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論(八) 誠意(四) 語言辨析_風聞
付延明-03-25 08:06
維特根斯坦説:“哲學是針對藉助我們的語言來蠱惑我們的智性所做的鬥爭”、“不可言説之事,必將無言以對”。西方哲學自軸心時代之後,即已開啓了以研究語言代替認識世界活動的轉變,彷彿從“渾沌”二字可以得出“中央之帝”的所以然來。
語言是人類交流的工具。可以想象,猴子很有可能用聲音傳遞一些信息,比如某種急促或尖鋭的聲音代表“獅子”。人類的語言最初肯定是來源於自然,即語言中最初的概念對應着自然中的某物,而最初的描述也同樣對應着自然界中人或物的行為或狀態。伴隨人類的發展,語言逐漸豐富起來,產生出大量的虛構的概念和想象的描述,語言逐漸不再只是對自然的狀物。語言的使用逐漸顯示出技巧性,能言善辯成為一種能力,而描述自然的功能則只是一隅。
語言的發展性無需質疑。英語詞彙量在最近一百年的時間裏從20萬增長到了100萬。常用漢字數量雖有所縮減,但漢語詞彙量卻有大幅度增長。與此同時,某些封閉語種(未進入現代社會的類部落語言)的詞彙量可能沒多大增長。事實上,從人類開始“八卦”以來,語言就具備了兩種功能:一是描述自然中的事物,二是人的交往。某種意義上講,語言的這兩種功能,正在改造兩個世界:自然和社會。同時,自然和社會兩個世界也在改造語言。從結果上看,語言必然暗合人類對兩個世界的理解,人在學習語言時,其已在潛移默化中接受了母語族羣對兩個世界的理解。
前已論述,就功能一而言,科學和數學可以作為保障,語言是可以把人想表達的“意思”準確呈現並傳遞的。但功能二則無法保障。也因此,任何“研究”都應分開截然不同的兩個層面:關於自然的和關於社會的。後者在政治、倫理範疇,其中的任何結論都具有預言性質,與人相關的特性造成了自相關,是可能的悖論。
為了更好地理解語言、社會、自然之間的關係,可以做一個類比。把人類視為一個企業:人類社會總公司,把以地球為中心的生態圈(人類在其中生存發展)視為該公司的原料和產品,把語言視為管理工具,其中功能一則對應着公司的“財務體系”。
“財務”是一個神奇的體系,它用“票據”記錄了企業的經營行為。有經驗的財務或審計人員,可以憑藉企業的“票據”近乎真實地復現企業的生產經營過程。想象一下,財務部門的工作為企業創造了一個二維的“票據世界”,並確保了票據世界與現實世界有確定的映射關係(想象哈利波特魔法世界中的‘活點地圖’)。財務體系就像架設在現實世界和票據世界之間的成像機構:現實世界每發生一筆業務,票據世界就會對應生成一張票據:時間、人員、物料名稱、數量(單位)…。必要的,財務體系的“物料表”要保持對應現實世界中實存的物資:如果採購人員發現了新的“物料”可以用於生產,那麼財務體系就要立即更新“物料表”;如果企業通過創新設計,生產出了新的產品,同樣要更新“物料表”。而如果企業要求更精準的數據,財務體系可以增加“有效位數”滿足要求…。
總之,財務體系是一組可靠的透鏡,可以把企業的生產經營活動如實映射到二維的票據世界。人類語言首先具備這種映射能力:物質世界及其運動是可以被如實描述的。
財務體系是企業管理的核心,但不是全部。企業中大量的事務是“辦公”,是組織和執行“人的行動”。於是,人們在財務體系之外,創建了辦公體系。在辦公體系中,人們當然也使用財務體系的“物料表”,但並不夠用:比如指稱某個人或某個團隊,比如指稱某種組合,或者指稱某種行動計劃、某種經驗教訓,當然不在“財務物料表”中。於是,人們創造了大量的用於辦公的“辦公物料”,這些物料可能是財務物料的組合或財務物料的一組屬性,也可能是指向某種行動或某種經驗的“虛構物料”。由於沒有現實實存物資用以對照,“辦公物料”變得不那麼可靠,不同的人理解可能不同,量的計算也有各樣的偏差,雖然人們想盡辦法試圖消除誤差,但總是難以實現。何況,執行過程中有意的“誤解”,或因為計劃公佈(自相關)導致的干擾等,加重了辦公體系的不可靠。所以,企業辦公多數時候是各部門各執己見,最終的決策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決策者的“意志”。
類比推論。語言中“概念”的基礎部分,來源於自然,可以視為自然中的事物在語言世界中的映射。面向自然,只要想要正確的溝通,總是可以找到辦法的,畢竟科學可以提供相對準確的概念定義,數學可以提供堅強的語義支持。“概念”的衍生部分,可能與自然有關,也可能已經不再直接相關,甚至有可能完全是自然中不存在的虛構之物。加上有意的曲解,以及“自相關”造成的變數,使得以此為基礎的社會關係,變得不可描述。即使可以簡化,去掉一些“不重要”的影響因素,使得數學表述方法成為可能,意義也不大。畢竟,人類無法再現同樣的場景,以驗證數學的推演。於是,“辦公物料”失去了在自然界中的錨,飄浮了起來。
語言作為溝通工具,無可替代。但使用語言時,必須清楚,“概念”的準確度是有差別的:基層的總能搞準,衍生的則不那麼可靠。基於概念的準確度及其“自相關性”,科學,應當在“社會運動”課題面前保持謙卑。基於影響因素的複雜性,科學,應當被限定在一定的複雜程度內。以人類當前的能力來看,科學的邊界在“天氣和地震預報”,凡是能見度低於或複雜性超過二者的,都不能宣稱科學。科學邊界之外的結論,並非不可言説,而是:發佈者應公開其限定條件,採納者應知“後果自負”;推廣者應知“因果不爽”,尤其知其惡仍為之者。可以設想,如果某人在小區裏喊“半小時以後地震,大家都到外面來”,你會相信嗎?
邊界既定。人們進行科學研究時,已在使用科學的造物,同時也在使用語言的基本功能即映像自然。映像自然的“財務”語言,由科學和數學背書,不需要語義學。人進入社會或進行社會研究時,用來與人交流的“辦公”語言,其本質是一種“行動”,不必追求準確(有時甚至追求模糊,詩則講究意在言外),因而也不需要語義學。語義學可以是文學的,可以是數學的,肯定不是哲學的。
羅素悖論本質上是語言的悖論,不是數學的悖論。所謂引發第三次數學危機,實質是澄清了數學中集合符號的本有規則。
關於語言,佛家的認知視角值得參考。
《楞伽經》:“所謂八識,何等為八?”
“一者阿賴耶識,二者末那識,三者意識,四者眼識,五者耳識,六者鼻識,七者舌識,八者身識。”
王德峯教授認為,末那識=小我,阿賴耶識=語言。道理在於:五種感知彙集到意識中,進行綜合判斷。我的經歷積累成為我心中之我,即末那識。我又藉助語言進入社會,我的三觀潛移默化來自語言,母語即為我的阿賴耶識。王教授曾舉例:漢語並不因人而存,若全世界説漢語的人靜默三分鐘,漢語本身並未中斷。按佛家觀點,阿賴耶識是人心本自俱足的,母語已在人的心中,只待他的讀出。(陽明先生的去蔽以致良知,是對佛家思想的認同。)
語言來自自然和社會兩個世界,必然會隨着人類對世界的認識以及社會的發展而變化。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春秋筆法是誅心的;魯迅先生“從字縫中讀出字來”,即是指文字本身含有世界觀和價值觀。字縫中的字,指的不是文學作品中的“言外之意”,而是其“本意”所攜帶的“背景資料”。“鄭伯克段於鄢”是《春秋左氏傳》中的名篇。“克”是擊敗(地位相當的勢力),不説“克弟”,説明作者認為“段”沒有做到弟弟的本分,不值得當作弟弟;不用“伐”,作者認為兩人地位不是國君與臣屬的關係,也不認可國君的地位。微言大義,背後是儒家的道德體系:兄弟二人的行為儒家都不認可。其他如社會關係、價值觀、文化以及工藝、技術、制度等,都可以在文章中見到。於是,閲讀經典時,這個社會所認可的那個價值體系已在讀者的眼前。(稱為經典,是因為其中的價值體系;有害讀物,也是因為其中的價值體系)
日常語言中,最不起眼的語句中包含了人類的基本世界觀。“你吃飯了嗎?”其中的“了”字,是漢語中的完成時態,這表明,事件必定在時間之中且時間不可逆;把“吃飯”當成打招呼,表明人們還未烙下衣食無憂的烙印…。“我推倒了杯子”的“推倒”,是英語中的及物動詞,這個詞的存在,表示“我”和“杯子的倒”之間構成因果關係;“樹長高了”,其中有人類對某種植物的認知…。更加基本的是“説文解字”,比如“道、路、徑”意義相近,但源頭不同,分別為:大路(比如秦直道)、井田中的主路(縱橫的阡陌)、斜路(便道)。語言中的每個字、詞,都有其來歷,使用語言,就是在與流淌在語言中的知識傳承打交道。母語,就像一個長生的長者,她始終都在,彷彿是人心中的自生。
不同語言可以互譯,表明了不同語系的人具有相近的“世界觀”,有相同的底層邏輯(數學)。科學論文是最容易實現AI翻譯的,因為沒有歧義,對自然的描述也容易準確翻譯。但與人文社會相關的語句卻很難翻譯。漢語中有些詞很難譯成英語,表明文化傳統的某些“範疇”存在差異,比如“覺悟、恩愛、冤家”等很難找到對應的英語詞彙,大量的音譯詞比如末那識、阿賴耶識、chi(氣)、Kongfu(中國功夫)等就是無法意譯造成的。雪萊和李白的詩譯成對方語言,基本上什麼都不是。在中國畫和中國書法薰陶下成長的中國人和西方人肯定有什麼不同,雖然這種差異難以言説。
在一種語言環境中成長,個人就是在同本語種的所有先輩們談話,只不過這是在潛移默化中進行的。對於個人來説,語言本身就是知識的寶庫:微言大義,母語塑造了每一個人。
但對於人類來説,語言中並不包含新知識。理由很簡單,融進語言中的知識都是已有的知識,新知識尚未融入。因此,不可能從語言中獲取新知識,新知識只能來自自然或社會,即語言的來處。從“認識世界”的角度看,知識不在語言中。知識可以表述為“命題的真假”,但從命題真假的討論中得不到新知識。
以下進一步舉例説明這一點。
例一
去年寒食在天涯,裁得春衣妒落花。
今日扁舟歸去急,夢魂先到故人家。
例二
柳岸杏花稀,梅梁乳燕飛。
美人鸞鏡笑,嘶馬雁門歸。
楚宮雲影薄,台城心賞違,
從來千里恨,邊色滿戎衣。
上面兩首“近體詩”(一首七言絕句,一首五言律詩),都是“作詩機軟件”的“作品”。合轍押韻(平水韻),格律上找不出毛病,詩意嗎,勉強可以拉扯到一起,似有感嘆,很像那麼回事。但它們都不是詩,它們不是來自人類的實踐。
全部的漢字不到10萬(《中華字海》收入了87019個),常用漢字3500左右,每個漢字的平仄和詞性都可知(多音多義也可知)。數學上講,七言絕句的總數是有限的,“作詩機”完全可以把它們全部作出來,什麼李白杜甫都不在話下!未來大詩人的作品也在其中!
在語言中尋找新知識,就像用“作詩機”寫詩。“作詩機”的作品中必然包括真正的詩,但除非恰好與已有的作品相同,否則並不能判斷它的真假!雖然未來的詩也混雜在內。按照形式邏輯規則來推斷“命題”,理論上全部的命題都可得到,其中必然也包含真的“知識”,但人們並不知道這是知識。雖然全部新知識早已在語言及其發展之中,但得到它們卻不是語言的事。
語言是個人的知識寶庫,但不是人類的尋寶地。對個人來説,更多的貨幣代表更多的財富,這沒有問題。但對國家來説,更多的貨幣只代表可能的通貨膨脹!人類在語言中尋找新知識,如同國家試圖通過貨幣發行來創造新財富。
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認識世界,以誠為本,誠乃人之本性:人無法自欺,正如人不能否定“我思”。人接受知識的過程,是心性清明的過程,也是獲知“誠”的過程:誠與明互見。不誠,是求知之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