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論(七) 誠意(三) 盲人摸象_風聞
付延明-03-25 07:39
盲人摸象的故事最早見於《大般涅盤經》,逐漸形成許多版本,流傳很廣。我們藉助這個故事場景,進一步討論“認識論”。
人是萬物的尺度,同時是知識的尺度。知識的三視角都有各自的邊界,當“只能在其中”的境況無法改變時,人類將不能獲得旁觀/上位視角,故事中的“視力”將被禁止!盲人摸象式的認識論成為唯一合法!
全面與片面
故事中定義了兩類角色,一類是盲人,只能憑觸覺感知事物;一類是正常人,包括讀者在內,擁有正常的視力,也就是盲人不具備的“上位視角”。視覺感知能力的差異造成了判斷的差異,故事才得以發生;正常人具備的正常視力,默認代表“全面”,盲人的感知代表“片面”,故事的寓意才得以成立。
但如果現實中有人可以使用X射線透視,則正常人就成了“相對的盲人”,畢竟相對於能看清大象骨骼結構的人來説,正常人只能看到大象的表面形狀,X射線觀測者相對於正常人就具備了“上位視角”。X射線觀測者也可能成為“相對的盲人”,比如,有人還能分析大象的基因…。科學,在現實中創造了“上位視角”,並且不會自稱“全面”。而相對於科學的創造性的未來,此時此刻的我們(即使是基因學家),也未必不是寓言故事中的盲人。
作為一則寓言故事,不必深究其中的隱含是否成立。但對於“認識論”的討論,這卻是最為關鍵的問題。與“片面-全面”相類似,包括“表面-實際”、“現象-本質”、“現實-理念”、“形而下-形而上”等等,都定義了一組非此即彼的“絕對”關係,而這種絕對關係中容不下科學。
首先,“絕對”與科學精神相違背。只有接受“相對”,科學才能起步和發展;只有在現實而不是在理念中,科學才能展開。其次,把不能理解的現象交給“理念”或者“上帝”,相當於“把問題打包”,不僅是面對困難“耍滑頭”,更重要的是阻塞了實踐的道路。“洞穴之喻”,只有在“有人已經走出洞穴”的前提下才成立。假設一個上位視角,可以用於説服個人,但不能用於説服人類整體。洞穴之喻的意義限於個人警醒,若用於人類整體,則必然導致“絕對”和“形而上”,必然導向認識世界這一“天命”的反面!
從這一點上,科學絕不是以本體論為核心的西方哲學所孕育的,而是其對立面。若説科學與西方哲學有關係,則這種關係是叛逆,並且不是晚輩對長輩的叛逆,而是被壓迫者對壓迫者的反抗。若説西方哲學對科學的貢獻,則是靶子(瞄準開火就對了)。正是由於這種關係,在現代科學佔據主導地位的時代,必須把“絕對”、“無限”和“終極”們放入“副本”。
西方哲學自柏拉圖到亞里士多德,都在研究形而上的問題,哲學家都認為在這個世界所有現象的背後,都確實存在一個超越具體形式之外的終極實體,這個實體被稱為“邏各斯”或者“上帝”。自古希臘哲學的開端,所有的哲學體系都是在這個體系上發展起來的。
--知乎
綜合與積累
盲人只被允許隨機觸摸大象的一個部位,就要給出判斷,這也是故事中的設定條件。否則,盲人是可以通過多次觸摸,逐漸勾勒出大象的輪廓的,那樣故事就不會發生了。合理推斷:如果不限制盲人的嗅覺,那麼他們大概可以知道大象是一種大型的食草動物。如果大象恰好發出了叫聲,盲人還可以知道這種動物的聲音特點,並根據聲音的複雜程度大致判斷這種食草動物的智力。盲人可能永遠無法描述大象的顏色,但相關聯的性質,包括毛髮、温度、粗糙程度等等,盲人可以感知,進而綜合得出“和野豬相近”這樣的判斷;如果盲人曾經到過泰國,在那裏摸過亞洲象,憑藉知識的積累,他能判斷“這是亞洲象的同類物種”。因此,可以認為:只要觀測條件開放,盲人可以通過綜合與積累,得到與正常人相同的觀測結果,至少是相近的,同等級的,而不至於有維度之差(片面之於全面)的。
故事中,盲人用蘿蔔、柱子、石頭、繩子等概念來描述大象。那麼,盲人是如何掌握上述概念的呢?盲人不是蒙上眼睛的正常人!合理的推論是:盲人通過日積月累掌握了物品的特徵,形成了可以和正常人交流的概念。盲人在認識過程中必定進行了歸納和綜合,否則物品大小、形狀等稍有不同就可能誤認,而每增加一次接觸,他對某概念的認識就更全面一些。如果事後被告之大象的尾巴確實是一種繩子,那麼他的關於繩子的認識要做出某種修正。人類的“認識”是一個積累的過程,即隨着時間推移,必定會修正以前的認識。現代人認為古人“不全面、不科學”,未來人也會同樣評論當下的我們。
必須認識到,人類的先天能力是有限的,人類只能通過理性的綜合與積累,逐漸認識世界。即認識世界是一個過程而不是某種一步到位的狀態。可以説,盲人摸象模式,才是人類認識世界的真實路徑,它所要求的,只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之上的盡我所能。從實踐的角度看,也不能等到擁有“全面”的能力之後再去認識世界,那樣要麼是固步自封,要麼是無所作為。
在認識論維度上,柏拉圖的“洞穴之喻”是暗含着形而上的。有些洞穴是“無外”的,比如“宇宙”,人類不能走到宇宙之外去觀察。所以,走出洞穴作為目的,鼓勵人們探尋“真相”,這符合科學精神;但脱離實踐,假想自己可以走到外面並向仍在洞穴中的人宣講世外,則是空談。並不是禁止假設,而是不能信以為真。佛家已經説透其中道理:“若人言,如來有所説法,即為謗佛”。道家的“道可道,非常道”所指相同。儒家則以“子不語怪力亂神”劃定界限。
認識世界活動,如同攀登。科學是披荊斬棘,也是開闢階梯;科學所製造的設備和儀器,既是人類認識世界的階段性成果,又是辨別和披斬的新工具。人類始終在“認識世界->武裝自己->更廣闊的世界”的征途上。探求“真象”與“知所不知”相結合,才是正道;盲人的誠意的積累,終會接近“真象”,終會近乎擁有“視力”!想象一個“真象”,鼓勵人們摸下去,是形而上的意義所在,也是形而上的所止。所以,形而上只允許作一面旗幟,用途止於鼓勵。
與基因進化不同,智能的“進化”創造出了超越碳基生命肉體極限的能力:感知和力量,以及組織能力(組織與計劃,是智能生命的特權,是實踐偉力的源泉,也是科學的來處)。承認認識世界是一個過程,腳踏實地踐行這個過程,是唯一合法的認識論。假如,人類的能力只能摸到“大象”的前肢,那麼,世界就是一根柱子。
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金剛經》
同一律難題
盲人使用石頭、繩子等概念時,所表達的含義與正常人是否一致?這種懷疑是必須的。可以想象,盲人使用上述詞彙時,心中所浮現的具象與正常人是不一樣的(肯定缺少顏色特徵),正常人也無法想象看不見的繩子。即便視力正常,不同的人關於顏色的感受也可能有差異(可能色弱)。如何保證人與人的交流中,概念可以準確無誤地送達呢?甲對乙説一句話,這一過程中包含了三個可能產生誤解的環節:甲把“意思”轉化為語言、乙聽到甲的話、乙轉化為自己理解的“意思”。即使由於科技的進步,聲音傳遞(包括翻譯)可以充分“保真”,但語義的轉化過程的風險卻無法消除。
很明顯,“討論”本身是需要討論的。
甲對乙説:“我去超市”。乙對“超市”這個概念的理解可能是附近某個具體的超市(如果是別處超市的話,甲會特別説明的)。甲説:“我上午碰到‘老虎’了”,乙的心中可能閃過老虎這種動物,然後馬上反應過來,甲指的是他們都認識的一個朋友,外號叫“老虎”。 在日常對話中,無需苛求語言的準確性,只要雙方理解一致即可,熟人之間可以形成默契,對話可能簡練到他人無法理解的程度。一則很有生活的網絡段子:
學生甲經常叫外賣,和食品店的工作人員乙形成了默契,甲撥通乙的電話,對話如下:
乙:“喂”
甲:“嗯”
乙:“嗯”
十分鐘後外賣送到了。
當人們需要與陌生人溝通時,確保對“概念”的理解一致就變得重要,對話雙方都沒有能力保證語義的準確表達。極端情況,如某些合同文本,要有多種語言對照版本,同時,文本中有大量在普通人看來極其囉嗦的語句…,目的無非是減少歧義。日常生活中,雙方自有辦法實現交流,對話可能簡練,也可能繁複,適可而已。
現在把關注點收回到“認識世界”的工作中,此時,需要第三方來保障語義,這個第三方就是人類的知識體系。那麼,知識體系是如何實現保障的呢?數學+格物。前者自在,只看人類的發現和表達;後者也是前人的積累,正如登山者的工具。
科學的對話中,必然會用數字+單位(如多少米/秒)來表達速度,而避免使用“快、迅捷、電光石火”之類文學詞彙。這一點,現代人已能做到,但卻包含了人類全部的知識積累。國際單位制的形成是一個曲折的實踐過程,雖然看起來只有七大基本單位,但它幾乎需要全部的物理學知識來支撐。如果只是在新聞中看到過報道,雖然他可以記住七個基本單位,但這並不能保證他能理解。在科學已大興於世的時代,應當抱持的態度是:在科學領域內,相信科學。
人類似乎面臨着兩難:若不對知識進行歸納和提煉,就很難記住;若提煉,則簡化必然導致信息傳遞過程中可能的損失。現代科學體系是如此的龐大,作為基礎的數學又是如此的深邃,真的是讓人望而卻步!面對這個世界的知識,有幾人能稱全才?有幾人能“看山還是山”?或許計算、存儲、網絡技術所支撐的搜索+字典,就是應這種兩難而生的,已經是人的腦力的延伸。畢竟,只要不自欺欺人,花些功夫還是能夠了解大致“在山上的哪個位置”的。
只格出七個基本物理單位是不夠的,加上數百個輔助單位也不夠,總不能用“多少千克”來區分大象和螞蟻吧!人們需要為世界上的事物分門別類,使用類似博物學“門、綱、目、科、屬、種”的方法,把“概念”分區存放,就像整理書櫃。科學史,就是博物書櫃的整頓史:更多的歸檔->更大的書櫃->再整頓以容納更多…。
“世界”作為概念,它的內涵是“可見的世界”,它的外延就是自身。物的概念的內涵,就是此物類區別於它的背景;外延,就是以此物類為背景,可以容納“更為具體”的概念。於是,世間萬物可以如此堆砌,依據是科學的尺度,方法是“屬加種差”。認識世間物類,必定要求理解其尺度和方法:科學在“格物”的自然一面。
格物之責
語言是人類溝通的工具,“概念”在語言之中。語言是發展變化的,日常生活中會不斷有新詞彙湧現出來,往往對應新事物、新形態。尤其當下網絡時代,經常會有一些不太入得學者法眼的新成語加入並流行。比如“喜大普奔”、“不明覺厲”…,往往對應現實中的某種新形態。如果人類發現了新的物質,並且該物質可以“大用”,就會在語言中創造出新概念,比如“石墨烯”。不必苛責,語言作為一種人類共同的造物,始終在自我更新:詞彙如果適用,自會留存,如果不適用,也許一陣風過去再無痕跡。
交流在語言中進行:甲把“意思”轉化為語句,進入語言平台,乙通過語言平台接收到語句,再轉換為自己理解的“意思”。經過化簡,語句最終都可以呈現為“概念+描述”(這是明顯的,數學家可能已經做出了證明,甚至已經有所謂‘語言形式化’的體系)的單一結構。那麼,交流的“保真性”就取決於兩點:一是“概念”一致性,二是“描述”一致性。
“描述”表現為主語(名詞或代詞)之外的其他詞(動詞、形容詞、副詞、數量詞、感嘆詞、介詞、連詞等)的組合。這些組合本質上可以表達為數學。因而,只要不厭其煩,總能找到“保真描述”的方法。例如:“推”可以表達為在某物的某個位置施加了一定的力;“大”可以表達為某個數值;“很、非常”無非是要求某個更大的數值;感嘆詞或許是對某個數值的不敢相信;“了”表示過去某個時段,“的”表示從屬關係;介詞、連詞作用於條件關係。
可能引起誤解的是“概念”,即如何保證甲乙兩人對同一個概念的理解一致。前文已述,在科學時代以前,人們只能用“理性”+“先天”來保證;科學時代,人們以科學知識體系為根據,採用博物學的分類方法,對事物進行分類。科學為可以支持的事物提供保證,拒絕為不支持的事物提供保證,並聲明可能存在的不可靠。
之所以要對“概念”如此較真,是因為某些領域真的到了必須較真的地步:建立在不可靠概念之上,但卻以科學之名行事;行事竟至“你要按我説的做,不能按我做的做”之不誠。哲學的監督之責要求必須還原某些概念,即為這些概念澄清前提、劃定界限。比如宗教、信仰、自由、民主,財富、貨幣…。
格物之責在自然領域,就是科學及其精神的普及,教育、媒體從業者必須是堅定的科學主義者;在社會領域,就是中華文化和精神在新時代的發揚,從業者(發言者)必須是堅定的愛國者。話語權,既是權利,又是責任。立場錯亂的言論,即使只作為噪音,它導致的概念混亂也足以使人在噪聲中失聰。
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
--《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