,隱藏着星星之火。
當這些星星之火匯聚在一起時,便是無人可抵擋的沖天烈焰,它會焚燒舊時代的冗餘,灰燼裏也會出現新時代的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