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論(十九) 致知(十)哲學旁議 六_風聞
付延明-03-26 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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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與科學
現實世界的規律性漸漸呈現時,人們很自然地感受到了若隱若現的“設計感”,認為世界的背後有一個管理者。哲學最初就是沿着這一脈絡前行的:希望能與管理者對上話,瞭解到這個世界的真相。在暫時不能獲取真相時,人們也始終相信真相存在,並選擇把不能理解的東西歸置到一起,交給想象中管理者。
科學家肯定不會尋求與管理者對話(以便直接得到答案),在這一點上,科學家是無神論者。但科學家的無神論,是不依賴而非否定,是存而不論。楊振寧先生在一次回答是否相信有上帝的存在的時候説:“你問我有沒有上帝呢?如果你説的上帝是人形狀的,那我説沒有。但如果你想問我説有沒有一個造物主,那我想是有。因為整個世界的結構,不是偶然的**。**”世界的設計感是如此強烈!
“管理者假設”本質上是一種世界觀。可以想象,人類在與想象中的管理者對話時的感受:既有某種渺小、無力感,又有某種安全感,甚至還有“只有人類可以對話”的沾沾自喜。勉強類比:彷彿父母懷抱中的嬰兒。對小孩來説,父母就是天,無所不能!
但隨着小孩長大成為青年,父母不再無所不知,這意味着他要脱離家庭,走向社會。“管理者假設”應當在人類逐漸走出矇昧時自然而然地放下。但有的人似乎對“管理者假設”形成了依賴,始終難以放下。原因也好理解:不願放下心中的指望。放下,並不需要反對,更不需要打倒,只需要不再指望世外的提示或保證。
現代科學對“管理者假設”造成了致命的衝擊。大致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日心説、牛頓力學、進化論。三大沖擊足以摧毀“管理者假説”的信心。相對論、量子力學、複雜系統學説則進一步使得科學大陸的面貌呈現,人們從此立足於科學大陸了。
日心説的提出者是哥白尼,布魯諾因宣傳日心説而被教會施以火刑,但真正讓日心説替代地心説的是伽利略、開普勒和牛頓等相繼的工作(公式和工具,讓人們眼見為實),這是一個艱難的過程。日心説對原有知識體系的衝擊是巨大的,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一是地球不再是宇宙的中心,而是繞着太陽做圓周(實則橢圓)運動。這要求,要麼“管理者”跟着地球繞太陽轉圈,要麼它根本就不和我們在一起,它的管理範圍不只是地球!這顯然是不那麼合適的:讓無所不能的神跟着地球轉圈成何體統!但讓人類不再獨寵、不再獨一無二,同樣不可接受!
二是宇宙比以前人們想象的要大得多也久遠得多。地心説模型中,星辰位於天球的最高層,高於太陽,但一般認為並不是太遠,直觀地認為星辰是鑲嵌在天幕上的,有大有小,但都比月亮小得多。如果日心説成立,那麼地球將圍繞太陽以巨大的半徑做圓周運動,這樣一來,除非星辰離地球(比照人們一直認同的地心説模型)遠很多倍,否則視差問題無法解決。比如北極星,幾乎看不到視差,這意味着北極星離地球的距離要千萬倍於日地距離(否則就會明顯偏離北極方向)。而距離的展開同時意味着時間的展開,要達成如此規模的運轉秩序需要超出原來想象的時間尺度。日心説把宇宙“放大”了,大到超出人們以前的想象!人們不禁感到,在茫茫宇宙中,地球和人類是如此的渺小和短暫!“管理者”能在這茫茫宇宙中找到我們嗎?
牛頓力學的衝擊也體現在兩方面。一是牛頓建立的絕對時空觀,以及在此基礎上的精密的運動定律,使得至少在太陽系以內各天體的運動是可以準確預測的(也限於當時的觀測精度)。這意味着“管理者”被剝奪了干預天體運行的權利!它的作用最多就是給了太陽系以最初的推動力。如果此後它還要干涉,那人類就會發現它。
二是牛頓整個理論(包括微積分),為人類建立了一套“決定論”體系。人們相信,只要初始條件準確,並且有足夠的運算能力,那麼,這個世界就是可以計算的。進一步,人類的活動也是可以計算的。這就有點細思極恐了,意味着包括我在想什麼,哪怕我正想的是如何與“管理者”對話,也是早就確定了的!對話內容(這個世界的真相)也是早就確定了的!甚至連人的自由意志也是假象!那人類還有追尋“管理者”的必要和可能嗎?
在日心説和牛頓力學使得“管理者假説”嚴重動搖之後,進化論登場。進化論把人類的出身拉回到了自然界,人和動物一樣,是自然界物種進化的結果。人的卓然高貴其實是一種錯覺!即使“管理者”真實存在,它也不會在意人類,人類和它並沒有什麼特殊的關係,人的出身使得人不再是天選之子!進化論徹底消除了“管理者”印記,人類不得不接受“誰也指望不上”的孤獨境遇!
不過,在進化論把人類的情緒打壓到谷底之後,人類也回過味來:沒有“管理者”好像也沒什麼嘛,更多的規律性被人類掌握;以前以為是出自“管理者”之手的各種設計感我們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枝葉終於安放在了樹上,原來是樹太大了,我們以前沒敢那麼想;專業化也仍然是值得推廣的方法。如果説有差別,那無非是人類不能再指望誰,但人類可以指望科學!
複雜系統是指非線性相互作用的不同組元構成的網狀系統,它可以在簡單規則上表現出新的行為,即所謂“湧現”。直觀的例子是雪花的形狀,極為簡單的規則下沒有兩片雪花是相同的,如果雪花傳遞信息,那麼每一片雪花記錄的信息都是海量的。也可以參照面前的顯示器:點陣構成字符,字符連接成語句、文章,表達着與液晶點陣完全無關的信息。複雜系統研究的進展,為我們展示了人腦的神經元產生“意識”的可能性。這當然不是嚴格的科學論證,而只是可能性,即把人的身體和意識統一起來的可能性。人類似乎不用再為“意識”另找一個來源了,意識也在這個世界之中。進化論於是可以在物質層面包容“智能”。
現代科學關於地球生物進化的論述,可能尚有不夠清晰或不那麼準確的時段,但這種論述已足夠可信:它是符合邏輯的,其中的令人感到驚奇的進化階段,可能只是化石證據鏈的不完整造成的。完善進化鏈的工作還是交給科學家去做,如果科學家發現了打破進化鏈的證據,人們或許可以得到地球生態“被幹預”的結論。但無論是否有外來智能參與了地球進化,智能都只可能來源於“自然”,否則只是另一個指向不可知的循環(干預者也要有個來處)。
只要恆星系統中的“能量瀑布”存在,碳基生命的宜居環境就可能存在,由單細胞走向智能生物的路徑就可能存在。智能生物的生存需求打開了數學世界,科學就成為可能,於是科學的演進之路已存在,人類接受進化論思想的可能性已存在。
科學打開了人類認識世界道路上的新的層面。科學的支點仍是智能所藴含的理性,是人類全體的無可質疑的思考者之我。但思考者之我同時也是生命體之我,人的主體性於是必須包含兩個部分:生命與理性。於是知識被劃分為兩個部分:科學與智慧。
科學時代,工具的發展,使得人類的觀察、計算、操作能力超乎想象地提升了。相當於人自身進化成了“超人”,並仍在進化之中…。想象一下,如果先哲們來到當今這個世界,那麼,他們會如何認識這個世界,他們的好奇心將放在何處?
老子:科學並不是“道”,數學也不是;你們堅信的基本粒子不可再分,以及數是這個世界的畫板,或許就是“道”之規定,但我並不確定。“反者道之動”建議應用於社會領域。
柏拉圖:理念就是數學。科學展開了漸進的認識之路。追求自身完滿,並不是現實世界模仿的動力,數學才是。我學生的方法是對的。
佛陀:世界是空無,緣聚緣散。規則仍是“消散”。我的傳承適合於人心的自我調整,諸事看開,向死而生。
孔子:科學發展,並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人類社會。我仍然認為“仁”是教化的根本,建立並維護社會秩序仍然是值得認真去做的事。另外,這個世界上不誠(言行不一)的人太多了,小心知識的囚籠。
除了“理性”和人本身不需要人類賦予意義,任何事物的意義都是人類賦予的,科學也是。相對論展開了太空圖景,人們當然希望揭開宇宙的更多迷團。量子力學打開了微觀圖景,人們當然希望能有更鋭利的眼光去驗證更深層的真相。但就哲學來説,認識自然的事情還是讓科學家們去做,哲學的本職則轉向社會領域。
任何時候,“以人為本”都不是空話。哲學不會限制科學,但永遠不能忘記,科學是用於造福人類的。哲學應當看護人類的思想,包括看護科學,防止“科學教”的施行。
科學並未要求看護,但看護人類思想是哲學的本職。
哲學與社會
黑格爾説:哲學是把握在思想中的時代。哲學從源頭處就有人文、社會的一面,好奇心關注的不僅是自然,也包括社會。近代,科學逐漸興起,西方哲學的關注重心移向了社會領域。
從知識的角度看,哲學也是知識,不能脱離人類社會的發展。哲學思考無論多麼深邃,都不能直接造成社會變革或產生科學知識。哲學的基礎就是人類知識積累的全部成就,包括哲學自身。哲學本身也在社會發展之中,是思想史的一部分,而思想史,本質上源於社會領域不同訴求的碰撞。這些碰撞在(國家組織)外部就是戰爭與征服,就是民族的大融合之勢;在內部就是社會的變革要求: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種碰撞展現為國際國內政治、經濟、文化、科學、宗教、信仰等諸多內容。哲學思想(制度、法律、倫理)就在碰撞之中,也作為碰撞的觀察者。無論何種角色,都需要哲學把握時代之精神,否則它就會枯萎。
哲學在社會領域面臨着兩大困境。
其一在於民智的開啓。哲學家們建造了談判用的桌子,但民眾的知識水平不足以理解桌子及其上的規則。因此,第一個困境就是,桌子在山頂高處,而民眾不能登山。解決的思路有二:一是把桌子挪下山來,但這樣只能是一個簡化的桌子,上面只允許談論幾句口號,不能展開富有説服力的論證。二是民智的全面開啓,即教育教化,並輔以登山的指引。面對這一困境,中西方的選擇是不同的:西方選擇交給宗教,以天主的名義傳遞律令,教化民眾,建立認同;中國選擇綱舉目張,以儒家思想為核心,完成國家的正義性敍事,以官僚體系為綱領(從兒童啓蒙開始),建設德性價值觀。
其二在於政治的自覺。精英階層的教育多數情況下不成問題,但社會精英不僅代表自身利益,還代表某個階層或羣體的利益,這種代表性使得精英們有隨時掀桌子的衝動。難處在於讓政治能夠領悟隱約的天道!儒家所謂:“知止…,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西方選擇的是宗教參與政治;中國選擇的是文官系統主政(主持變革)。
中國的大一統思想,就是中華民族(政治精英們)領悟的天道:以人為本、和而不同!歐洲啓蒙運動以後,宗教不再參與政治(影響降低)。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科學發展的要求,是社會發展的必然趨勢。但也造成了教育教化的失位:道德層面無所顧忌,於是法律不得不強大;國家層面的拳頭決定話語權,於是戰爭成為常備選項。
面對紛繁複雜的世界,哲學有兩種選擇。一是在理解此岸的基礎上開展理性思辨,發現無可質疑的彼岸(不論如何到達);一是守住善的底線,自覺成為以人為本的實踐者(兼顧但擱置彼岸)。前者通常是革命性的,後者則傾向於改良主義。
無論哪種選擇,都需要把握時代。把握時代的方法是忽略人為因素,關注社會思潮和大勢,這要求全面的視角。這也是我們從理性(數學)開始逐層建立知識體系的原因,只有這樣,才能避免立足於鬆軟的灘塗。視線的焦點始終是人類的知識:在現實中追問真相,而把那些“終極”置於“副本”。這些追問可能隨着人類社會的發展而以不同的樣態呈現,但其新樣態恰恰確認了追問的必要性:知識是積累的和發展的,發展本身既是知識合法性的證據,又是其來源。
知識,因而可以也應當是一個整體,都在政治的視野之內。可以在社會治理這一現實中的終極課題的統領下,真實並有序地描述。真實和有序是互為支撐的,共同表達了知識的自洽與相容,這是現實可尋的“真相”。這種描述本身,或者説表達為整體性本身,也是格物,也是哲學所要求的“澄清前提、劃定界限”。
哲學應當俯視物質的世界,同步於科學的視野;應當平視他人,確信人與人是相處的,道德倫理只在平視之中;應當仰視政治,那是每個人的近切,但又不是任何人可以左右的,歷史是全人類的創造,在地球村時代更是一體地創造着。
(俯視、平視、仰視,不是‘地位高低’,而是‘以人為本’視角的自然呈現。哲學家,應當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人,必須自作主張地堅守這一站位,離開它意味着遠離哲學!)
哲學之位
科學時代,哲學最緊迫的問題是:應在何處?
哲學思想素材已足夠豐富,軸心時代以降的哲學家們給我們留下了豐厚的遺產,取用即可。但這並不能揭示如今哲學應在何處。憑藉科學的造物,相對於古人,現代人已經可稱“超人”,科學顯然是認識世界的最好方式。但哲學真的無事可做了嗎?或者説,認識世界,除了科學,還需要什麼,更需要什麼?
哲學的任務首先是統觀。哲學支持科學的分科,但反對自身的分科,至少反對面向思想史的分科,如“西方哲學-德國古典哲學-康德哲學”這種考古式的分科。這種分科已經違背了哲學“愛智慧”的本意。哲學應當通觀哲學史,並以此為起點,統觀人類的知識。
統觀是三視角的同在:俯視世間萬物,平視平等眾人,仰視人類命運。道德、法律、政治、歷史,也可視為“物”,但不同於自然萬物,它們的根據不在自然界。社會領域中的“物”也是實存,也存在因果聯繫,科學推動了這些“物”的變遷,科學本身也是實存之“物”。交織的視線,需要哲學的統觀。
統觀的總原則是“以人為本”。如果沒有人類,自然萬物或許存在,但沒有人知道它們,是人類賦予了萬物以名稱和意義。這並不是説人可以視萬物為我有,而是説人類自身是“討論”的前提。人們可以爭論怎樣是對人類有利的,但不能否認“是否有利”的根據及其意義是人類賦予的,可以“忘我”但不能迷失。
統觀的總前提是擱置“神”。如果有,它會禁止科學,因為科學規律使得“神”失去用武之地。或者它在理性的視野之外,是人類不理解的存在。而不理解即視同不存在。
統觀的出發地是現代科學體系(理性已在其中),正如前面商定的,即便只是為了方便,也不能回到地心去展開討論,而應站在科學大陸上,並且堅信科學大陸連通地心。地球表面陸地只佔不到30%,水面佔比超過70%。科學大陸並未覆蓋整個地球,或者説,雖然科學大陸與地殼一體(包含了海洋),但由於水的流動性,使得水面並不適合科學立足。在海洋上,更重要的事情是以人為本,是駕駛航船行穩致遠,而不是押注某種不可及的彼岸。
科學大陸是合適的出發點:科學自成體系,並在實踐中發展了數學方法,同時,科學造物及其方法也極大拓展了人類的直觀尺度。從科學大陸出發,巡視範圍是整個地球表面,即哲學統觀的範圍包括科學和智慧,並基於以下共識。
1.人是自然界生物進化的結果,因而人屬於自然,是萬物靈長。但人的行為及其影響主要地在社會領域,社會運動的主體是各種社會組織。社會對自然的影響,主要是通過社會組織的實踐活動產生的,包括認識自然、武裝自己和改造自然。
2.思想的作用是造成新的組織或改變組織的行為,通過新的實踐對自然產生影響。但思想只是認同的途徑之一,“組織工作”才是影響組織實踐活動的一般因素。
3.科學是關於自然的知識,是用人類掌握的數學來描述自然,基於這樣一個假設:數是自然(世界)的畫板。科學尚遠不能囊括自然,即使相對論已經將視野擴展到了宇宙遠方,即使粒子物理已經找到了自然的相對基礎,自然仍遠遠大於科學所知。
4.人與人是相處的,人的存在是“成為”自己的過程。社會科學,只是一種習慣用法,不是科學。人類社會有規律可循,但是隻在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大趨勢領域。
5.人類對幸福和美的追求,不因科學而失色。
如此,哲學的任務是:
1.研究社會及其組織,關注社會思潮,消解可能的惡。
2.關注科學進展的哲學意義;勿使科學成為科學教。
3.格物,釐清概念,警惕理性的濫用。
三項任務是相互關聯的。社會領域中,概念是變動且多義的,某些看似科學的或數據的論證,可能使用了變動的概念,應標註其不可靠;某些局域內的正確論證,可能存在使用範圍的非法放大,應標註其誤用;某些自以為的理性,可能恰恰是理性的濫用,應標註其不誠。社會思潮可能因這些誤用、濫用或不可靠而被誤導,應指出這種誤導。科學應受道德、倫理制約,永不能“穿透”人的主體性。哲學應當豎起理性的邊界,張揚社會正義,並分擔教化之責。
小結
好奇是哲學和科學的共同源頭。科學只有在規律性顯現時才可能,但對知識的“統一性”執念是科學的阻礙,專業化才是可行路徑。新知識在自然和社會的現實中,不在語言中。
認識世界的進程中,宗教的可能性必然出現。但宗教與政權的關係可以多樣:國教、政教合一、教權高於政權、政權高於教權,細分還有政治不得干預宗教、宗教不得干預政治。“絕地天通”塑造了中華文化“天地相分、人神不擾”的世界觀,決定了中華文明神道設教的上限:宗教不得干預政治。
哲學需要統觀,要監護人類的思想,防止科學教和理性的濫用。統觀的方法是各歸其位,從而有章可循,所以要對科學祛魅。哲學自身也是思想,也應歸位和祛魅。哲學家們用思想和行動影響着世界,哲學不僅是哲學史,還是人類思想史。
哲學並不神秘,它始於好奇,抱持誠意,堅持統觀,終將聚焦於人類社會,關注人類的命運,這裏需要“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