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論(二二) 格物(三)_風聞
付延明-03-26 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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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疇
範疇在哲學家那裏,是應當怎樣(亞里士多德)或能夠怎樣(康德)描述事物。從知識角度看,範疇是事物的集合+其上的規則+演化(可能性與現實性),接近數學中“羣”的概念。
人是萬物的尺度,也是知識的尺度:可理解和可用,認識世界的 目的是改造世界,不是談玄。人類關於世界的知識因此包含:有什麼、規則是什麼,以及演化的可能與實現。為了使用(理解)知識,人類打開了數學世界的大門;也可以反向表述:智能打開了數學世界的大門,使得人類可以擁有和使用知識。這就是説,“應當怎樣”和“能夠怎樣”已經不需要討論,數學是矣。需要討論的是如何擴展視野,在此基礎上,如何讓視野中的全部事物“可數、有序”,以便用“屬加種差”的博物學方法歸檔,使得為視野中的萬物命名可能。這一任務的自然一側已交給科學,而科學已被公認為有效和可靠。
哲學的責任是明確包括科學在內的全部知識的範疇,這包含兩部分工作。一是明確科學(也就是物質世界)的範疇;二是明確科學未曾佔領的那些知識的範疇。也就是為科學和之外的知識澄清前提、劃定界限:任何知識(學科)都有它的前提、公理(公設)和視野,明確它們,讓知識可以按其範疇歸檔。
科學的視野是“物質世界”,有兩重含義:其一,站在科學大陸上可以“看到”的所有事物,目力所及皆在視野之內。其二,拓展視野是科學的永恆追求。科學是階梯(工具),也是目的(結果),這種自洽性使得科學終將自立。科學的視野反過來也定義了“物質世界”:所見即是視野;六合之外,存而不論!
科學的前提是愛因斯坦的疑問:這個世界竟然是可以理解的。解讀為公理(公設)就是:數學世界永恆自在+物質世界“綁定”數學+人類(智能)可以打開數學世界。只要(測量的)尺度和視角合適,世界就呈現人類可以理解的規律性;人類根據這些規律性,創造更加“深遠”的觀測尺度,以拓展視野並發現更多/更深層的規律性。上述公理也可以表述為:世界是物質的(實踐的,跟隨‘眼界’擴充的),物質是運動的,運動是有規律的(可表達為數學式的)。
科學的自洽性的要求是“眼見為實”。“眼見”是人類嚴格遵循同樣自洽規則創造的“測量”之所見(‘進化了’的人類之所見);“為實”則意味着“公認”,內涵是“可驗證”;“創造”和“驗證”都是人的實踐(觀測也是);人是“測量”和“公認”的尺度。這就是科學的精神。
科學之外的知識,人們並非不願遵守科學精神,而是那些領域內未能顯現可以表達為數學(定量)的規律性:“混合物(複雜性)”或“自相關(超級複雜性)”導致“綁定”關係被遮蔽(非人力所能揭示)。但人類仍然需要那些科學尚未展開的領域中的知識。
知識(體系)需要立足點,立足點擁有不被質疑的特權,否則知識不可能;立足點有三個,且必須相互獨立,否則不穩固。有必要討論三者之間的關係,以便錨定包括科學在內的知識。圍繞“知識”,中國的“三才”思想提供了適當的視角。三才天地人,天大、地大、人亦大。大,意味着自在,意味着三才者不依他者而存。知識隱含着三重規定:規則(規律性)、視野(實踐即發展性)、人本身(實踐的主體、尺度的定義者)。
《易·繫辭下》:“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兩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構成天、地、人的都是兩種相互對立的因素(陰陽)。中國從創世神話開始,就是天、地、人三才思想,那時古人就把人放到“三大”人居其一的位置。其他古老神話,也包含着三才思想,如“共工怒觸不周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地覆東南,自此天道左行,地道右遷,人道尚中”。
這並非否定人生天地間、萬物靈長、進化論的科學觀點,而是尋求關於“知識”的適宜視角。天(規則)、地(實踐)、人(尺度)三者相互獨立。“人”作為一極,則是至今仍需重申的觀點:社會,在知識之中獨佔一極。一方面,由人構成的社會,其中或有規律,但它們的根據不在自然科學之中:“自由意志”是社會和知識的前提。人的常識,是一個更值得信賴的“倚靠”,無論宇宙如何創生和演化,無論現代科學體系是否“正確”,無論時空本質如何,人們生活着的世界,已經如此這般展現。另一方面,個人的力量是渺小的,人類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和改造都建立在人的社會性(組織)之上,包括科學家,每個人都屬於社會,對人類的貢獻要通過集體的實踐。即便僅從實踐的效能上,人的社會性一極也不可偏廢。
在基於科學的世界觀下,生命(包括智能),是自然演化的產物。但這種演化已近乎“道”,其中的精彩與複雜,絕非人力可以描繪,更談不上參透。所以,以人的能力作為參照,生命就是奇蹟!對能量瀑布下的浪花,應當心存敬畏!儘管人類能操控的力量(核能)已經大於浪花的能量,儘管瀑布高度也不過是一個可及的數字,儘管人類對數學的研究已經如此之深,儘管人類可以輕易殺死一個生命!但人類依舊在生命奧秘之門的外面。並不禁止科學探索生命的奧秘,但在複雜度超過有機化學運動的領域內,人類的實踐是比自然科學的推導更“高級”的檢驗標準。在上述領域內否認“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離“瘋狂”不遠,與“在世自稱為神”無異。
天,即規則,對應着知識(科學)的理論體系,包括數學本身以及表達為數學(定性或定量)的原理、規律、定理、定律、學説等。我們並不一定要知道這些規則何以存在,只是知道可以用它們來描述世界。隨着人類沿着智能路徑的進化(科技的進步),人類或許能分辨更精微或更宏大的結構,因而可能修正現在的理論體系,使其變成新體系中的特例。也可能已經到了“分辨率”或“複雜性”的極限,世界上並不存在更精微或更宏大的結構,或人類無法製造出分辨它們的儀器設備,因而現有科學理論體系就是知識的邊界。
分子、原子層級的同質性有兩種可能:一是以人類目前的觀測能力,無法區分兩個並不“基本”的粒子;一是確實同質,至此已經“無內”。前者意味着天塹,後者意味着邊界,彼岸可能無法到達!
天,規定了可能性,或者説約等於老子的“道”或朱子的“理”:無論人類是否發明了燈,燈的可能性始終都在;無論人類如何嚮往超光速星際旅行,其可能性也已確定,只是人類還不知道。人類的所見、所造,都在天道的規定之內:早已有之,只看人類何時點亮它,或發現那只是一間空房子。
所有理論都是一定意義上的“假説”,人們並不知道“本質”是否如此。因此,人類始終在天道的追問中,不敢聲稱天道已知。人類甚至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天道,比如並不能證明數學的自在,以及物理定律的時空有效性。不妨把現代科學理論體系,當作征途中的驛站。但這驛站是真實的,其真實性不由論證而來,也不由他者擔保,人類的本分而已:承認知識,就是承認真實。
地,對應人類認識和改造自然的實踐(人類總公司的生產經營活動),對應開拓着的視野:技術、工藝、性質、材料、環境等等。人類在不斷探索天道之下的可能性,探索的目的首先是“知道它”,緊跟着就是“用”。人與自然的關係,本質上是一種“取用”關係(暫不談人身的構造過程,取用性質不同),並在取用的過程中試圖認清所取者究竟為何物,以便更適當地取用。人類在不斷增強對能量的掌控,木柴、煤炭、石油、核能,驅使人類進步的動力是改善生存狀態(嚮往美好生活)的需求。如果説天道規定了天花板,那麼地之道就是在這個足夠大的蒼穹下的探索,人類的生存就在其中。就像帝國類遊戲,人類的耕作在已經“打開”的地圖上進行,拓展耕作的需求(人口、科技)促使人類點亮新的地圖區域。
空間上,太陽系的邊界並無嚴格定義,但時速超過6萬公里的旅行者1號飛行了40餘年,仍在太陽系內(可能千年之內仍在)。時間上,智人的出現不早於500萬年前,生命出現在地球上約30億年,地球成型於約46億年前,人類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不超過萬年,而時間有無始終仍是未知。深度上,人類到達海平面下的最大深度是馬裏亞納海溝深潛約1.1萬米,陸上的鑽探極限約1.2萬米。人類不能控制或預測地震、天氣、海洋甚至風暴、洪水…。
現有工業體系,固然也在天道的蒼穹之下,但其生長卻不是理論的推導,而是實踐,理論的指導作用並不像想象的那麼大!至少不是有了相對論和量子力學就可以包打天下了(這種錯覺是‘發言者偏差’造成的,畢竟話語權不在工人)。
楊振寧先生反對國家建設大型強子對撞機,認為“理論物理的盛筵已過”。面對分子、原子層面的同質性,或許可以感知一二。人類是否內心期望這種同質性表示了至此已經無內?所以才稱之為基本粒子?科學史上,最令人暗自激動的發現的時刻,或許不是牛頓力學、相對論或者量子力學,而是定比定律(反應氣體體積呈現簡單整數比)。它預示着在某個微小尺度上存在着整數,而整數就意味着這個世界的底層是可以簡單計數的。後來,質能方程把物質和能量通聯,量子力學要求能量不再連續(量子化=可計數,這與定比定律預示的整數已經不是一回事,但意義或有相似)。或許這個世界的底層邏輯真的基於整數(造物者不需要高等數學)!現代科學是建立在人們的視野到達表現為數學的規律性可以呈現的尺度這一現實上的,無論是太空中的宏觀尺度,還是基本粒子層面的微觀尺度。當前,人類缺乏大幅度擴充視野的思路和方法,這是百年來物理學難以突破性進展的原因,或許是楊先生“盛筵已過”的含義之一二。
人,是獨立的一極。個人修養、與人相處、集體組織,層層向上。婚姻、家庭、政治、經濟、文化、教育、道德、法律、戰爭、和平等等都在其中,哲學家追問的美與善也在其中。人之道,是人作為人的立場、人的生物性所定義了的尺度,以及人組成的社會所承載着的實踐。社會(組織)的一極,決定着人類實踐的規模、效率和方向,當然也就決定着新知識的走向。人的立場,決定了知識的“為我所用”;知識,是人類的“自作主張”!人的尺度,決定了知識“半徑”。
在“神”的視角下,人類知識的上限是一個以人為中心的圓,不同的智能的“圓”是相同的;但其上的斑斑點點可能有差別;數學和物理學必定靠近圓心且最先被點亮。
天地人,三者所要求的觀察和表達方法不同因而相對獨立,但三者之間並非絕無關聯。實踐中的異常(不符合已知的理論)引起科學家的關注,從而發起新的理論征程,比如20世紀初物理學上空的兩朵烏雲。新的理論經過驗證,對工藝、材料有了新的解讀,進而可能發現新材料和新工藝,比如核能利用、半導體和量子計算。科技是第一生產力,生產力的發展會改變社會的生態,比如率先工業化國家對非工業化國家的巨大競爭優勢,比如地球成為地球村,比如地球生態第一次可以供養全部人類…。社會生態的改變會引發全面的價值重估,比如能源、環境、武器…,進而包括文化、話語權的重定位。人類走向新一輪的未知的競爭與合作。
哲學不能絕對地分隔三者,但應當討論三者之間的關係。對於普通人,無論教育給了他怎樣的認知,當他走入社會從事某項工作時自會祛魅,放下神話般的科學家的傳説,從當下做起。但對於哲學(包括理論研究)學者,神化科學卻是有害的。並不是牛頓、愛因斯坦以及哥本哈根學派規定了我們的世界,他們只是歸納得出了當時人類目力所及的範圍內的規律性,無論這些規律性如何堅實以及被不斷地證實,人類都不能聲稱“本質如此”,如此聲稱已違背科學本意:“本質”不能形而上!科學理論是對實驗事實的歸納,離開了應用實踐的土壤,科學理論不可能存在,任何基於“德漠克利特最先提出原子説”的論述都毫無意義,無論是否史料確有,也無論是否最先!沒有愛因斯坦,相對論可能較晚提出,但當衞星定位進入實踐時,相對論(或許有不同的表述)必定被提出。另一方面,個人力量是渺小的,站在巨人肩膀上並不是一句謙詞,而是事實。而“巨人”是指全人類,是全人類基於智能的實踐發現了規律性。
從唯物的觀點看,規律性先於人類的實踐並且“不變”,或許是人類可理解“時間之內”的亙古不變!否則人類不可能發現它。從認識的過程看,實踐先於規律性的發現,否則規律性呈現的條件不足。哲學上,人的主體性(自由意志)先於任何原理,這是人類實踐的前提。“客觀世界”和“自由意志”都是知識的前提,二者之間以“實踐”相勾連,三者構成知識的獨立三支點。
人類的基於智能的實踐,不是外來的,而是人類的願為或不得不為。可以是活下去,可以是生活品質,可以是願望或者幻想,但都是人類的需求。歷史證明,組織(政治)才是實踐偉力的主體。在這一點上,人之道絕不有負三才人居其一的地位。人類的社會運動(組織)造成了更大規模的實踐,更多更深的實踐才呈現了規律性,更多規則的發現才成為可能。(科學)實驗,是以發現或驗證人們對規律性的猜想的實踐,必然建立在社會的發展之上。求知慾,於個人而言是植於基因的原生動力,無關道德;於人類整體而言,則往往表現為組織之間的競爭,常以慘烈為標誌,或許是知識史中的黑格爾所稱的歷史的狡計。歷史觀之,科學最終是為人類服務的,無論天之道如何是亙古之道,無論地之道是如何的奇技淫巧,“流行”才是最大的推動力,無論“美”是否由“流行”定義。
天大、地大、人亦大,並不是外來的命令,而是人類的選擇。選擇就意味着世界觀,意味着宣佈如何看待世界。自然界的規律性,對人類社會或許有類比、參考作用,但並不是其根據。若是,則人的主體性不存在,“善惡”也不存在。道德、法律、公平、正義等等概念,其根據只在棋盤之內,無關天地。“自由”電子與“自由”意志,其中的“自由”不是同一個概念,或有相似之處,但絕不相等,也絕不相關。自由意志不因量子力學而存,無論其中的“不確定性”如何相似。就知識和認識論而言,自由意志是前提,而量子力學屬於知識。不禁止科學討論二者的關係,但在哲學中,自由意志的先天屬性不需要前提。人們可以猜想自由意志來源於複雜系統的“湧現”,而量子力學增大了複雜系統的可能性,可以展望未來足夠的已知條件+充分的數學能力…。但猜想本身是基於自由意志的,因而二者之間不存在哲學關聯,無論上帝擲不擲骰子。
如果需要一組書櫃來存放人類的知識,那麼應當設置三套:天字號、地字號、人字號。任何一門知識(體系)都應當同時向這三個書櫃歸檔。其中,可以表達為數學的規則歸入天字號;經驗證的命名和方法歸入地字號;原因、決策以及(組織)行動的記錄歸入人字號。學者要想讀懂知識體系,需要同時查閲三份文檔。
實踐高於(理論的)認識,因為它不但有普遍性的品格,而且還有直接現實性的品格。
---列寧
三生萬物
“知識”與“物”是一體的,所以致知在格物。知識的積累過程,就是視野拓展、物的豐富的過程;知識本身是廣義的“物的描述”。“俯視自然、平視他人、仰視命運”是作為人的規定(這一規定適用於任何‘非神的’智慧生命)。於是萬物自此三視角生出。
世間萬“物”自在,同時或分別呈現在三視角之中。三視角都是有限的,三個視角中,都有不可見或不可描述之物。在科學時代以前,人們不能討論細菌、病毒、晶體結構;族羣相遇之前,人們無法理解另一種“相處”,某些人的下限是超出想像的!馬克思之前,人們對生產力、資本、階級常常輕視甚至視而不見…。
三視角在“神”那裏是通透的,只是因為人作為人的立場而分立,這是立場與能力的雙重規定。但只要作為人的立場不能改變,那麼三視角就是相互獨立的,有意的混淆約等於“在世自稱神”!數學或許可以推演某個人的思想,但那是“神”才有的能力。包括人和人類社會,都是宇宙自然的演化,都可以放在科學的視野內,但人不是“神”,不能也不願由原子分子到人類命運之間的通透!人是情感的生物,受情緒的支配,科學可以解析病痛、飢餓、荷爾蒙,但科學的解析不能改變人的感受和相處;社會運動由個體的人的行為匯聚而成,每個人都是它的一分子,但甚至弄潮兒也不能決定潮流的走向!“騎在歷史馬背上的人”並不真的決定歷史的走向,他們只是“標記”,即使按黑格爾的説法,也只是歷史藉由他們實現自己。
因為人的不能與不願,人類的視野被分割成為三個相互獨立的世界。呈現在三個世界中的“物”的概念有着本質的分別。俯視視角中,自然之“物”可以看作是康德的“物自體”,人類用科學方法來認識它們。限於感知能力,人們並不能獲知其全部屬性,但科學是人類認識自然的可信賴的方法!科學的精神是“懷疑”,但其目的是不疑,其結論是視野內的真實!這份真實不是“神”所賜下,而是人類自己掙來!這真實不絕對,但足夠!
自然之物呈現在人類社會之中,即平視視角之中,是“物用”,或者説“意義”,這意義由人類賦予,“自然資源”是其意義的統稱。科學發展,極大地擴展了自然之物用,以前的無用之物可以成為當下的珍貴資源。自然資源內涵的演變,可以作為人類進步的註腳。--歷史唯物主義。
自然(或人造)之物進入人類社會,可以被賦予產權,但產權不是此物的屬性,而只是人類社會的標註。人類賦予石頭磨刀之用,但石頭不是因磨刀才是石頭;耕地的所有權,只是此塊田地的耕作之用,擁有地權,並不意味着可以打井提取地下水,或者設立禁飛區!表達為財產時,“物”已非自在之物:所有權是有人為邊界的。產權,生於社會秩序,限於社會秩序,依據社會秩序。自然萬物,不因人類社會的秩序改變其屬性,所以,自然是科學的領地。
人類社會之中的“物”不是全部來自“自然”,有些“物”是“事”。語言中的概念是“物”的映射,但映射可以是照片,也可以是錄像。人們經歷或想象所獲知的經驗、教訓、方法,以及攜帶這些知識的“典故”,都是“事件”及其意義。在“神”那裏,它們或許只是自然之物的一段演化(編寫故事,也是大腦的演化),但在人的眼裏另有意義。這些“物”的概念是歷史的,也是當下的,因而都是政治的。人類社會不是科學的領地,其中的概念不能用作科學研究,它們都是變動的,並且隨着每一次的表達和應用而變!普世價值,是強權的有意或無意的衍生品。以科學之名的西方社會或倫理學,不過是試圖推卸作為人的責任:比如論證低等人不能擁有完整的產權,以便“神聖”地佔有他人。(紛爭和搶奪多有,但搶奪就是搶奪,無關名義或藉口。當藉口成為顯學時,惡已成為族羣的品格!)
自從創立文字,人類即已開始了歷史的記錄。歷史是人和事,記錄歷史是為了傳承經驗和教訓,歷史中的“人”常常是潮頭的弄潮兒,歷史以他們為標記,流傳成為故事。故事中承載的“道理”教會人如何相處: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族羣,族羣與族羣(國與國)。歷史的故事中,人做着正確或錯誤的選擇,為善或為惡,留下吶喊或嘆息,成為激勵或警示…。故事的意義,因人而異,因時而異:有人看到了警示,有人卻看到了機會;某個時空是激勵,換了時空則是警示…。歷史,每時每刻都在被打扮着,每個人都在參與着這種打扮!當打扮的權力被收繳時,族羣將漸漸趨同某種意志。
歷史故事的意義,不由當事人決定。後人可以有不同的解讀,可以是程度的,可以是選擇性的,還可以是加重或遺忘。時代漸變,新潮漸起,歷史(事件或人物),將展現它不同的意義。這不是忘卻或背叛,而是順應,是贊化:政治,以人(民)為本。脱離了人民,任何的強權都如泥塑。話語並不能真的被禁錮,可能一時,無法一世!政權有責權選擇和定義歷史,但這權力必須是順應民意的,至多加上一分高處的清醒:國家也需要一分自律,剛則易折,過猶不及!學者的構建或解讀,同樣是在參與歷史故事的塑造。所以,無論架構如何完備,論述如何充分,都不構成“真理”,而只是新的故事或解讀。它們的流傳,不取決於它的真理性(完備的真相,或許只在‘神’那裏才有,人間不可得),而取決於人和時代的選擇,因而它們都是政治的。政治的真理只有一個:以人(民)為本。但這真理因時因勢而變,不能歸納成為教條,也不能普世!
每個人的參與構成了社會的運動,而社會運動是演化着的人類命運!其中有潮流,有激盪,有衝擊,有碎裂…,歷史因而展現其波瀾壯闊的一面: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如果歷史是一條河流,那麼,有的人是其中潮流的標記,他們成為故事中的英雄或梟雄,大多數人則不在潮頭,成為路人甲。歷史研究,可以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科學”:馬克思主義是歷史的動力學。在馬克思那裏,人被異化成為動力或阻力。只有人的主體性被忽略時,歷史才可以成為“社會科學”。
全部的“物”(無論是否映射在語言中)可以分為三層。
第一層,自在之物,它們是“物自體”。人類依靠與生俱來的尺度俯視它們,並試圖格物置之。人們嘗試了許多方法,終於發覺了科學:自在之物綁定數學(這個世界居然是可以理解的)。人類(包括生命本身)取用於自然,於是自在之物不只呈現在科學的視野中,還呈現在人類社會中。人類按照自身需要打造用具,石器、青銅器、鐵器…,自然之物的“物性”被逐漸揭開。“物自體”是否可知,並不影響人類的實踐,它只是一個形而上的困難。盲人摸象式的認識論,決定了人不能也無需獲得“上位”視角。(科學,或者説認識自然世界,無需形而上提供合法性。事實上,只有否定了形而上,科學的合法性才可以迴歸。形而上,是科學的黑障。)
第二層,物用,指向物的用途(或者説使用價值),包括自然和人造之物,包括實物也包括虛構之物,比如磨刀石,比如故事。磨刀石的材質和形狀可能發生改變,但功用不變;或許未來不再需要磨刀(比如陶瓷刀),又或許將來人類不再需要“切割”,那麼“磨刀石”概念將從語言中淡化乃至消失。“昔孟母,擇鄰處”的故事,指向的是“學習環境很重要”這一理念。講故事的目的(或者説故事的用途)是傳達某種理念。故事可能確有其事,可能是移花接木,也可能純屬虛構,但這些並不影響它所傳達的理念。對孟母事蹟的考證,可以用於質疑《三字經》的作者,但不可用於質疑故事包含的理念:如果孟母的事蹟被證偽,可以換一個故事表達同樣的理念。歷史虛無主義不是學術,因為不誠:偷換了概念。
第三層,意志/意願,直接來自意識的能動性;當意志彙集時,向上湧現為集體意志,造成社會思潮和運動。或許在“神”那裏,人的自由意志是卑微甚至可笑的,“神”能把它們表達為數學,又或許“神”完全否認人類意識的能動性。但這不影響人類的自由意志,因為共同的選擇:要麼降下“神蹟”,要麼被無視!
人,從自然中造化而來,取用於自然。取用,是一個逐漸拓展深化的過程,認識物性->製造工具->感知和力量->自身的“進化”->進一步的認識物性…。“進化”,發生在兩個維度上:個體能力和組織。物用,也發生在兩個維度上:工具(延伸)、語言(交流)。前者造成基於智能的進化,後者促成組織的進化;智能的進化使人本身超脱基因的限制,組織的進化就是人類社會本身。“進化”的兩個維度相輔相成,創造出遠超基因進化的精彩!
僅從“物”的一側看,語言中的概念是重疊的:房屋同時是土木,刀同時是鐵,CPU同時是硅,人同時是動物,意志可能是生物電或激素,故事可能只是一把火(火燒阿房宮)…。但人類不能僅從“物”的一側描述和記錄生存(為每一個原子編號並跟蹤,那是‘神’的手段)。人是萬物的尺度,也是語言的尺度。三層中的概念顯然是關聯着(或者説一體)的,但不可混用!作為人的立場,要求人自誠而明:既然創造了它們,那就誠以待之,自欺是求知之障!
對科學的進展視而不見,顯然是見知之障;以為科學無所不能,則同樣是障。“神”所期待的精彩,正是人類以在自然之上創造的那些概念為基礎,通過實踐創造的。儘管這些概念可以被標註到原子,但它們的意義不再只是某物,實踐是人類的。無論“神”是否認可,人類都有責任與權力為天然和人造之物賦予意義。
人類用科學拓展“物用”,語言講述歷史和故事、組織實踐。科學時代,人類的航船彷彿由河流進入了海洋。
誰控制過去,也就控制了未來,誰控制當下,也就控制了過去。
---《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