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論(十五) 致知(六)哲學旁議 二_風聞
付延明-03-25 1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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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與桌子
哲學和哲學家的故事,即便不全是後人的附會,也大多是“走了形”的,是改編者希望後人看到的東西(離現代越久遠的越明顯)。讀者沒有能力和足夠的信息去判斷它們的可靠程度。因此,更值得關注的是哲學家們流傳下來的言論和思想,應把重心放在哲學思想的脈絡和影響上,而不在傳記和考古上。哲學家必定“誠意”,他們追求的是真實、深刻,絕不是精彩、玄妙!
按照一般邏輯,哲學家們的關注點首先應當是“分享思想”。分享思想,可以是討論,可以是著作,也可以是講演。無論何種形式,本質上都是人與人的“交流”。交流最應避免的是“偷換概念”。如果一方的目標就是搗亂,那麼他的目標很容易達成,曲解概念即可。如果雙方的目標是交流,那麼首要的工作就是“定住”所有的關鍵概念,確保雙方理解一致。就像談判,需要一張談判桌,並遵守談判規則。交流,要求雙方知識的對等,並使用一致的規則。
古今中外所有的哲學家、思想家,必定願見一套“談判桌上的話語體系”,以便與人或供他人討論時能夠無歧義地使用。他們的工作也因此或多或少地是在搭建交流用的“桌子”,以及桌上的“規則”,即為人類劃定“討論的界限和規則”。如果把構建“話語體系”作為一個行動綱領,那麼,先哲們在這一點上目標應當是一致的,他們的方法、路徑可能不同,但他們必定是“誠意”的。
以此(話語體系及其規則,下稱‘桌子’)為綱來把握哲學史,相當於戴上了有色眼鏡,不可避免地造成偏見和遺漏。但我們的目的不是研究哲學史上的精彩,而是觀其大略。這是在某種程度上可行的妥協(真的能透徹哲學家的思想嗎?)。這一視角下的觀察,並不是哲學思想的“本質”,只是此視角下的所見。
西方哲學
蘇格拉底標籤:反對專職於辯論的“智者”;與智者的不同在於:我知道我無知;知識的助產士;蘇格拉底式詰問。對“桌子”的看法是:知識是交流的必要和前提條件;知識是可啓發的,因而是可能的;語言的技巧不能帶來知識;“美、善、勇敢、怯懦”等概念,顯然不是可以直接“上桌”討論的。知識就是美德:“桌子”一定存在,我不知道它在哪裏,只知道現在用的桌子不行。
柏拉圖標籤:理念論;理想國;知識回憶説;不懂幾何學者不得入內。對“桌子”的看法是:桌上要用數學交流;知識的困境:洞穴隱喻知識的屏障,從洞外回來的人大聲喊叫也不能喚醒洞穴中人。不認可助產士方法,不認在可現實中對“善、美”等概念的分辨企圖。真理不在現實中而在理念之中,人和物都從那裏來:人懷念那裏,物模仿那裏。“桌子只能在理念之中”。
亞里士多德: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天文、物理、博物…;邏輯;範疇;集大成者。親自動手建造“桌子”,並總結桌上的對話規則。不贊同理念論,而是在現實中集成天文、物理、博物知識並著作;四因説,認識事物的路徑;範疇説,如何描述事物。致力於“建造桌子的實踐”,以一己之力承託了歐洲千年的討論。
泰勒斯、德謨克利特等:各種世界本源假説,“我的桌子我做主”。這樣説有點不夠莊重,可以這樣理解:本源説是具象化的本體論,進而用某物的一組性質歸納萬物。是試圖定住一極,以便在討論中把握概念:“桌子”必定存在,且具有某種性質(比如流變、比如不變)。
畢達哥拉斯不太像哲學家,更像是神秘主義者,“數”是神秘的:“桌面”上只擺放有理數!歐幾里得《幾何原本》幾乎是超時代的存在:幾何竟然可以如此簡潔、優美!它第一次展示了幾何學的系統性。從“桌子”的視角看,《幾何原本》樹立了一個標杆:如果有什麼事物是如此精緻的,那它必定是值得且優先擺上“桌面”的(如此精緻,即使不直接作為桌子,也應當鋪為桌布)!
(蘇格拉底示範了“誠意”,是思想和行動的“誠之”者,無愧於師者之稱;柏拉圖注意到了數學的通用性,只涵蓋數學的理念論,指向了科學的源頭;亞里士多德整頓視野並規範化數學表達,是集大成的智者,是科學方法的源頭;畢達哥拉斯、歐幾里得則展示了數學的獨立性,指向了數學世界。他們都是誠意的。)
巴門尼德:存在與非存在的對立,從此開啓了關於“存在”的討論。與本源説相類,也是試圖把握概念。巴門尼德是西方哲學脱離現實的起點:把現實世界清理出桌面。巴門尼德為使“桌子”有效,要求桌面上只能擺放靜物,並致力於靜物的尋找!但現實中沒有可靠的靜止,他的努力是向着語言一端的,導致了與現實的脱離。這是蘇格拉底所反對的在語言中尋找真理的形而上。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都在試圖遏制這一傾向,但他們建造“桌子”的努力都不成功。反倒共同開啓了宗教以及經院哲學。
經院哲學對“桌子”的態度是:“桌子”屬於教會,能且只能用我的語義和規則。一部分經院哲學家似乎認真地對自家的“桌子”進行了修飾,以使得桌子看上去更豪華和更有儀式感。“桌子”不再是討論的平台,而是教會宣佈結論的道具。教會的桌面上擺放的是“神”之律令下的靜物。中世紀後期,“桌子”已經成為教會專用,其他人的言論只能通過神父發表了。經院哲學是文藝復興以來的哲學家的“靶子”。哲學家們因此處於矛盾之中:理性要求擺脱宗教重建“桌子”,信仰要求教外無桌。
笛卡爾及其代表的大陸理性派,認為“桌子”在疑無可疑的地心處(思考者之我)。為保證交流的可靠性和可行性,他們努力在地面上打造直達地心的“桌子”。但這顯然是不可能成功的,超出了人類理性的能力,甚至超出了數學的表達能力。
以休謨為代表的經驗學派則認為:材質所限,不可能打造一張堅實的“桌子”,承載所有的問題(休謨的問題,是對此前所有‘桌子’的灼燒,結論是:沒有不怕火煉的真金桌子)。某種意義上講,經驗主義是現代科學的發端:經驗主義放棄了人們一直期望的知識的“統一性”執念,接受“有限”,從心理上準備了科學。
康德為調和二者的矛盾,提出:“桌子”不在身外,而在人類相同的理性之中。因為理性容不下某些話題,所以,理性的“桌子”是有邊界的,但人類可以放心地在桌上討論邊界以內的話題。康德另置了一張“桌子”,安置信仰和道德,實際上完成了自然和社會兩個領域的分立:沒有任何“桌子”可以同時支持兩種層面的討論。
黑格爾認真考慮了社會領域的問題需要怎樣的“桌子”以及應當談些什麼。如果只考慮“桌子”的建造,那麼黑格爾是有些莫名其妙的:一切只是“異化”而來的,包括“桌子”。黑格爾強硬地規定歷史乃至世界的主體性,並且高於人的主體性,似乎統一了物質和精神。但他其實什麼都沒説,因為沒有結論,也不可能有結論。但黑格爾忽略細節/過程的研究方法,在社會層面是唯一可行的。社會微觀層面的“討論”基本上是無效的,大家都可以掀桌子。
維特根斯坦認為問題出在語言上,應當先討論語言必須的限制,才能定製“桌子”,否則無話可説。現象學派則在討論上桌前的規則:如何淨化附着在語義上的雜質,以使得交流可以“樸實”地展開。從“桌子”的角度看,二十世紀以來的哲學家關注的是“桌子”的樣式和建造工具的合法性,已離哲學漸遠。
馬克思是西方哲學的實踐論轉向。馬克思確認“社會權力”排斥理性,判定理性在自然和社會領域的效用不一致。兩個世界相對分立,又通過實踐連接。自然的“桌子”可以按科學的要求搭建,社會的“桌子”也可以有,但桌上可以討論的事物是受限的:生產力、生產關係、經濟基礎、上層建築,以及宏觀的思潮和趨勢…。黑格爾和馬克思是使社會運動可以被“研究”的實踐者,其他人沒有達到這一高度。
西方哲學家,都是按自己的想法打造獨佔的“桌子”,幾乎不曾共建。傳承,也是拆了重建。原因有二(實則同一):中世紀及之前,是對“大全”的追求,隱含着知識的“統一性”執念;中世紀之後,是反對宗教的“大全”,因而也要“大全”。
懷特海認為:西方哲學一路走來,不過是在為柏拉圖作註解**。**洞穴之喻、理念論包含着不誠,必然演繹出對立,這是西方哲學看似精密實則荒腔走板的根源。笛卡爾、康德轉向認識論(回到觀察者),也未能完全擺脱形而上學。只要形而上參與進來,那麼討論將不可能!“桌子”也就不可能!西方哲學自柏拉圖始,就處在兩張不可能共存的“桌子”的拉扯之中。而黑格爾異化的“桌子”則把政治和道德強行聯在一起。
中國哲學
中國哲學從起點處就與西方哲學不同。引用馮友蘭先生《中國哲學簡史》的描述:儒家者流蓋出於文士。墨家者流蓋出於武士。道家者流蓋出於隱者。名家者流蓋出於辯者。陰陽家者流蓋出於方士。法家者流蓋出於法述之士。
首先,無論出於自擇還是人擇,中國哲學是“分科”的,它們之間是各有側重的;其次,引入“道”、“一”、“天”等等“大全”,目的是高懸一面旗幟,旗幟本身並不重要(沒有‘大全’的野望,或者乾脆就是個藉口);其三,“入世”和“出世”,都是承認“有世”、“在世”的,因而本質上都是政治的。其四,言行合一,行重於言,金嶽霖教授所概括:他(哲學家)的哲學簡直可以説是他的傳記(比如論語,比如孔子的‘仕’與莊子的‘不仕’)。
中國哲學的“分科”特性,主要不是因為哲學家的風格(各家還是有各家的世界觀)使然,而是各邦國以及大一統之後的治國之“用”造成的。諸子百家的思想肯定是有所側重的,但肯定也有交集,有反駁和衝突。戰國以及秦漢統一之後,各派政治勢力對諸子的思想的態度是擇而用。為什麼漢代會有《尚書》今古文之爭?爭真偽是表面,爭利益、爭地位才是真相!中國兩千餘年的統一歷史(包括七雄狀態下的戰國曆史),暗流湧動之下的利益之爭,早已把先秦諸子的思想篩選、裝扮、調和了。在中國,思想始終不是一項獨立的事業,而是大一統之下的選項、工具。這也是造成“科技工作”不佔思想主流的根本原因,因為“爭”是大勢力的事情,大勢力一時看不上科技。而其中關於世界本源的討論,則早已因其“無用”而忽略。
除了大一統造成的需求,調和也確實是中國哲學家的主業或品格,孟子、荀子、董子、朱子等人都是既反駁又吸收的。這種調和主要地源於思想者的“身份地位”,他們往往是統治者的一員,終究要向這個立場妥協。董子在天人合一之下,幾乎把世界及其變化全部包容了進來。朱子、陽明先生則乾脆連外來的佛學體系也吸收進了儒家。中國在哲學上就是“大一統”的,只不過中國哲學的大一統是形而下的,是附屬於社會需求的大一統。
對於“桌子”,先哲們沒有獨佔的願望。拿中國哲學的整體來看,先哲們的工作是持續對既有“桌子”的糾正與修補。每當社會中出現了新的事物、新的思想、新的形態,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認可,“桌面”就擴大了,新問題也可以上桌了。而對於形而上學,先哲們的意見出奇地一致:不得擺上桌面。
老子開篇即是“道可道,非常道”。我們稱它為道,不同於稱桌子為桌子,道是無名之名。能夠説的只有一點,就是:既然“道”是萬物之所從生者,它必然不是萬物中之一物。顯然老子注意到了前文提到的“收斂需求”,但他只是“強名之曰道”,絕不談及其餘。對老子來説,什麼樣的桌子無所謂,只要不論“道”本身即可。老子首先要求擺脱形而上的糾纏(道不可道,排除了兩桌共存),然後在桌上留了一個總原理:反者道之動。
孔子的言與行都是在説“仁”。“仁”是一切德性的根據,因而是無法拆解定義的。但只要你讀懂了《論語》,“仁”就有了,同樣你也不能給它定義。孔子是金嶽霖教授所謂“他的思想就是他的傳記”的哲人: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
孔子示範了盲人摸象式的認識論,像一個有些絮叨的老人,不厭其煩地把可以説的特性説透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忠恕違道不遠”、“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最後還來了個兜底的:**“於汝安否?”**對於“桌子”,孔子首先是示範:在桌上可以像我這樣説話。
孔子還為形而上劃了個圈,告誡學生道理不在這裏邊。他自己也做到了**“不逾矩”。比如:“祭如在”、“敬鬼神而遠之”、“未知生、焉知死”**。孔子對“桌子”的限制:鬼神不參與世事,孔子顯然察覺到了形而上的那張“桌子”,但告誡敬而遠之。
莊子: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莊子的思想大致可以理解為:拒絕討論未知(無限)。莊子對論辯的態度是:沒什麼意義,辯論勝敗,不代表所論之事的對錯,從一個更高的層面上看,其實無所謂對錯。而從最高的道來看,事物的差別已經泯滅消失了(聖人坐忘)。一棵歪脖樹不成材,但樹本身則因此得以倖免於刀斧,好壞在哪裏?若反向推理,則莊子對“桌子”的態度是:討論需要“立場”,不能把不同層面的東西放在一起討論:吃得好了,消化能力就弱了;打倒了敵人,國家就開始內亂了;戰爭和聚斂留下了輝煌,但帶來了貧困和人性的考驗…。擴展開來,社會層面的討論,由於“不可兼得”的矛盾始終存在,所以討論的結果肯定是“顧此失彼”。乾脆不討論,遇事做事,守好心中的道就好。
公孫龍則演示了形而上詭辯的效果:白馬非馬。但名家是**“欲推是辯以正名實而化天下焉”**。名家之辯,意在展示“不可為”。所以,名家對“桌子”的要求是:名實相符,莫要強詞奪理(真要詭辯,你們都不是對手)。或如孔子曰:“必也正名乎!”
法家的主業在政治實踐,商鞅的法哲學論斷:國皆有法,而無使法必行之法;法必出,令必行,至矣。從哲學角度看,“法”是形而下之器,國家的正義性是形而上之道。法家只關心法的正義性(令必行),並不關心國家的正義性,更不關心不可及的“道”。法家的態度蠻橫:要談秩序儘管上桌,其他免談。
墨家的主業是技術,以及職業的正義性實踐。**“疑惑鬼神之有與無之別,不明乎鬼神之能賞賢而罰暴也”**之論,可見墨家的“鬼神”之説是拿來用的:正義在此!墨家並不真的關心“鬼神”。墨家的態度同樣蠻橫:要談正義儘管上桌,其他免談。
朱子是儒、道、佛思想的集大成者,淵博、深刻。中國哲學自董子之後,又一次統一起來。從思想體系看,朱子近柏拉圖而更渾厚,這當然與年代所造成的知識積累相關。理學是如此完善,估計已有“思想史終結論”的錯覺。它不僅是官學,更重要的是儒生髮自內心地信它。《閲微草堂筆記》中有一則故事可見一斑:
有老學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學究素剛直,亦不怖畏,問君何往,曰:吾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攝,適同路耳,因並行至一破屋。鬼曰:此文士廬也,問何以知之,曰:凡人白晝營營,性靈汩沒,唯睡時一念不生,元神朗徹,胸中所讀之書,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竅而出,其狀縹渺繽紛,爛如錦繡。學如鄭孔,文如屈宋班馬者,上燭霄漢,與星月爭輝;次者數丈,次者數尺,以漸而差,極下者亦螢螢如一燈照映户牖,人不能見,唯鬼神見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
儒生是自信天命我執的,胸中浩然之氣可貫長虹,令邪異退避。放在當今看,讀書人被成功洗腦了:聖人之學,甚至擁有神性!當然是絕對正統。這可能是中國難以產生科學的一個重要原因(頑固)。但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也是理學完備性的一個證明。從“桌子”的視角看,中國哲學至朱子已到頂峯,“桌子”已經完善了。朱子更加蠻橫:捆綁科舉,劃出範圍和重點,“桌上”只能談這些!
心學認為,“桌子”在每個人的心中,無需也不應討論:因為它本已俱足,所以無需談論,去蔽即是;去蔽是入世親自去做出來,不是想出來,更不是論出來,所以不應討論,致良知即是。陽明先生大約厭倦了討論:“行動”才能在“桌面”上留下字跡。禪宗的看法大約與心學一致,只不過不太追求留下字跡(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
無論如何完備,中國哲學都不是科學。天人合一、陰陽五行,包括中醫,都不是科學。但不是科學,並不意味着錯誤,對它的盲信和對抗科學才是錯誤。中國古代哲學思想絕不是用“愚昧”二字可以概括的,謊言不可能作為正統治世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