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成吉思汗之後,阿爾伯特親王也遭了毒手_風聞
伍麦叶的熏笼精-作家,文化学者-03-25 13:20
我的好友植君是筆寶藏,我寫的草稿貼出來後,只要他有時間看上一節,都立刻能指點我,給我一些驚人的資料。
看了貼出最後一節後,他就告訴我:
**我記得十來年前有本書炒得很火,叫《西方將主宰多久》,副標題是:東方為什麼會落後,**西方為什麼能崛起。那書的一開頭,就假設了一個場景:鴉片戰爭英國打敗了,英國成了中國的殖民地,耆英成了英國總督,維多利亞女王的丈夫阿爾伯特親王被囚禁在北京,最後孤獨地死去。中國人覺得太荒唐了,因為中國人不會幹這種事,但英美人就覺得很合理,恐怕這就是他們想對中國做的吧。
我頓時噴了:
“阿爾伯特親王成那個什麼大院君了。”
植也噴了:
“哎呦,代英也成了朝鮮王朝了。”
於是我趕緊入了一本中譯本,一看前言,差點笑嗆。
另外,我簡直覺得自己真的揣摩到了幾分西方人的肚腸。
我本希望寫成一本書,就叫《他們應該統治世界的——They Should Rule the World》,這個書名來自一九六五年美、英、西德、南斯拉夫合拍、哥倫比亞公司出品的彩色大片《成吉思汗,征服者王子》裏的一句台詞。在長城下,未來的成吉思汗、誠樸但天才過人的青年鐵木真驚訝:
“能修建這個(長城)的人應該統治世界的!(Men who could build this should rule the world**!)”**
書的副題擬為“西方籠罩下中東視野裏的中國”。
而植君指點給我的那本寶貝書《西方能統治多久》,英文原書名是:
Why the West Rules**——for Now****。**
直譯為:
為什麼是西方統治——在目前
該書副題則是:
The Patterns of History**,and What They Reveal About the Future**
直譯為:
歷史的諸般模式,以及它們對未來的啓示
可見rule對西方人是個核心概念。
巧合的是,我試圖寫的書中,第一章的題目叫“成吉思汗到北京”。而《為什麼是西方統治——在目前》的前言第一節的題目就是“阿爾伯特(艾伯特)親王在北京”。
下面就把那一節與觀友們分享:
WHY THE WEST RULES—FOR NOW
前言
艾伯特親王在北京
倫敦,1848 年 4 月 3 日。維多利亞女王的頭在痛。她這樣臉貼地跪在木碼頭上已經有二十分鐘了。她強忍住淚水,既憤怒又恐懼,並且已精疲力竭。現在,天開始下起雨來。綿綿細雨浸濕着她的衣裙。她只希望,沒人誤以為她是因恐懼而戰慄。
她的丈夫就在她身旁。如果她伸出手臂,就可以將手搭在他肩上,或者為他理順被雨打濕的頭髮,賦予他力量,以面對即將到來的一切。要是時間能夠靜止不動就好了,或者匆匆過去。要是她和艾伯特親王在別的地方就好了,只要不在這裏。
他們就這樣等待着——維多利亞女王、艾伯特親王、威靈頓公爵和大半的朝臣——雙膝跪地等在雨中。看得出來,河上出了點問題。由於中國艦隊的旗艦過於龐大,無法駛入東印度碼頭,總督耆英大張旗鼓的倫敦之行只能改乘一艘稍小些的裝甲汽船,此船以他的名字命名。可即使是耆英號,對於布萊克沃爾的碼頭來説,還是嫌大了些。六隻拖船牽引着耆英號進港,場面一片混亂。總督耆英面無表情。
透過眼角的餘光,維多利亞女王可以瞥見碼頭上的小型中國樂隊。一個小時前,樂手們的絲質長袍和怪異的帽子看起來還非常華麗,現在被英格蘭的雨水打濕了,凌亂不堪。以為耆英的轎子即將上岸,樂隊四度奏起嘈雜的東方樂曲,又四度戛然而止。第五次,樂手們終於奏至曲終。維多利亞女王心中一顫。耆英終究要上岸的,這事真的發生了。
接着,耆英的隨從赫然出現在他們面前,如此貼近,維多利亞女王都能看清他鞋上的針腳。鞋面上繡着小小的龍、升騰的雲煙和火焰。比她的侍女的女紅要精緻得多。
隨從以單調低沉的聲音,朗讀着來自北京的官方聲明。維多利亞女王已知曉上面的內容,道光皇帝恩准了不列顛女王向宗主國致敬的意願。維多利亞女王乞求向清帝國進貢和納税,並頓首臣服,道光皇帝恩准將英帝國納為中國的領地,並准許英國遵從中國之道。
但在英國,人人皆知實際上發生了什麼。起初,中國人受到了歡迎,中國資助過英國人民反抗拿破崙的戰爭,後者對英國實行“大陸”封鎖,不準英國船隻駛進歐洲各港口。但 1815 年後,中國銷往英國的商品越來越廉價,最終導致蘭開夏的紡織廠破產倒閉。當英國人抗議並提高關税時,中國軍隊將驕傲的英國皇家海軍一舉擊潰,將納爾遜海軍上將擊斃,並洗劫了南部海岸沿線的各個城鎮。近八個世紀以來,英國無人能侵,可是如今,維多利亞女王的名字將永遠記入恥辱的史冊。她的統治時期充斥着兇殺,洗劫和綁架,充斥着戰敗、恥辱和死亡。現在,耆英,這個道光皇帝的奴才,親自來了,越發顯得偽善和不懷好意。
這時,跪在維多利亞女王身後的翻譯輕咳了一聲,只有女王能夠聽到。這是一個信號:耆英的下屬已講到賦予她“兒皇帝”身份的部分了。維多利亞女王從碼頭上抬起前額,起身恭受屬於野蠻人的帽子和長袍,那象徵着英國的恥辱。她這才第一次端詳起耆英來。
她不曾料想,眼前的這個中年人如此充滿才智,如此活力四射。他難道真是那個令她畏懼的怪物嗎?這時,耆英也第一次看到維多利亞女王。他看過維多利亞女王加冕的畫像,但她比想象中更為健碩,更為尋常,並且十分年輕。她浸在雨水中,渾身都濕透了,甲板上的泥點濺了她一臉。她甚至不知道如何規矩地叩頭。多麼粗鄙的人啊!
最可怕的,無法想象的時刻到了。兩名中國官員深鞠着躬從耆英背後走出,扶艾伯特親王起身。維多利亞女王知道,她既不能出聲,也不能動彈——事實上,她僵在地,抗議不得。
他們把艾伯特親王領走了。艾伯特親王莊嚴地走了,他步履蹣跚,停了下來,回頭望着維多利亞女王。那一眼裏,彷彿有整個世界。維多利亞女王昏倒了。她還未倒在甲板上,就被一箇中國侍從扶住——在這樣的場合,一個女王,即使是一個外國的邪惡女王,暈倒受傷也是不妥的。艾伯特親王彷彿夢遊一般,失魂落魄,他的表情凝固了,他喘着粗氣,離開了自己的國土。他登上踏板,走進深鎖的豪華船艙,踏上了去中國的航程。在那裏,他將作為道光皇帝的陪臣幽居在北京城中。等到維多利亞女王甦醒過來,艾伯特親王已經走了。終於,她忍不住鳴咽起來,渾身都在顫抖。艾伯特親王要花費半年時間才能到北京,回來也要同樣長的時間。他還要在那些野蠻的中國人中生活更長的時間,才能得到道光皇帝的召見。她能做什麼呢?孤身一人,她將如何保護自己的人民?在這一切暴行之後,她將如何面對這個萬惡的耆英?
艾伯特親王一去不返。他到了北京,在那裏,他以流利的中文和對儒家經典的瞭如指掌震驚了天朝。就在他走後不久,接踵而至的消息是,失去土地的農民發動起義,砸毀打穀機,起義風潮席捲英國南部,血腥的巷戰在半數歐洲國家的首都爆發。幾天後,道光皇帝接到耆英的上書,建議將艾伯特這樣有才能的親王幽禁在中國,保障其安全。這一暴動是向現代化轉型過程中的陣痛,中華帝國也曾經歷過,但面對如此騷動的民眾,不應心存僥倖。
於是,艾伯特親王幽居在北京城中。他丟棄了英國人的裝束,留起了滿族人的長辮子,時光荏苒,年復一年,他對中國的經典日漸諳熟。他獨自在中國生活,終日與佛塔為伴,垂垂老矣。在這金籠子裏被幽禁了十三年之後,他終於棄世而去。
在世界的另一面,維多利亞女王把自己關在白金漢宮寒冷的房間裏,對她的殖民宗主不聞不問。英國完全由耆英治理,數不勝數的所謂政客匍匐着乞求與他做交易。
1901 年,維多利亞女王駕崩的時候,沒有舉行國葬,人們只是聳聳肩,帶着諷刺的微笑看着這一中華帝國時代之前的最後一件老古董湮沒於史冊。
在我們看來——反正擱以前的話,在我看來——這一節是精神病的囈語。
但是,我們可以梳理,這一節當中,與我前面貼的各節中介紹的內容有多麼高的重合率。
首先是,該節瘋狂地反覆強調,維多利亞女王和王夫阿爾伯特親王對遙遠的天朝磕頭。作者的惡意是讓人難以容忍的,儘管我目前還沒搞清楚他的惡意都衝着誰:
全書第一句,就是維多利亞女王在倫敦碼頭用磕頭的姿勢,雙膝跪着,把臉貼到地上,已經如此叩首二十分鐘。而且,作者告訴讀者,她那麼個姿勢,一動都不敢動。
第二段則説 ,她的丈夫採取同樣的姿態,一樣一動不敢動。
——就算美國人對英國有弒父心態,有俄狄浦斯情結,也不必刻毒至此吧!再説,美國人要精神上弒父,憑什麼讓我們中國躺槍,拜託換一家好嘛!比如換成剛果帝國。我們中國人招誰惹誰了,清政府雖然爛,可招誰惹誰了!
然後,讀者又得知,敢情連“威靈頓公爵也和大半的朝臣——雙膝跪地等在雨中”,那一刻的威靈頓公爵同他的女王陛下一樣,是採取磕頭姿勢的,不僅跪着,還把額頭貼到地上。
僅就中譯本,該節就出現了“頓首臣服”“維多利亞女王從碼頭上抬起前額,起身恭受屬於野蠻人的帽子和長袍” “她甚至不知道如何規矩地叩頭。多麼粗鄙的人啊”,“政客匍匐着乞求與他做交易”,反覆強化叩頭禮。

《征服者王子》中,男主初到北京,第一次覲見,金鑾殿上,羣臣與宮妃彩娥一起跪倒叩頭,一直伏地不起,把男主整懵了,便鞠了個躬 。從這個場景,可以知道《艾伯特親王在北京》是在表現怎樣的維女王、阿親王和威公爵以及整個英廷。
我在上一節介紹過,《註定一戰》裏以一種病態的亢奮宣揚,中華帝國堅持世界上一切外國統治者都要自認是屬臣,並且通過叩頭來表達那一臣屬態度。而上述這一節細筆描畫了一樣的內容。實際上,《中國的戀人》裏也提到了叩頭——kowtow。
而所謂“叩頭”問題,一直是西方人的話把兒,包括替鴉片戰爭合法化,咬定問題不在西方人販賣毒品,而在於清朝逼着西方人磕頭。
到現在,叩頭還是西方在對華問題上時常用的話把兒,我隨手搜了幾個:




上述例子,是以“叩頭”作為比喻。所以,我們不管覺得多麼荒謬,多麼無理,但總是相信,西方人僅僅把叩頭當做一種比喻。
但是《為什麼是西方統治——在目前》卻開篇就描繪大英帝國女王、實際攝政者阿爾伯特親王、功績赫赫的威靈頓公爵等全體英國朝廷長時間磕頭,還是在雨裏——這是倫敦的天氣用於文藝時最糟心的一次,沒有之一。
《征服者王子》也巧妙表現了磕頭禮,片尾,中亞的土耳其(突厥人),實際上片子暗示的是俄羅斯人,對着中華帝國徵戎王兼定遠大將軍,跪倒一片,連連叩頭不已。
所以,當西方精英使用磕頭那個典故的時候,究竟是哪種情況:
僅僅用為比喻;
還是故意製造氣氛,非説成各國領導真的可能要磕頭,也就是對天下人打心理戰,嚇唬世人;
如《艾伯特親王在北京》一樣,類似的創作都是一種吸引讀者、震撼讀者脆弱小心靈的噱頭,僅僅為了銷量、流量;
亦或真的有一種自虐式的妄想,幻想自己有一天可能真的得磕頭?真的能住到北京皇宮裏去,委委屈屈地成為帝國的貴族?
上面一節,有各種情節與細節都與《征服者王子》重合,在那部影片中,男主也成了皇帝的陪臣,皇帝上朝時,他和妻弟們得以侍立一旁。他和他的部落也是遭軟禁在北京,只有帝國允許時,才放他們出關去替帝國征伐。他和妻兒也是住在皇宮的一套奢侈套間裏(類似盧浮宮那種,房間一間套一間),而那套住所,道具組極其細緻地做成豪華鳥籠的樣式,並且,服裝師給男主設計的貼金蝴蝶紋翠絲袍兒,使他具有金籠子中的小翠鳥兒的意象——但片子告訴觀眾,這位男主是成吉思汗,是成吉思汗呀,同學們!
阿爾伯特親王是一位非常優秀的政治家,成功地駕馭時局,是沉穩而又闊大的君主,毫無疑問,他與維多利亞女王都是世界的統治者,在女皇在位的時期,大英帝國走向了輝煌的巔峯,成為歷史上獨一無二的現象,深刻影響了時代與歷史。大英帝國對全世界展開了殖民與征服,因此,維多利亞女王可以説是征服者的女王,而阿爾伯特親王則是征服者的王子。但親王這麼一位世界的統治者,上節卻假設他“作為道光皇帝的陪臣幽居在北京城中”、“金籠子裏被幽禁了十三年”,最終孤獨去世。

畫像是有所美化的,但兩位人物真人都挺好看,親王尤其被誇為英俊
《成吉思汗到北京》——即《征服者王子》——裏,皇帝與帝國盡力把男主軟禁在帝都,是擔心他一旦離開,還會作為征服者殺回來。
《艾伯特親王在北京》裏,則是英國總督耆英給道光皇帝遞了個小紙條兒,“建議將艾伯特這樣有才能的親王幽禁在中國,保障其安全”。


兩人伉儷情深,彼此忠誠,尤其是女王對親王極有感情。最重要的是,他們都清楚作為帝國君主的職責,不管作為人、作為夫妻,在婚姻中多少艱難,但都能克服。所以書中那一節就特別惡意。
在那一節裏,還有如此的假設:耆英的隨從誦讀了官方聲明,宣佈道光皇帝恩准了不列顛女王向宗主國致敬的意願(估計原文為pay tribute,致敬,朝貢。基辛格的作品、《註定一戰》等反覆用這個詞組),恩准將英帝國納為中國的領地,並准許英國遵從中國之道。
《征服者王子》裏,恰恰有一樣的情節:
甘靈宣讀聖旨,宣佈“我們的意旨(朕之意旨)”恩賜男主“征服者王子”的稱號。那一當眾朗讀的聖旨中,把從帕米爾以西衝來搶劫的遊牧民族定義為“叛亂的入侵者”,用那一自相矛盾的定義,同意了男主的意願:承認他在中亞故鄉的同胞和土地都屬於中華帝國。
在上引一節中,清帝國賜予英國女王“兒皇帝”的身份(未核對原文,不知原文是何詞);《征服者王子》裏,中華帝國恩賜了男主“征服者之王子”的封號。
《征服者王子》一片與《艾伯特親王在北京》一節,如果孤立來看,我們中國人只會覺得荒謬,莫名其妙,覺得兩件作品的創作者都是瘋了,而且西方人的瘋狂程度總是超出我們的承受能力,瘋得沒邊兒。
但是放到一起比對,就會明白,從一九六五年到二〇一〇年,西方的中國王國論一以貫之,絲毫沒有改變,而且,在相當一部分西方精英中間形成了知識共享。實際上已經固化成了相當一部分西方精英的世界觀的一部分、歷史觀的一部分,他們堅信中央王國論是真相。
我們詫異的倒是,何以半個多世紀,西方知識分子的中國史觀竟然沒有絲毫變化,一九六五年是什麼樣兒,到了二零一零年還是什麼樣兒。我們中國人對於西方的認識,已經過山車似的顛上顛下幾個來回兒了啊!認識模式也切換了好幾個了啊!
《艾伯特親王在北京》的很多內容還與《論中國》、《註定一戰》等著作重合,如假設英國女王“納貢”;“她還未倒在甲板上,就被一箇中國侍從扶住——在這樣的場合,一個女王,即使是一個外國的邪惡女王,暈倒受傷也是不妥的”,強調中國人最重視“面子”。
可見,中央王國論血肉豐滿,周到地填滿了細節,多少年來,特別紮實地植入了西方精英的知識當中,他們似乎已經很難擺脱了。
我那幾代人,生長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發動的激進與熱情的浪潮裏,對西方,培養起了非常矛盾的心態。一方面,從小受到新中國的教育,明白西方列強的資本主義、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性質;另一方面,對先進的西方文明又無比熱愛,崇拜,感到自卑,全情投入學習,並且有某種認同感。我所生活的氛圍裏,大家是各有心頭好的,有的朋友痴迷大英帝國,特別是維多利亞時期,甚至具體到布魯姆斯伯裏派;有人鍾情德國文化,從哲學到文學到繪畫,在改開文藝青年當中,最強大的一股流派,乃是古典音樂的發燒友,所以德國那是矗立在雲端裏;有人熱愛俄羅斯……我是精法和精意打底,但對美國文化也非常熱愛和崇拜。不管是什麼精,大家對於大英帝國,維多利亞時代,英國貴族,英國莊園,最重要的是英國文化,從培根到伍爾夫,到福爾摩斯,維多利亞女皇和阿爾伯特親王,大英博物館,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泰特畫廊,倫敦,利物浦,下午茶和怎麼吃也吃不出妙處的司康餅,都是極其崇拜,充滿感情,一聽到它們馬上原地打立正。
新中國對於各國都採取最大的尊敬態度,不管哪個國家,prince一律稱親王,princess一律稱公主,都是頂格兒的待遇。另外,我小時候,一直是稱維多利亞女皇,後來不知怎麼成了維多利亞女王(雖然如此的稱呼是對的)。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後,內地媒體又跟着港台,把英國王室的男性後代改稱王子,一直讓我耿耿於懷。我聽慣了阿爾伯特親王、菲利普親王,在我,維多利亞女皇的後代,那必須是親王啊!怎麼成了威廉王子、哈里王子,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立刻就吃飯了,還吃炒豆子!”
所以看到有人如此侮辱女王和親王,我是很不高興的,替女王和親王感到冒犯,替大英帝國,關鍵是,替真實的歷史感到冒犯,彷彿我自己也受到了冒犯。
看到上面一節裏假設阿爾伯特親王“以流利的中文和對儒家經典的瞭如指掌震驚了天朝”,那真是氣笑了,又特別替親王有受辱感,覺得作者是在羞辱人類文明。人家是德國王子,而德國文化是非常優秀的!
不禁讓人嘀咕,素質教育裏成長起來的當代美國知識分子,是不是真的不太瞭解歐洲文化,不太瞭解德國文化的成就了?
及至説親王留了辮子,真的就想打作者了。再説親王與佛塔為伴,我真是覺得忍無可忍,作者突破底線了。我在系列草稿中一再質疑一神教的作用,但是,德國人和英國人信新教,那是非常嚴肅的事情,在這種事情上羞辱人家,羞辱人家歷史上的先賢、偉大人物,那是不講武德。“將納爾遜海軍上將擊斃”同樣讓我激怒和受辱。搞這種小動作很沒意思。大家互扯頭花,還是該講些騎士精神的,互相就扯彼此頭上的絹花兒,就事論事地扯。你宣揚帝國主義就宣揚帝國主義,何必羞辱先人,何必冒犯英國人,詆譭人家的先人。你非要詆譭英國人的先人,拜託你換一家,換成剛果帝國,菲律賓帝國或者老撾帝國也可以,或者如今最大的民主國家的前身莫卧兒帝國,那就是我們中國人管不着的了。

畫像是有所美化的,其本人也留有中年時代的照片
當然,並不是講不講武德的問題,其中讓人討厭的是霸權邏輯。
這本書的根本問題是,它把近代的帝國主義——資本主義的高級階段——定義成人類歷史的本質,文明的本質,國際關係的本質,把帝國主義去歷史化,本質化,抽象化。它咬定,人類歷史之間不同羣體之間一定只會採取帝國主義的侵略、殖民、征服以及rule——征服之後的持續征服。
在如此的邏輯裏,如果有一個在歷史上有磕頭儀式,佛教盛行的東方帝國征服了英國,一定會強迫英國君主改信佛教。
我有一些信佛的朋友,都是非常平和的人,從來不設法讓我這樣的俗物也信佛,而且可以讓我們吃一桌子葷菜,只給他們點兩三個素菜就好。如果他們能看到這一節,會如何搖頭啊。然而,他們真的,看不懂,上面一節超出了他們的理解能力,儘管他們在生活中都很聰明,有能力,事業成功。當然啦,他們也不會看這樣的東西。
其實對我們中國人來説,一個特別該注意的問題是,西方那些精英如何寫耆英。就我有限的閲讀,每一次都極度不適。
我爭取找到原版,看看原版都咋寫的。以我們的做事習慣,自怕譯本還把原文柔和化了。
但是不管怎樣我都不原諒這位作者。我用我的半生熱愛西方文化,他卻對我的熱愛如此不恭。
我不接受這樣的冒犯。
上面也許都算是俏皮話兒。這一節雖然荒謬,但反映的問題卻很深刻,我們中國人應該察覺到的。
其中就包括,西方人為什麼對清朝、對晚清、對慈禧李鴻章甚至耆英,是那樣的態度,我們很難把握的態度?
原因之一包括,他們當年想對慈禧和“中國皇帝”做的,恰恰是上面這一節的內容。植君一針見血:
中國人覺得太荒唐了,因為中國人不會幹這種事,但英美人就覺得很合理,恐怕這就是他們想對中國做的吧。
慈禧也好,整個晚清也好,儘管在我們眼裏朽爛不堪,但好賴沒讓西方人做到如那一節內容的那一步。有部查爾斯赫頓主演的、一九六三年的一部好萊塢彩色大片,講美國人如何正義地進入北京鎮壓義和團——“美國隊長在北京”,其中對慈禧和清廷的表現,就很典型,與今天西方人的看法一以貫之。其中也有耆英。我覺得今天我們應該看看這部片子,把它與《成吉思汗到北京》、《世界秩序》《註定一戰》以及大量相關類文藝作品、政治學著作放到一起看,搞清楚西方人的中央王國論。
“美國隊長在北京”那部片子非常有代表性:西方根本不承認對中國是侵略,是掠奪,最重要的是,不承認中國屬於第三世界,不承認中國革命是第三世界反帝反殖運動的一部分。——論據很簡單,中華帝國自己就是個帝國,還是讓西方感到壓迫感的帝國,它反什麼帝?所以西方人在“帝國神話”裏死循環,還不僅僅是採取戰略戰術,是自己先陷在迷魂陣裏出不來。他心目裏的赫赫帝國 ,你告訴他説那是第三世界,他先跟你拼了。
説回到《艾伯特親王在北京》,如前所言,西方沒能對慈禧、光緒、清廷做到那一步,就讓他們對慈禧和晚清產生了非常複雜的感情。然而,大英帝國對莫卧兒王朝卻做到了,真實的情況要遠為殘酷,遠為悲慘。
據説,印度大起義失敗後,莫卧兒皇帝端坐寶座上,英國人把他的子孫帶到他面前,然後再帶走殺掉,那位皇帝只是轉過頭去,保持了尊嚴,沒有掉淚。
也是十多年前,吳山的孫子吳山敏寫了一本《當中印相會之時》,我一直覺得國內該翻譯過來。他是定居美國還是英國的西化精英,但對故國緬甸充滿感情,緬甸的落後,中國的發達,讓他非常難受,因此他的論調就和西方人不同,特別希望中國的發展能帶動緬甸。當時,一帶一路倡議還沒有提出,但他已在希望中國能夠幫助緬甸建設水電等基礎設施。
非常反映西化精英特色的是,書一開章,是漢武帝派遣一支探險隊翻山越嶺,尋找西南通路。
然後有一節就講,印度大起義之後,英國人把莫卧兒皇帝流放到了緬甸的仰光還是蒲甘——原諒我懶得去找原書查了——,在那裏軟禁到去世。一批朝臣和隨從跟着到了那裏,忠心護主,結果是那裏形成了一條商業街,全是當年印度穆斯林的後代,也就是莫卧兒朝臣隨從的後代們經營的生意。那位末代莫卧兒君主的墓冢,則成了什葉派穆斯林的朝聖點兒之一。
大英帝國對莫卧兒王朝幹成的事,在清朝這裏沒幹成。
一百來年後,一位美國“著名歷史學家”寫了一本書,開章幻想清朝對大英帝國做了同樣的事,只不過清朝對英國及其親王,倒是比大英對莫卧兒更仁慈些,允許親王、女王及其王國“加入”中華帝國,允許他們“中國化”,成為中國人,包括留辮子。不是把親王放逐到什麼遠離帝國權力中心的地方,而是讓他進入北京,成為皇帝的陪臣。——這裏的話題就複雜了,大英帝國確實允許一部分印度上層人士及其家族“加入”了帝國,因此印度人與西方的關係自成一種格局。微妙的是,通俗但卻劃時代的《八十天環遊世界》裏面表現了這一情況,而一九五六年的電影版與一九八九年迷你電視劇集如何處理那項內容,特別反映時代變遷:前者仍然保留了大英帝國的氣象;後者卻是福格先生到了慈禧和光緒的金鑾殿上雙膝下跪,差點被砍了腦袋,全憑印度王妃有中華帝國認可的貴族血統,才逃了一命。
《艾伯特親王在北京》流露的心態是非常怪異的,但卻是世界上普遍的心態:畏懼,渴望。
另外,因為中國和印度面對西方,走向完全不同,也造成西方對中國和印度的態度和做法完全不同。內維爾·馬克斯韋爾正是察覺了情況,所以拍案而起,主張人間正義,寫成《印度對華戰爭》一書,冷靜地表現了西方如何區別對待中印:
幾乎是無條件地支持印度,只聽信印度,不管中國説什麼,做什麼,西方都不相信。一直拉攏印度,各種捧,各種幫。
可是,如果看他們的文藝作品,看所謂的嚴肅學術著作,卻又對印度不敬,卻對龍充滿複雜的敬畏和渴望。
我真希望有精力能分析吉登斯主演、獲得第二十九屆奧斯卡最佳影片的《環遊世界八十天》裏的印度和香港租界。一位朋友滿君聽我提起這部影片,告訴我:
國內電視台放映過這部影片,結果,到前些年,她要出差去印度,她家母上還因為那部電影裏的印度感到害怕,説為什麼要去那麼窮那麼亂那麼可怕的地方?


該片中的印度


該片中的香港租界。都是大英殖民地,咋差別那麼大呢?
其實那部片子讓我無比震驚和生氣的是,該片把西班牙人也表現成“野蠻人”!

該片中的西班牙,像不像《阿拉伯的勞倫斯》?
好萊塢手下,真是屍橫遍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