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芽之旅》:新海誠的“城市童話”與“新類型電影”的正確打開方式_風聞
更深的粽-03-25 11:08
文 | 更深的粽

《鈴芽之旅》於本週末上映。雖然春節檔過去已經兩個月,似乎到現在還沒有一部影片能夠接續之前的輝煌,包括被寄予厚望的《蟻人3》、《風再起時》和《保你平安》等,都沒有達到預期。
而《鈴芽之旅》似乎大有重振影市之勢,首映日週五近億的成績作為進口片來説已經是足夠炫目了。
當然,我們似乎應該對新海誠寄予更高的期望,畢竟,早在2016年《你的名字》就在內地取得5.77億票房,可謂大火了一把。
而上一部新海誠在內地上映的動畫還是2019年的《天氣之子》,最終只有2.87億。那也是被認為一部“退步”的作品。
時至今日,疫情三年已經過去,而新海誠再次造訪大陸影市,目前看《鈴芽之旅》延續《你的名字》的輝煌應該是問題不大了。
事實上,這部影片一開始就讓人想到諸多的優秀作品。首先從劇情設置上,《鈴芽之旅》與前作《你的名字》的相似是顯而易見的。一開始的孩童鈴芽流連常世讓人想起《龍貓》,而與草太擦肩而過繼而追尋讓人想到《千年女優》,後續的各種情節和細節也有很多耳熟能詳的內容。
這首先提醒人注意一個事實,即過去這些年中,全球影壇都在追尋着一種突破好萊塢範式的創新之路。
這一方面是好萊塢自己的創新乏力,尤其是漫威模式在全球引發審美疲勞之後。另一方面,除開好萊塢,各國影視人也沒有找到一條新的商業片模式,能夠有效突破好萊塢,又能引發觀眾的觀影熱情。
在之前的國產片討論中,我已經多次觸及了這一話題。而從那時到現在,不僅國產片,全球的影視製作者都做出了相應的嘗試。
我們知道,商業片大多為類型片,而各種類型經過電影業一百多年的發展,早已有了成熟的範式。去年我寫“電影已死”,就是有感於傳統的類型片的潛力已經挖盡,幾乎到了窮途末路。
而中國的導演們如今正在摸索一條新路,我稱之為“跨類型片”。即集合多種類型所長,而得出一種新的風格。
這條賽道上已經有很多的創造者,比如去年夏天的《獨行月球》,融合了喜劇、科幻與正劇,就是一個非常新鮮的嘗試。
今年春節的《流浪地球2》,在不改變大的好萊塢範式的情況下,“加量加料不加價”,也是一種方式。
所謂“跨類型”或者“新類型片”,也不是一家在做這種嘗試。剛剛斬獲新科奧斯卡的《瞬息全宇宙》其實也是一部融合了多種類型、風格的影片。
對於新海誠來説,融合“多類型”從來是他的長項,比如《你的名字》,就融合了災難、交換身體、純愛、懸疑、神秘主義等多種風格,也難怪在日本和世界各地創造了多項票房紀錄。
那麼,這部《鈴芽之旅》有什麼新鮮之處呢?
首先,我們得説這部影片還是承繼了很多新海誠以往的風格,比如災難、懸疑、神秘、純愛等等。
新海誠自述創作《鈴芽之旅》是為了紀念3.11東日本大地震。確實,從“閉門師”到“蚓厄”可以鮮明的看出地震的隱喻。
但我卻覺得,《鈴芽之旅》還是延續了新海誠一貫的敍事風格和主題。這個主題就是“城市童話”。
記得有人評論過,新海誠片中的鄉下以及鄉村人,都帶有各種美德和操守,比如熱情,主動,善良,關切等等。《你的名字》中的三葉和立花瀧交換人生之旅,就充分體現了這一點。
但同時,新海誠並不是一個單純的田園主義者。與他的前輩宮崎駿始終糾結在人與自然、前工業與工業時代之間不同,新海誠對城市的態度歷來都是積極和正面的。他的幾部影片中共同展示的主角所在地:東京,雖然外表看上去光怪陸離,紙醉金迷,似乎是一頭隨時吞吃生命的怪獸——最典型的表達就是《天氣之子》中的那兩句話:“東京真可怕”、“東京真厲害”——但同時,最終解決問題的也依然是城市。
就像《你的名字》中的立花瀧最終拯救了三葉和村子一樣,《鈴芽之旅》中草太也是那個最主要的拯救者,而鈴芽和大臣都是幫手。
甚至在《天氣之子》中,雖然有“就算淹沒了整個東京我也要跟你在一起”,男女主角的為了愛情不惜“捨棄”世界的三觀曾經激起巨大爭議,但不要忘了:城市是現代文明的表徵,而愛情是現代性中最動人璀璨的那顆寶石。犧牲了半個東京而成全了愛情,並不是對城市的否定,恰恰是以城市對自身的否定換來了對愛情和建築在現代性上的其他文明果實的捍衞的“否定之否定”,因此城市在這裏依然是新海誠的情感和價值歸屬所在。
弄清了新海誠對城市的感情,自然也就不難理解他為何要一再地構築“城市童話”。不論是《你的名字》中的巫女家族與時空穿梭,還是《天氣之子》中晴女守護城市和為市民帶來晴朗光亮,還是《鈴芽之旅》中與顛覆地表的蚓厄做鬥爭,這一切都一再表達了新海誠對城市價值的捍衞和“城市拯救鄉村”的信念的篤定。
從新海誠自身的成長經歷,不難理解他的這種取向。新海誠出生於日本長野縣,農業發達,與之對應的,前輩宮崎駿出身於東京都,家族經營企業,可以説兩人的履歷正好是對應的。
日本因為國土狹窄,又頻發地震等,雖然也有大阪等大城市,但從總體上,“東京”這個強大的中心始終保持着對全國的輻射力,而各處的孩子們對東京的嚮往始終包含着一種“都市濾鏡”。
但同時,新海誠又不僅僅是一個城市文明的粉絲。他同時也在着力地反映另一種現象:城市病。
城市病和城市童話,可謂是城市的一體兩面,相輔相成。在這點上,新海誠目前為止最犀利、最激進的一次表達是《天氣之子》。
但恰恰是《天氣之子》遭到了很多人,尤其是新海誠粉絲的批評,認為他“退步了”。
我可能無法苟同於“退步”的説法。事實上《天氣之子》是到目前為止新海誠對自我、對城市文明病的一次最深刻的表達。但相應的,這讓習慣了新海誠過往風格的粉絲感覺很不適應,票房不好也就不奇怪了。
《天氣之子》以極為誇張的“拒絕責任”的“御宅族”、“平成廢柴”的姿態,形成了對戰後日本因經濟騰飛所形成的宏大敍事、倫理價值的反叛。所謂“天氣壞掉就壞掉好了,我只要跟你在一起!”這種反叛在《鈴芽之旅》中得到了部分的繼承,比如原來的要石變成大臣後,質問草太:為什麼我只能當要石?現在你是要石。以及環姨媽在質問鈴芽時:為什麼我要承擔照顧你的責任,為什麼我不能做我自己?
當然,《鈴芽之旅》相比《天氣之子》算是責任意識的一次迴歸,比如鈴芽和草太奮力到處關門,以及要石變成大臣後,草太接受命運成為新的要石,以及鈴芽為了拯救草太,寧願自己變成要石。
這並不是因為《天氣之子》受到了多番批評,因此新海誠自我“糾偏”,事實上兩者的邏輯是一致的。片中草太變成板凳後,在大臣的質問下自我反省後,接受自己的命運,説到:是的,我早該意識到(為什麼別人是要石,為什麼我不能是要石)。
但這種心理變化在於草太本身已經變成了板凳,也在於草太對鈴芽的感情並未壓過他作為閉門師一族的責任意識。我們看到,日常生活中草太也是一個東京普通的奮鬥者,正在準備教師資格考試。如果沒有這次“意外”,草太依然是按照一個正常的城市人的樣子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至於與鈴芽的愛情,並不是他的必選項。
而鈴芽的自我拯救來源於幼時所受的311大地震的創傷記憶。她對草太的感情似乎更多是基於顏值而不是深刻的相互瞭解,但我們不能説因為顏值的愛就不是真愛。
這其中的分別在於,《天氣之子》將晴女陽菜的生命和東京天氣的晴朗做了一個二選一的難題,這裏,男女主面臨的是典型的兩難局面,但它傷害了現代文明賴以存在的基礎:選擇自由。作為“御宅”、“平成廢柴”的主人公來説,這個局面不是他們造成的,卻要他們來承受後果,因此主人公可以理直氣壯地説“不!”
而《鈴芽之旅》中,311大地震的到來屬於自然界之不可抗力,而蚓厄的形成顯然也與日本處於地震多髮帶有關。
雖然這裏的選擇也是不自由的,即閉門師的使命就是不斷的去對抗蚓厄對環境的破壞,但“地震”的發動並不是一個常態現象,不像天氣一樣我們每天必須面對。因此在閒暇時,草太和鈴芽仍然可以延續常態的生活路線。
而當危機不斷產生和復現時,此時的問題已經不是兩難,而是整個族羣能否生存的問題。所以這裏的邏輯變成了:要讓我愛的人活下去,所以必須犧牲自己(的幸福)。《鈴芽之旅》的倫理悖論不再是《天氣之子》中個體的幸福和羣體的福祉的兩難,個體的奉獻和犧牲變成了“能力越大、責任就越大”的不可抗拒的“天職”。
這似乎體現出新海誠某種程度上的“妥協”。有很多從左右翼視角解讀影片的評論,比如認為《天氣之子》是左翼視角。
而在我看來,一個動畫作者的態度最深刻的不是體現在劇情、人物、人設上,而是體現在畫面本身。當你着重體現的那個東西是華彩的,愉悦的,美的,那就是你的傾向。
因此,新海誠在所謂“災難三部曲”中始終未背棄的意象:城市,以及建築在城市物質基礎上的一整套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才是值得守護和珍惜的。
為了這些,立花瀧和三葉可以交換身體,相互體驗對方的生活。為了這些,帆高可以丟棄半個城市於不顧,只為拯救自己的愛人。為了這些,閉門師一族願意奉獻餘生與蚓厄對抗,原本不相干的鈴芽也願意付出靈魂去守護。
因此,城市,以及建築在城市之上的童話,成了新海誠試圖一而再再而三的復現的動人樂章。儘管在全球範圍內,現代性、城市文明,甚至愛情都在土崩瓦解之中。
人類創造了城市,又困於城市,最終離不開城市,這是新海誠通過多部作品反覆推敲後得出的結論。但同時,因為不斷變遷的審美要求,我們又不得不一遍遍地推出新的“城市童話”,而這是城市文明自發更新的結果。如果説宮崎駿始終保持了對城市文明和現代性的審慎和懷疑的話,那麼新海誠的鈴芽之旅似乎只能指向更多的迭代和反覆。但問題是,這是否是“新類型電影”的正確打開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