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篇(一) 人間世_風聞
付延明-03-27 0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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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開始進入社會領域。作者和讀者都是主體的人,都是這個領域的參與者,寫作(宣講)與閲讀(理解)都是這個領域內的“活動”。既然參與,就必然有立場(科學無國界是可疑的)。
無論賢愚,“錯誤認識”往往是“視野”受限造成的,“盲人摸象”、“井底之蛙”、“刻舟求劍”、“夏蟲不可語冰”等等,所指都是:美麗的風景可能只是某個視角或視域中的有限呈現。
多角度看問題,追尋真實視野總是必要的。從反思自身開始,打開社會領域的“地圖”,以達成某種共識,展開關於道德、法律、經濟、政治的討論。打開地圖的過程就是社會領域的格物,只不過所格之物是其中的概念,它們通常不是實物。格物也不是掃描,而是立體地審視,但也止於審視:只是描述它們的位置、邊界和方向。對社會領域的格物是一個往復深化的過程。先哲的探索,既是可供傳承的智慧,又是智慧的“素材”,他們的軌跡更加珍貴!
人生於世,從蹣跚學步到啓蒙,接受現代科學體系的教育,走向社會,在實踐中樹立自己的三觀。偶爾反思,也許會提出並嘗試回答保安(門衞)三問:我是誰,從何處來,到何處去?
科學可以為生物的我作答:我是人(動物界-脊椎動物門-哺乳綱-靈長目-人科-人屬-人種),父母養育了我,我取用於自然而長大,最終要歸為塵土。但科學不能回答人生的價值和意義,不能為走向社會的我規劃人生的道路。
哲學已經確認了人的主體性以及人格平等;數學已論證未來不可知(或許已在)。我確信我有獨立且自由的意志,但社會中的我時時處處受到限制,自由只是冥思時的放飛嗎?我確信人格平等,但這種平等賦予我的是什麼?我可以期望什麼?
人被投入這個世界,是一件未經當事者同意的事。來到世上之前,我尚無知無覺;及至反思自我時,我已經是世上如今之我。但自我的反思仍然是必要的,否則我可能永遠不知道人生的意義。孔子説:五十而知天命。想必孔子是經過人生的反思的,當他經過審視,開始實踐自己天命的那一刻,已不再迷茫。
薩特説:“****人是註定要受自由之苦的。因為他並沒有創造自己,但卻是自由的,一旦被扔進這個世界裏來,他就必須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負責”。“人像一粒種子偶然地飄落到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本質可言,僅有存在着,要想確立自我的本質必須經過自我的行動來證明。人不是別的東西,而僅僅是他自我行動的結果”。
西方哲學也在進行人生意義的思考。但由於西方哲學從一開始就是世外的,所以他們的結論必然是人生的無意義,薩特也不例外:何謂人的本質?如果人有世外的本質,那還如何作為人?中國哲學從一開始就是在世的,天命所在就是人生的意義。獲知並確信天命,是一種“止於”的境界。而獲知天命,需要原點和刻度,它們的定義,只能在人心中,形而上和理性那裏都沒有。
人與人是相處的,人不以物用論,根基在於人格之平等。薩特説:拷打別人的人竭力去摧毀他的同類的人性,作為後果,他也摧毀了自己的人性。人格平等不是“神”之律令,而是人格定義中規定了的自有規則:毀人等於自毀。有一部動畫短片:世上千千萬萬的人,居然是同一個靈魂,神説:“他們都是你呀”。
世外如何,不知不論。但在世的千千萬萬個人,的確與我相同:人與他人相處,就是與自己相處。你現在是一名教師,學生就是曾經的你;你是一名主管,員工就是曾經的你;作者是曾經的讀者,讀者可能成為作者…。你可以假想:我在聽我講課、我在給我上課;或者我給我下達任務、我向我彙報工作。孔子説: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就是基於上面這個簡單的道理。因此,孔子的話應當這樣理解:勿施於人的,不是此刻的我所不欲,而是當年的我(此刻的他)所不欲,即設身處地為對方着想。此刻的我是教師,當然有此時此身份所不欲,但我不能以此為標準去衡量學生所不欲,而是以當年作為學生之時所不欲為依據,來判定應當如何去做。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保證的是我的心,不保證“對錯”。另一個人畢竟是另一個人,經歷的不同造成理解上的種種差異,我之蜜糖彼之砒霜,誤解是可能的。與人相處,應當分辨其中的不同,此時此事,對方是善意還是惡意,不一定是物性,還應考慮人性。所以説日久見人心,朋友相處之道即此。
人有不同的身份:從小到大是不同時段的我,由近及遠是不同場合(角色)的我。那麼,我究竟是誰?以下從人性角度,嘗試回答保安三問。
我是誰
我生而為人。我是全部經歷的養成;我是全部身份的總和。
我生而具有人性。生而具有打開數學世界的能力,生而具有自知能力,生而具有二元天性(生存與繁衍,附加一個求知慾)。生而有感知和認識世界的能力,也生而有此身之患。
教育,是我生而面對的第一組台階。教育,帶我進入語言,我可以在書本中與先賢對話;帶我瀏覽數學世界,我看到了前人的標註;帶我走向自然,我學會了格物,並在格物中理解自然;帶我周遊列國、重走歷史,我懂得了民族、國家和世界之林;帶我仰望星空…。
教育體系,是我面對的第二個社羣,也是家之外的第一個社羣。在兒子/女兒、兄弟姐妹之後,我成為學生、同學、同桌、組長…。我有了家庭之外的第一個社交圈。
走入社會,工作中我是學徒、員工、師傅、班長、主任…;創業我是個體户、老闆、董事長…;組建家庭,我是丈夫/妻子、父親/母親、爺爺/奶奶、叔舅姨嬸…。
我在經歷中成長。成功的經驗、失敗的教訓,我在不斷延伸並修正自己的知識體系,某些知識經過持續驗證,某些則在不斷微調。我認識物性和人性,建立自己的標尺,並與他人相處。
我是這個世上獨一無二的我,沒有任何人與我的“天賦+經歷”相同。我視我的“天賦”為我的“福報”,因為“不同”本身就是價值;我視“經歷”為“福報”,因為經歷本身就是財富。
從何處來
我從我的天賦和經歷中來。天賦決定了我的出發地,決定了我的優勢和劣勢,我在經歷中檢驗併發揮自己的天賦。期間充滿了偶然性,或許有我尚未發現的天賦,因為不曾經歷。
以當前的科技水平,父母無法選擇孩子的天賦,他們只能滿懷期待。父母給了我家庭,條件也不完全可控,他們只是盡其所能護我教我並送我走上教育的台階。我所遇到的人塑造了走向社會的我,但他們絕不是有意塑造,我也參與了他們每個人的塑造,我們都是在經歷。我不能精確分辨我的性情之中哪些是天賦的,哪些是經歷造成的。我傾向於認為以經歷為主,但天賦肯定也起作用。
生命中有些人對我很重要,除了親人,還有經歷中給予關照和影響的友人(同學、同事、師長)。他們讓我覺得我的生命不完全屬於自己。如果自棄,父母會傷心,家人會失望,我還會失去友情。我有時感到疲憊,恍惚覺得應當憎恨那些無言的鞭策或期望。但如果不顧或遠離,我可能會失去自我。於是我趕緊搖搖頭使自己清醒,確認這份沉重和擁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我雖然無法改變過去,但今天就是明天的“過去”,也就是明天的我的來處。
向何處去
我確信“天生我材必有用”。
最初,我的方向並不明確,只是在努力成為親人們期望的那個人。逐漸瞭解了自己的天賦之後,我仍然在努力成就親人的期望,並且有意識地發展自己的優勢。
年齡漸長,我的面前少了一些“不假思索”的選擇,多了一些屬於自己的選擇,但同時也進入薩特所説的自由的困境:“人是被判了自由這樣一種徒刑”。我確信未來可以改變,今天的選擇就是造成未來改變的原因。我的自由就是依照我的心願塑造未來的我,所謂“自由的徒刑”只是“天命”的未確定狀態而已。我慶幸在中國的歷代先哲的教化之下,我不用也不會到世外去尋找“天命”的依據。
我的去處必然是死亡,我對死亡懷有恐懼。這種恐懼並不是某種具體形式,而是虛無。思想將停頓在那一刻,之後或許是永恆,或許是一瞬,無可言説。因此,我應當嘗試完成自己的“天命”,無悔此生。但“天命”之説畢竟縹緲,我並不確信,並且可能無法完成它。因此,我應當首先考慮親人們的某種期望值。因為除了對死亡的恐懼,我還懼怕親友的失望和厭棄,因此我不能做惡行。在此基礎上,盡我所能留下些什麼,可以是物質,也可以是精神。以便後人可以睹“物”思人,直到我在這個世上的印記完全消失。
世界觀
我接受了現代科學知識體系的教育,我的身邊充滿了科學的造物,科學是唯物的。我“信仰”科學,我的世界觀是唯物的。
我有時會進入“副本”世界,思考無限、大全、絕對。但科學足以做思想之錨,使我不至於陷入其中。缸中之腦、世界是個程序等是無法證偽的,關於這一點,先哲已經做過嘗試;我不自量力,也嘗試過,但無所得。我願意把它們置入“副本”,理由就是簡單不值一駁的兩條。一是:誰會這麼無聊?二是:真那樣我也沒辦法!如果真有“歸零者”文明,人類乾脆死了任何心思。
科學大陸足夠靠得住,我們身邊的造物,無論是自然的還是人工的,都可以還原到科學已經認識的元素週期表上去。進化論解釋了人類的來處,複雜系統論解釋了智能的來處。科學只是基於幾條簡單的假設:數學自在;自然綁定數學;智能自知且能打開數學世界;規則大於時空;時空大於實踐。如果上述假設錯了,那就一切免談,理由同上,因為我沒有辦法!
智能的精彩正在展開,科學帶來了無限的可能性,並且驅散了無知造成的恐懼(當然也看見了新的不可抗力,比如隕石)。永遠是多遠?也許時間的盡頭是極致的寂滅,但那在永遠之外!把追問世界本源的工作交給科學家,我們專心於人生旅程就好。
我不反對靈魂獨立或者永生的説法,因為科學不能證其偽。假如某人穿越到某個時代(參考靈魂穿越類小説),那麼,他要面對的不是如何引領科學在那個時代的紮根,而是如何避免被人當成瘋子。每個人都來自他的經歷(含教育),古代的社羣無法接受一個現代的靈魂,因為不相容。奇妙的是,世界上可能真的有非常相像的人品性情,儘管他們可能有完全不同的經歷。中西方都有關於靈魂轉世的説法,但都設置了一個遺忘環節,如此我願接受。
我確信科學應當在社會領域止步,因為人的主體性是科學的前提。如果科學可以預測人類未來,那麼社會運動將停止,人們會選擇“躺平”。關於人類社會的預測,本身就是悖論。不是反對社會領域研究,而是必須以人的主體性以及人格平等為前提。
人生觀
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我認同人生是一次單程的旅行。
世上沒有“後悔藥”,我不能像遊戲一樣讀檔回到以前。因此,我生活的態度是“落子無悔”,因為悔不了!類比打牌,我可能因為誤算或衝動出錯了牌,但規則如此,我不能重新來過,只能重新評估當下的牌,在新的局勢下找出最佳出牌策略(當然應當吸取教訓,防止重複出現同類錯誤)。人生也是如此,發生了的事情無法改變,只能吸取教訓,不能寄希望於可以重來。
補救當然是可能的,只要不是死罪。但補救的方法是打好手中的牌。也就是説,我始終是在“成為”自己的過程中,我的下一個選擇將會影響未來。對未來的我來説,此刻就是我的來處,此刻的選擇就會成為未來的我的組成。因此,我是自由的,我的自由就是此刻的選擇權,就是我可以選擇成為一個怎樣的我。這就是“自由”的真正含義。
自由並不是具化的“言論、結社、集會、免受恐懼”,這些具化的“自由”屬於要求國家保障的人權範疇。
海德格爾説:“故鄉處於大地的中央”。我熱愛我的祖國,因為那是我的來處,也是我的去處。我感恩所遇到的“善意”,這讓我相信我的善意能夠得到回應,在善意的交往中,我感到温暖。我的祖國是公正的社羣組織,她努力用發展來保障個體的“人性”;她不受高音和雜音的蠱惑,行使護我、教我、成就我的職責;她努力維護這個社會的善意,努力不讓人民經受病痛、飢餓、毒癮的考驗。
我認同“幸福是一個過程,不是某種狀態”。人可以質疑親人或先賢定製的台階,可以自己定義台階以及方向,但不能改變“在台階上”這個事實。原因有二,一是時間不可逆,現狀不會因為我的“不選擇”而保持;二是似乎與生俱來的本能就是“改變”,“滿足感”只在改變發生的那一刻。
後者事實上造成了現代工業的人性的困境,工業的效率來自分工(簡化+重複),而人性排斥重複。
我認同”幸福是有意義的快樂“。孔子曰:“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欺騙、不勞而獲、損人利己縱有所得,也是不值得的,我付不起“此心不安”的代價。我願意與人分享我的勞動所得,因為只有分享才有意義,佔有是分享的前提,分享是佔有的目的。人類社會,是“利他”與”自利“的統一。
斯賓諾莎:“幸福不是德行的報酬,他就是德行本身”。
價值觀
我相信有天理在,因而有公正在。公正就在平等人格的相處之中,就在於對公共空間的承認及其規則的共識之中。我願意響應擴充公共空間的倡議,並在此範圍內“助人為樂”。
如果我運氣不好,碰到了不遵守互利規則的人,那麼我有權利維護我所知道的公正。孔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可也。如果對方不思悔改,那麼我可能反擊,也可能會選擇遠離。遠離不是逃避,而是“拒絕共享空間”的反擊策略。
我願見愛情、友情、親情,以及美與善,不接受科學的或勢利的解釋(還原)。我當然知道生物科學中關於生理、心理的各種行為及其機制的一些研究,並且也相信科學。但在社會之中,與人的相處之中,我不能接受科學的“還原”。愛情就是愛情,不是荷爾蒙;友情就是友情,不是利用;親情就是親情,不是血緣。美是美本身,善是善本身,它們都是人的自作主張,不來自理性或神性。
我不可以自殺,因為作為社會性的那個我不屬於我自己。我應當保持健康,理由同上。我應當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幫助他人,相信這也是家人、親人所願見;我應當不謀不義之財,不從眾為惡;應當在利益面前對人謙讓,寧可遠離也不願選擇訴訟;應當明辨是非,不被未經思索的説辭所打動。
因果
在自我認知以及三觀確立的基礎上,我與他人的相處就是我的“社會”。我相信,人類社會就是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的相處。自我認知可能基於人類奇妙的生物性,三觀則是我所接受的知識和我的經歷造就。科學使我絕不懷疑生存着的這個物質世界,三觀(我的關於社會的知識)是我確認這個世界有因果。
美國社會心理學家費斯汀格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卡斯丁在起牀洗漱的時候隨手將自己的手錶放在台子上,而妻子怕被弄濕,就放在餐桌上,結果不小心被兒子碰壞了。卡斯丁就很生氣,不僅揍了兒子一頓,同時還罵了妻子一頓。妻子就説怕打濕,他就説自己手錶防水不可能有問題。兩個人吵了起來結果飯也沒好好吃,卡斯丁開車上班去,結果發現公文包沒帶又回去拿包。
但是家裏沒有人,卡斯丁打電話給妻子拿鑰匙。妻子回家不小心撞翻了水果攤,最終賠了一筆錢。卡斯丁拿到包到公司,結果遲到了被老闆罵了一頓。妻子早退也被扣了工資,兒子這天參加比賽本來有希望獲得冠軍,但是因為心情不好最終被淘汰了。
故事的結論是:壞脾氣就是生活的核彈,帶到哪裏,哪裏就不可收拾。與這個例子相對的,還有一個故事,説明停止抱怨的好處:
有一個作家出差時,無意中坐了一輛非常有特色的出租車。這輛出租車的司機穿着乾淨,車裏也非常乾淨。作家剛剛坐穩,就收到司機遞來的一張精美卡片,卡片上寫着:“在友好的氛圍中,將我的客人最快捷,最安全,最省錢地送達目的地。”
看到這句話,作家來了興趣,便和司機攀談了起來。司機説:“ 請問,你要喝點什麼嗎?”作家詫異:“這輛車上難道還提供喝的嗎?”司機微笑着説:“對,我不但提供咖啡,還有各種飲料,而且還有不同的報紙。”作家説:“那我能要杯熱咖啡嗎?”司機從容地從旁邊的保温杯裏倒了一杯熱咖啡給這個作家。然後又給了作家一張卡片,卡片上是各種報紙的名稱和各個電台的節目單。只見上面寫道《時代週刊》《體育報》《今日美國》……簡直太全面了。
作家沒有看報,也沒有聽音樂。而是和司機攀談了起來。其間這個司機善意的詢問這個作家,車裏的温度是否合適,離目的地還有條更近的路是否要走。作家簡直覺得温馨極了。
這個司機對作家説:“其實,剛開始的時候,我的車並沒有提供如此全面的服務。我像其他人一樣,愛抱怨,糟糕的天氣,微薄的收入,堵車嚴重得一塌糊塗的路況,每天都過得很糟糕。有一天,我偶然在廣播裏聽到一個故事,改變了我的觀念。我認識到,我目前糟糕的情況其實都是自己抱怨造成的。所以決定停止抱怨,開始改變”。
“第一年,我只是微笑地對待所有的乘客,我的收入就翻了一倍。第二年,我發自內心地去關心所有乘客的喜怒哀樂,並對他們進行寬慰,這讓我收入更加翻了一番。第三年,也就是今年,我讓我的出租車變成了全美國都少有的五星級出租車。除了我的收入,上漲的還有我的人氣,現在要坐我的車,都需要提前打電話預約。而您,其實是我順路搭載的一個乘客。”
這位出租車司機的話,讓這個作家驚訝極了。作家不禁反思自身,其實在日常生活中,自己何嘗不是抱怨很多。他決定改變自己,他將這個司機的故事寫成一本書。後來有讀者受到啓發後試着去做了,生活真的發生了改變。
希望這兩個故事不僅可以作為心靈雞湯,還能啓發思考。那就是,社會是由人和人的相處組成的,某一件事發生了,並不代表着過去了和完結了,它所造成的影響會傳遞、蔓延。社會性,根植於“利他”可以導致“自利”被放大,也需要“以直報怨”可以懲戒或孤立“反社會者”。無論是利他還是懲戒,都是人的關係。
想象由人際關係組成的網(聯想蜘蛛網):人是網的結點,人與人的關係是結點之間的絲線。蛛網上任意一點的振動都會傳遍整個網絡,彷彿水面上石子激起的漣漪,幅度可能會逐漸降低,直至不可覺察。社會之網也有相似的表現,如果網線都是緊繃的,那麼影響就會遠遠傳遞開去。如果遇到了固定物,網上的波紋會反射回來。社會關係網絡上,由我傳遞出去的影響最終可能物理地返回到我;而我承受的,則可能來自過去或未來的那個靈魂的我(他人是另一個我)。
佛説因果,是假設有個天意(規則)在精確執行反射的功能: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後世果,今生做者是。拋開世外的因素,社會之網確乎內置了佛家所説的因果。佛説報應不爽,或許並不是世外的執法,而是社會之網的自有效應。
生活中常見的“路怒症”。或許是駕駛者心中有意難平(某根弦緊繃着,比如上面故事中的卡斯丁),於是非常容易因一點小事就變得怒不可遏。甚至發怒時,他也知道不應該這樣,知道自己免不了後悔。路怒症又會很容易地傳遞給其他人,而如果恰好兩個人都是憤怒的,那麼情緒失控之下,很可能會激化矛盾。這種激化也許就是佛家所説的報應,因為爭執中的勝負都是傷害。
一個運行良好的社會,應當有消解這種傳遞效應的阻尼機制,可以使得某種“惡意”在社會之網上迅速消散。故事中的那個出租車司機有這樣的作用,但卻不是可以倚靠的。一個人的能力有限,消解的作用也就有限。何況並不能保證他本人就是絕緣體,永遠不受四面八方湧來的“惡意”的影響。國家是應此需求而生的,基本職能就包含“阻尼”。
阻尼機制有兩種思路。一是法律,在“惡意”傳播,出現人與人爭鬥時,司法機制介入,彈壓爭鬥並懲戒,彷彿消毒。二是教化,使人知恥並且獎勵那些消解“惡意”的行為,比如上文的出租車司機。陽明先生臨終有言:“此心光明,亦復何言。”教化世人去蔽以致良知:消解“惡意”!此心當然是光明的。
教化的副作用,就是造成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凝固化。恥從何來?只能從親朋來,於是熟人社會很自然地形成“株連”式的親疏有別的結構,讓人時刻彷彿身陷捆縛。可以用湖水來類比以理解社會領域的阻尼機制:社羣就是湖泊,人就是湖中的水,“惡意”就是風浪。降低風浪危害的方法無非兩種,一是置入堤壩,把湖泊分隔成小水塘;二是想辦法讓湖水變得粘稠甚至板結。法律可以看作置入的堤壩,阻擋風浪;教化就是使得水分子變成重的分子團,從而形成阻滯作用(親情是護佑,也是羈絆),但代價是積累的“僵化”。
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
---尼采
醬缸文化
柏楊先生曾説:“任何一個民族的文化,都像長江大河,滔滔不絕的流下去。但因為時間久了,長江大河裏的許多污穢骯髒的東西開始沉澱,使這個水不能流動,變成一潭死水,愈沉愈多,愈久愈腐,就成了一個醬缸,一個污泥坑,發酸發臭**”。柏楊先生應當是“恨鐵不成鋼”,本意是找出國民應當治療的病症。書中有言:“假如我們講我們的美德、我們的聰明…最後,我們還是不能夠受到人家尊重,我們自己也不能自尊。”**或可為證。
“醬缸”是個很形象的比喻。中國幾千年來的教化,的確使得這個大湖泊中的水粘結甚至板結了(想象一個瀝青湖)。如果沒有外來的衝擊,這種板結狀態是很難自行解體的。從這個意義上講,當代中國人應當感謝那些迫使中國打開國門的外來衝擊;也就可以感同身受地理解五四運動以來的那些或有偏激的吶喊。那些睜開了眼睛看到世界的人,必然是感到了某種絕望,縱有通天之能,又如何能夠攪動一個板結了的瀝青湖泊!
事實上,每到王朝的後期,整個社會就會處於一種僵直或癱瘓狀態(這當然是事後評説)。莫説是體制外的學者,就是高官甚至皇權都不能集結力量,彷彿神經系統已經壞死。清朝末期,這種僵死狀態與高維外患相疊加,則時人的絕望更甚於前朝。於是徹底地否定自我成為某種必然,並延續某種仰望心態至今。
如果沒有現代科學,那麼中國這種王朝更替(治亂循環)的模式可能仍會繼續,這是社羣生存極限的反覆試探。新朝開闢、人口增長、土地兼併、朝政僵化、內憂外患、改朝換代,會以約三百年為週期展開治亂循環。同時期世界的其他地方,還遠未發展到中國的這種人口規模,社會形態的發育也停留在封建領主時代。
如果定義一定土地面積上可容納的人口規模為社會形態優劣的指標,那麼,中國是遠遠領先於同時期任何其他地區的。無論是人口規模,還是有限條件(資源和產出)下的文化、藝術、衞生、建築等方面成就所表徵的文明程度,都是如此。
中國的王朝史證明了,農業社會形態下,存在人口規模的上限。當土地產出不足以承載人口數量時,必然會以起義、混戰、外敵等方式發作,最終的結果是回到新的起點。可以聯想森林火災和再生,森林生長造成了氧氣濃度升高,地表有機質堆積,從而火災的可能性升高:森林自身孕育了大火。火過之後的土地,營養豐富、陽光和水分充足,森林重新生長:火災也孕育了新(或許有所變化)的森林。在科學時代到來之前,治亂循環是對人類生存的最大值的求解過程。魯迅先生的問題:如何擺脱“做穩了奴隸的時代和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跳出治亂循環,只有在科學時代才可能有解。
站在科學時代,人們固然可以指責“僵化”。但若無這種僵化,社會可能是人人為敵的狀態(除非高壓統治),生產力水平也不可能承載人口和抵禦入侵。所以,柏楊先生的見解肯定是片面的,所謂劣根性,絕非種族差異,只是中國的農業社會形態的展開把它們更充分地展示而已。而這些“劣根性”也不是中國落後的原因,癥結在於農業社會的生產力侷限。克服這種“劣根性”,需要的是“工業化”以打開空間。自責、自醒終應轉化為工業化建設的動力!
現代性
如果開展關於“最受尊敬的職業”問卷調查,那麼無論有幾個名額,科學家總會上榜。科學家對於整個人類有大功德,他們的共同努力,使得科學得以展開。人類終於迎來了生產力的大發展,地球生態第一次可以供養全部的人類。農業時代,這種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工業的成就超出了前人的想象。
工業化大生產帶來的農藥、化肥、良種、機械(動力),改變了農業,人類的温飽問題終於不再是人口增長的天花板。地球人口可能仍然會有一個上限,但在達到上限之前,戰爭、瘟疫、天災等等可能已經先於温飽問題爆發了。至少,當今人類整體的供養問題已不緊迫。中國歷史上的治亂循環有了終結的可能;一國之內,消除絕對貧困也成為可能;擺脱人的奴役,也成為可能。
無論怎樣的艱難曲折,今天的中國已經走上工業化,中華民族重又自信地立足於世界民族之林。自信,意味着在經歷過外來文化衝擊之後,中華文化向其本真的迴歸。迴歸不是回到過去,而是在新的階梯上的舒展。文化迴歸是對舊時代的揚棄過程的一個階段,逐漸認清道路和目的,自信地發揚和捨棄。
仍然值得發揚的是人本精神,這是中華文化的核心,天意自我民意,天心自我民心---這一共識無需任何理論或神聖加持,也不因科學時代的到來而動搖。新中國成立後的工業化進程,確認了生產力的本質能動。而實現這種本質能動的方法是唯物(科學)的世界觀,以及適應現代化(工業化)的生產關係。前者使得格物的自然一面的視野打開,科學的圖景展現在眼前;後者要求格物的社會一面的視野打開,現代性呈現。因此,需要捨棄的是自以為完滿之後的靜止和僵化,打開兩個視野,是方法也是目的。
視野打開,為人民謀求幸福的路徑隨之清晰。實現工業化(發展生產力)成為首要目標:只有站在工業化的台階上,才可能談分配。捨棄時代應許的富足,任何的公平都要暗淡無光!所以,實現工業化是最大的政治,任何代價都值得。所以,中國要改革開放,要市場經濟,要保障資本權力。但這並不意味着市場就是全部,我們還要台階上的人居人文。所以,中國同時需要道德和法治。
倉稟實而知禮節,這是中國政治哲學的常識。科學時代為實倉稟提供了新的可能性,為知禮節開拓了新的空間,中華文化獲得新的舒展。實倉稟是手段,知禮節是目的:法治是手段,德性是目的。明確了二者的關係,可以尋求兼顧,二者本就不是對立關係。法治側重於規範市場上的活動;德治側重於美化城市中的生活。法治承託社會的底線,客觀上維護了資本的權力;德治宏揚文明的上限,客觀上表彰的是德性的價值觀;二者不同,但絕不對立。
財富不能成為唯一的價值標尺,人生的意義在於德性不朽,否則就不是中華文化。
現代性是科學時代應許的人與社會,具體表達為科學的自立、工業化的組織以及相對過剩的物產供給,社會形態因而區別於前現代。科學自立,影響的是人的世界觀;工業化改變了人類的組織形式;物產相對過剩,使人類的相處慢慢地轉移到了新的平台上:相處的方式(技術手段)、財富的範圍,以及之上的價值觀,均已不同。
現代性的基本特徵是“自由”。科學之光照亮了大地,驅散了世上的未知之懼,人類彷彿由少年成長為青年,必將追求屬於青年的那份自由。自由是工業化的結果也是訴求:工業化帶來了豐富甚至過剩,每個人的生存空間得以拓展,“過剩”則要求開發每個人的需求:自由是人的天性,工業化釋放並實現着人的天性。(勉強類比,就像容器,温度升高,容積擴大,其中的每個分子都將有更大的空間和自由度。這不是傳統文化可以禁止的,文化畢竟要順應時代和生存!因而‘節儉’作為美德之一,將會尋求新的座標)
“權利”是“自由”的一體兩面(氣體分子速度變大,碰撞的頻度和強度都會增大)。自由表現為權利:我能做什麼;權利保障了自由:我可以做什麼。自由限制了權利:任何人不得令人為奴;權利限制了自由:人人自由,但以不侵犯他人自由為前提。工業化豐富了權利,也自願縱容着個體的權利訴求,顯現為“自由”。
自由,是時代的應許,由時代推導而來,不是形而上的正義。
基督教教化下的原子化個人,並不是工業化的必要條件,但確實是有利條件。從生產的一面看,原子化個人的流動性增強,可以跟隨工業園區(城市)就近棲居;成年後基本取消家庭供養形態,“躺平”就不能生存,有利於強化僱傭關係。從消費的一面看,原子化個人使得消費總量提升(降低了‘公共品’佔比),“便利性”有了新的佈局空間,社會整體的消費需求得以提升,資本得以伸展。
工業化趨勢下,中國原有的大家族模式逐步消解。在社會總產出不足的生態下,大家族模式是相對“節約”的,雖然它壓縮了家族中個人的空間,內化了家庭成員之間的矛盾,但這是外部生存擠壓之下的不得已的選擇。物產相對豐富之後,原有的擠壓式生態已相對寬鬆,具備了大家族逐步解體的條件。
保留小家庭(兩人財產共享,風險共擔),同時保留相對緊密但又分屬的直系關係(互為支援),有利於保障個體生存條件,因而不利於強化僱傭關係。但這不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是一個底線問題。社會主義國家(政權不被資本掌控)是要維護共同利益的,因而,不能支持任何以解體家庭為目的的宣揚(個體的解放)。這是一個與中世紀長子繼承製一樣的,關乎社會結構的選擇。
工業化對社會組織形式的要求是趨同的,但每個國家/地區,都從自己的傳統中來,習慣和記憶不可抹殺。因此,現代性是一個進行中的概念,因為工業化仍在進行中。
既有的資本主義(西方發達國家),只是未充分發展的農業社會進入工業社會的一種模式,絕不是現代性本身。由於農業社會未能充分發展,人們未能理解道德、公共性的真正意義,因而走向了資本至上的極端:政治成為資本的附庸。
資本不一定反對道德,但一定強調法治!
小結
人始終在“成為自己”的途中。“形而上”那裏沒有人生的意義,人生的意義只在“此心安處”。此心安處,可以在世外,也可以在世間;可以是神(宗教),可以是親人愛人(家庭),也可以是大而化之的人民(祖國)。
人生就像打牌(人不能拒絕牌局,思考時已在局中),重要的是心態。當然可以抱怨手氣,但先要打好手中的牌(打牌不耽誤報怨,報怨可能耽誤打牌)。牌局中都是同樣作為主體的人,人與人是相處的,他人沒有義務配合我:這是後果自負的牌局。
科學帶來了現代性,但並未改變人的相處。現代性的基本訴求是自由,工業化豐富了權利,縱容着人的天性。
道德與法治仍是社會治理必由路徑,二者從來不是互斥關係。